作者:庄不周
刘协盯着周忠看了半晌,放声大笑。“周公,你最近的进步很大,令人欣慰。”
周忠将信将疑,不知道天子说的是真话,还是调侃他,只好尴尬地笑着。
说话间,钟繇已经帮大桥、小桥写好了灯笼,书画俱佳。不仅小桥惊喜连连,一向稳重的大桥见了,也是爱不释手,都有些舍不得挂出去了。
见刘协与周忠说些闲话,小桥提着一盏灯笼过来,喜滋滋的说道:“陛下你看,钟令的书画堪称神品,当与蔡令史父女抗衡,比梁孟皇、师宜官辈强太多了。”
刘协接过灯笼,仔细欣赏了一番,非常赞同小桥的观点。
“周公觉得呢?”
“臣对书道一知半解,只知道好,却不知道好在何处。”周忠抚着胡须,面带微笑。
刘协将灯笼还给小桥。“你若喜欢,就请他多写几幅,留着把玩。”
小桥又惊又喜。“真的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刘协问跟过来的钟繇。“你这两天有安排了吗?”
钟繇笑道:“除了去拜访魏陶,尚无其他安排。陛下与贵人若是觉得臣之书画还过得去,臣求之不得。当初在陛下左右侍候笔墨,可是臣此生最怀念的时光。”
刘协哈哈大笑。“你现在可不是当初的黄门、尚书,岂能以笔墨为事。这样也好,你就在这里住几天,说说这几年的经历得失。”
“唯。”钟繇躬身领命。
能留在行在,随时与天子见面,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周忠为钟繇高兴之余,又有些遗憾。看天子的态度,钟繇这次怕是要被重用,不可能再去司空府了。
得到了钟繇的同意,刘协随即安排小桥去为钟繇准备住处,并通知尚食监多准备几个菜,他打算留周忠、钟繇吃饭。
小桥很开心,蹦蹦跳跳地去了。
周忠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
天竺客栈。
韩融站在院子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中充满好奇。
他是第一次来江南,对江南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卑湿、蛮荒等词语中,看到眼前这些与中原人相比明显矮一些,黑一些的南方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引用着未必贴切的典故、诗文,他既想笑,又觉得欣慰。
在他看来,这些南方人就像是刚刚进入学堂的孩子,虽然幼稚,却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成为温文尔雅的士人。
当这样的人遍地都是的时候,零陵就不会再被人视作蛮夷之地,而是文明之乡。
“元长,真的是你啊。”一个老者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用力一拍大腿,又惊又喜。
韩融定睛一看,认出是老朋友刘熙,只是比他记忆中的刘熙更苍老了,而且面皮也黑了很多。
“成国,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韩融上前,托着刘熙的双臂,感慨万千。“你看看,我们俩都老了。”
“世间富贵贫贱多不平,唯有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刘熙哈哈一笑,指着身后的一群年轻人说道。“这都是我的弟子,有些你认识,有些从来没见过,待会儿让他们自己介绍。走,我们进去说话。”
韩融欣然答应,与刘熙手把手,进了后院。
刘熙住的是个独立的院子,很宽敞,让人很难相信是在客栈里。刘熙住在正堂旁边的室中,前面是书房兼讲堂,后面是卧室。
书房里摆满了书稿,案上、地上都是,连走路都要小心。
韩融笑道:“成国,你可这是坐拥书国,封地万里啊。”
刘熙哈哈一笑。“说起来,这也是拜士威彦兄弟所赐。如果不是他们照顾,我也不可能十余年如一日,可以不问世事,潜心学问,积累下几篇小文。”
他拉着韩融走到书架前,指着一堆堆用青囊包裹的文稿,如数家珍。“这是《孟子注》,这是《谥法》,都是刚整理好,准备付印的。这是……”
“这是《释名》,我刚刚见过了。”韩融从书架上拿起一册带着墨香的新书,翻开看了起来。“我知道成国在此,也是因为这部书。你知道吗,一个米肆的小姑娘,居然拿着你的书读,着实让人大吃一惊,没想到一向被视为蛮夷之地的零陵还有这等好学的风气。”
“中原人自大惯了,长江以南皆是蛮夷,燕山以北皆是伧夫。”
“不是燕山以北,是大河以北,包括幽冀人在内。”韩融纠正了一下刘熙,两人相视大笑。
这是一种中原士大夫之间才有的默契。
两人说笑了一阵,刘熙感慨地说道:“我多年不问政事,但是还要为士威彦兄弟说句公道话。虽然他们割据交州,不肯向朝廷称臣着实不智,但这些年稳定地方,让那么多中原逃难来的人活下去,还是有功的。元长,你们汝颍人在朝在野的力量都很大,又是士威彦的师门所在,可不能置之不顾啊。”
第1247章 一针见血
韩融摆摆手。“这件事稍后再说,你还是先向我介绍一下这些年轻俊彦吧。要不然,我们两个老朽说得热闹,却让他们站着,多不合适。”
刘熙打量了韩融一眼,有些失望。
韩融故意岔开话题,显然是不赞成他的观点。
他虽然学问好,门生多,但入仕的却没几个,能在朝廷说上话的更是一个也没有。得知韩融来访,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机会终于来了,没曾想韩融却是这样的态度。
按捺着心中沮丧,刘熙请韩融入座,先介绍了韩融的身份,特地强调了韩融曾随天子西迁,经历了几年苦难,是德高望重的老臣。
他的弟子们心领神会,一一上前见礼。
刘熙的弟子也大多是中原人,包括汝南人程秉、沛郡人薛综、南阳人许慈等等。程秉与韩融十几年前就认识,不过当时韩融尚未出仕,而程秉也是刚刚求学,未窥门径,两人并没有直接交流。
时隔十几年后再见,韩融已经是官至太仆的退隐官员,而程秉也是学问精熟的学者。
趁着韩融夸奖程秉学问长进的机会,程秉再次提及士燮,希望韩融能为士燮说几句公道话。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交州平定,士燮兄弟投降,正在被押解到行在的路上。如果没人为他们求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明典正刑,甚至有可能被族诛。
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他们不能坐视不理。
韩融沉默了片刻,问刘熙道:“你到泉陵来办学堂,就是想找机会为士威彦兄弟求情吗?”
刘熙叹了一口气。“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厚着一张老脸,请各位贤达出面了。”
“你为什么不上书?或者写成文章,发在邸报上?”
“邸报是由官府主办的,我一介布衣,又是这样的文章,能发表?”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韩融苦笑。“邸报虽由官府主办,却不是一言堂。你是没见过当初因为度田的事,持不见政见者吵成什么样子。度田是关系到国本的事,都能讨论,士威彦兄弟的事为什么不能讨论?”
刘熙和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还真不知道这种情况,交州很少能看到邸报。
“既然如此,那有人在邸报上为士威彦兄弟鸣不平吗?”程秉问道。
韩融嘴角轻挑。“奇怪的事就在这里,邸报明明可以发表为士威彦兄弟鸣不平的文章,却至今没有看到一篇。你们说,这是为何?”
程秉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纵使其他人可以置身事处,刘公的子弟门生也不闻不问?”
“那你倒是冤枉他们了。实际上,他们一直在为士威彦奔走,甚至我来这里,也是他们请求的结果。可是尽管他们很焦急,却没有在邸报上发文章,你们猜,是为什么?”
刘熙师生互相看看,神情都有些尴尬。
他们当然听得懂韩融的问题。
刘陶的门生想救士燮兄弟,但这是私谊,不是公义,根本不能拿到台面上,更不能发表在邸报上公开讨论,否则会被人批得体无完肤。
有很多事,做得说不得。
这就是其中一种。
程秉试探地问道:“依韩公之见,我们可能发文章?”
“当然可以发,但前提是要如实,不要为了救人而虚构,否则一旦被人戳破,就是弄巧成拙,反而不美。你们可以将士威彦兄弟这些年的功过如实说明,朝廷自然会根据他们的功过进行评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中原士大夫不知道交州的事,如何为士威彦兄弟求情?就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韩融嘿嘿一笑。“读圣贤书,本该做忠臣孝子。士威彦兄弟割据交州,不仅算不上忠臣,更为儒门不齿。这读书人的身份不仅不能成为掩护,反而是罪加一等的原因。你们千万不要搞错了。”
刘熙沉吟半晌,缓缓点头。“元长不愧是做过太仆的人,拨云见日,一针见血。”
——
韩融与刘熙师生盘桓了半天,直到周忠派人来问,才出了门。
来到驿舍,周忠已经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坐在有地暖的屋子里翻阅文书。从神情来看,还算轻松。
“谈得这么尽兴?”周忠瞥了韩融一眼。“要不要先去试试?这里有热水,泡一泡,很解乏。”
韩融也不推辞。“行,坐了这么久的船,身上都快馊了,正想洗个热水澡。你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还享受了一顿御宴。”周忠咧嘴一笑,举起一只手。“四菜一汤。”
韩融哑然失笑。
他在天竺客栈与刘熙师生见面,吃饭都不止四菜一汤。
“天子这么节俭?”
“我也很意外。”周忠放下了书,咂了咂嘴。“吃完饭,我找了个理由,到尚食监去看了一下,才知道天子一向如此,对饮食并不在意。我现在才知道行在的开销为什么那么低,原来都是天子的影响。元长,你做过太仆,应该知道宫里的开销有多大。”
韩融点点头。
虽然他做太仆的时候,宫里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夸张,但开销还是很大的。
“如今宫里上自皇后,下至美人,都有自己的产业,足以养活自己。用天子的话说,真正吃闲饭的人就他一个。仅此一项,朝廷每年就能节省近二十亿的开支。”
韩融坐了下来。“可是我在南阳的时候就听人说,皇后、贵人经营产业,不仅仅是凭她们的能力,还有朝廷的特殊照顾,是与民争利。”
周忠目光一闪。“这样的话,我也听说过。”
“那你赞同吗?”
“赞同与否,仁者见仁,智者见仁,难以定论,不妨搁置一边。”周忠说道。“我先说一件事,你知道洞庭船官里有皇后的投资吗?”
“没听你说过。”
“当初筹建洞庭船官时,桓范等人资金有限,本不想建如此规模,更没有船学堂,只想从豫章船官要点图纸,仿制而已。是天子以皇后的名义投入资金,才有今天的洞庭船官。现在筹备蒸汽机,皇后、贵人们同样投入了不少钱,没有这些投入,仅靠个别人的兴趣,短时间内是很难有什么成果的。”
韩融沉吟良久。“所以说,虽然皇后、贵人们的产业有朝廷的特殊照顾,但她们挣来的钱又大多投入了关系将来的产业中,就像甄贵人建桥一样?”
周忠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你说,这是与争民利,还是为民谋利?”
第1248章 志于道,游于艺
韩融亲眼见过那座桥,自然清楚那座桥给百姓带来了多少便利。他也坐过洞庭船官的新船,知道这种用车轮推动的新船更快,更省力。
这些技术都带来了重大利好,但开发这些技术的人却是朝廷供养的官吏,所有的开销也都是由朝廷支出。朝廷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一部分来自税赋,一部分则来自皇后、贵人们控制的产业。
相比之下,天子的开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四菜一汤,稍有资产的家族都不止这个标准吧。
“我在河南,听荀文若说,农学堂试验的硝肥最初的技术是讲武堂的。”韩融入座,说起了自己的一个见闻。“这项技术如果能推广,粮食产量能提升近五成。”
“不仅是硝肥,农学堂还在研究产量更高的种子。我们在米店听到了日南稻种就是其中之一,还是由天子提出了建议,由农学堂安排人试验的。我也是真没想到,你们汝颍人不仅精通谋略,擅长律学,农学的积累也这么深厚,农学堂近一半人是汝颍人。”
韩融抚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们庐江也不差,那个谢奇不就是庐江人?”
周忠也笑了,一声叹息。“这些年轻人很幸运,遇到了好时候,有机会一展所长。”他想了想,随即又道:“你与刘熙见面,可曾说起士燮兄弟的事?”
“天子的态度如何?”
“天子么……”周忠咂了咂嘴,有些不安。
虽然天子说他进步喜人,但他听得出,天子对他的处理意见并不满意,还是有意严惩士燮兄弟,不肯特赦。
他急着见韩融,正是想和韩融谈谈这件事。
他知道韩融的态度,不希望韩融成为论战的对手。
韩融听完,也有些意外。
天子不仅要严惩士燮,似乎还要严惩为士燮求情的官员,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么说,会有一场论战?”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如此。很显然,天子有意借此机会整顿一下士风,敲打一下中原士林。”
周忠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韩融一眼。
韩融倒是很从容。“说来也巧,我也有此意,所以建议刘熙写文章,公开讨论。”
周忠惊讶不已。“你也建议公开讨论?”
“理不辩不明嘛。公开讨论,总比私下里议论好些。孝昭时,盐铁会议,数月不决,《盐铁论》看似贤良文学大胜,其实政策并没有多少改变。细想起来,无非是笔墨春秋罢了,没人知道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邸报则不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谁也别想抵赖,更别想指黑为白。”
周忠沉吟了好一会儿。“你预计,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士燮兄弟的生死不好说,但儒门这言高行卑的恶习肯定是要改一改了。”
周忠看了韩融一眼,又好气又好笑,伸手一指浴室的方向。“去洗洗吧,又酸又臭,令人作呕。”
韩融大笑,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