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这些学问的确很深,如果不用心研习,是真的听不懂。
相比之下,曹冲能凭借这些讲义,以自学为主,达到这样的成就,只能说是天才。
找了个机会,周瑜对曹操说,仓舒的天赋远超常人,应该请名师点拨。放眼天下,能够点拨仓舒的人曲指可数,天子、故兰台令史蔡琰、讲武堂祭酒虞翻数人而已。
这些人都在行在,曹公应该将仓舒送到天子身边为郎,就像刘先的天才外甥周不疑一样。
曹操深以为然。
卞夫人母子就在行在,他对行在的情况比周瑜清楚,当然知道将曹冲送到行在为童子郎,由天子亲自教导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曹冲年幼,他又久在边疆,甚是寂寞,实在舍不得这个天赋过人的儿子。
现在听周瑜也这么说,他总算下了决心,打算抢在下雪之前,派人送曹冲去行在。
关于西征的问题,曹操也和周瑜说了很多。
燕然都护府由美稷迁到燕然山后,为了减轻钱粮的压力,兵力大幅度削减,常驻燕然山的步骑不到万人,其中还包括相当一部分向大汉称臣的属国兵。
随着中原的恢复,各种技术的进步,汉军兵力将进一步削减,三千装备齐全的汉军精锐就可以维持对北疆的控制。裁撤下来的将士怎么办,是他这个燕然都护必须考虑的问题。
随天子西征,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之一。
曹操收集了不少西域的消息,但毕竟不能亲自派人去收集情报,从过往商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也真假莫辨,他希望周瑜到了西域之后,能和他保持联系,让他了解更准确的消息,做一些有针对性的准备。
为此,他可以为周瑜提供一些便利,包括但不限于挑选一批能工巧匠随周瑜西行。
虽然这些工匠并不都是造船的,但触类旁通,肯定要比普通人上手快。
周瑜欣然答应。
数日后,周瑜再次起程,带着曹操给他的一些骑兵和工匠,一路向西。
曹冲随曹操一起,为周瑜送行。
两个相差二十岁的俊杰拱手告别,相约在西域再见。
送走周瑜后,曹冲很快也辞别了曹操、郭嘉,在曹纯亲率的百名精骑护卫下,一路向南。
曹操亲自为曹冲送行。
看着曹冲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曹操一声叹息。
“父子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郭嘉笑笑。“都护何必担心,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内,你们父子必能在西域并肩作战。”
曹操沉吟片刻。“你这么有把握?”
郭嘉点点头。“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精诚之至,金石为开。天子知都护心意,必能成人之美。”
第1219章 似异实同
建安九年,秋。零陵郡营道县,九嶷山舜帝陵。
刘协身着裁剪得体的窄袖劲装,负手站在一方巨岩之上,远眺南方。
不远处,就是传说中舜帝的埋骨之所——舜源峰,以及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峰、女英峰。
时代久远,已经没什么真正的遗迹,所谓古迹都带着浓厚的汉风。
儒家文明强调慎终追远,对祖宗的崇拜深入骨髓,修陵是传统艺能,在华夏文明中占据重要地位的舜帝自然也不例外。
就本心而言,刘协对这一类新造古迹并没什么兴趣。
之所以到这里来,还是为了教化。
虽说九嶷山是舜帝埋骨之所,但附近的汉民却少得可怜,大部分人还是椎发文身的蛮夷。有人说他们是百越之后,也用人说他们和武陵蛮、江夏蛮一样来自益州,具体源流,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刘协派人去采风,收集了不少古歌谣,也找到了一些古籍。但是很可惜,那些和图画一般的文字没几个人看得懂,只能和当地的祭司合作,希望能转译成汉语。
这些都需要时间和精力,而刘协现在想的只是教化。
在深山里建学、建工坊,整治交通,让山里的货能运出去,山外的人能走进来。
来拜祭舜帝,就是为了向那些信奉舜帝的山民表示,我们同根同源,都是舜帝的后人。
为此,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融合了当地风格的新式衣服,而不是标准的天子礼服。
这一点遭到了不少守礼大臣的反对,但反对无效。
刘协根本不想穿着那种大袖飘飘的礼服登山,哪怕这是真正的汉服。
好在大臣们也知道他的脾气,见他不见劝之后,立刻有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认为天子教化蛮夷,理当入乡随俗,因时而变,不能拘泥于既定礼仪。
礼亦当因时而变嘛。
反对者表示不敢苟同,天子是朝廷的代表,正当示以汉家威仪,君临天下,怎么能向蛮夷学习?
儒生因此争得不可开交,即使登上了九嶷山还没得出结论。
刘协当没听见,只关注眼前的大事:交州。
南面就是五岭中的萌渚岭,过了萌渚岭就是交州的苍梧郡,士燮兄弟的老家。
休整了一个夏天,又得到了人力、物力支援的孙策发动了秋季攻势,正沿着郁水,一路向苍梧郡治广信挺进。
在新任郁林太守曹昂到任,接过了稳定地方的重任后,孙策终于从政务中脱身,回到了他最擅长的战场,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挡。
与此同时,征南将军丁冲也率领万人,沿着漓水向南进发。
丁冲装备了不少新式战船。这些战船未必很大,却是新建的洞庭船官为适应地形打造的新船,既能运粮,也能运人,让丁冲的进军变得更加便捷,不用再担心后勤补给不足。
不出意外的话,交州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同样,不出意外的话,为士燮求情的奏疏也快来了。
只可惜,形势不同,这次求情不好使了。
想到这一点,刘协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侍中沮授站在不远处,正与讲武堂祭酒虞翻说话,两人争辩着什么,看起来分歧还挺大。桓阶拱着手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却不说话。
“他们在争什么?”刘协问道。
周不疑微微一笑。“沮侍中说,平定交州后,讨逆将军应该就地休整,准备南征。虞祭酒说,讨逆将军应该回朝献俘,等朝廷嘉奖后,对人员进行精简,再议南征之事。”
刘协想了想,又问周不疑道:“你支持谁的意见?”
周不疑不假思索。“臣不支持任何一个人的意见。臣以为,这两种意见都局限于战场,不够全面。士燮兄弟授首,交州称臣,重回正朔,并不代表交州就从此归心。交州山高林密,甚于荆南,非三十年之功,交州很难成为大汉稳定的疆域。”
刘协有些好奇。“那怎么才能让交州变成大汉稳定的疆域呢?”
“教化,修路、造桥。教化出一代人,让那些自以为岭南乃化外之地,随时可以自治的人无立足之地。修路、造桥,沟通内外,使百姓知朝廷政令、陛下仁心。否则士燮之后,难免还会有人想学赵佗,盼着中原大乱。”
刘协笑笑,对沮授等人招招手,将他们叫到跟前,又让周不疑将他的意见重述了一遍。
沮授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了。
“陛下调教有方,此子虽年幼,却胸有天下。”虞翻抚着胡须,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
桓阶微微一笑。“都说大江以南多蛮夷,周氏有此子,可证江南亦多俊秀。”
沮授说道:“江南多山,如井中观天,能有如此眼界的少年的确不多见。”
“你这什么话?”虞翻表示不能认同。“冀州土地虽平,却太狭小,北有燕山,西有太行,又与坐井观天何异?纵有区别,也不过是那口井稍微大一些罢了。”
沮授拱手说道:“岂敢,祭酒误会了。”
虞翻一甩袖子,哼了一声。
沮授又道:“陛下,臣与祭酒之争,不过是缓急而已。在开发交州这一点上,臣与祭酒并无分歧。南方湿热,最利稻谷,日南、九真等地一年三熟,不仅是讨逆将军出海的最佳基地,也是朝廷开发江南的有利基础,当尽快纳入朝廷政令才行。自中原大乱以来,交州自治近二十年,日南、九真名存实亡。如果不迅速征服,只怕还记得大汉威仪的人老去,人心更难收拾。”
虞翻也说道:“公与之言,也是臣的意思。只是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中原人心未定,急于南征,只怕中原有变。且讨逆将军麾下将士久战,思归之人必然不少。借此机会,让他们家人团聚,将不愿意南征之人另外安排,再补充一部分新锐,再行南征,似缓而急,岂不更好?”
刘协听了,又转向桓阶。“伯绪的意见呢?”
桓阶拱手施礼。“祭酒与沮侍中之争,相差不过以年计,臣以为区别不大,无可无不可。倒是如何开发交州,却要用心思量。此次征南将军进军,新船之利有目共睹,或许应该在江南四郡多建作坊,架桥铺路,取得成效后,再推行至交州。”
第1220章 远方来信
刘协听明白了。
虞翻、沮授、桓阶三人的意见看似大同小异,实际上都有自身的考量。
沮授希望朝廷能尽快开发南方,以南方稻谷补朝廷赋税,减轻冀州的负担。
冀州担负着为燕然都护府、幽燕都护府以及北疆边军提供钱粮的重任,压力很大。如果能从海路,将南方的稻谷直接运到北方,将大大减轻冀州的负担。
虞翻则在开发南方之际,也不愿意放弃对中原的渗透。毕竟就算都城南迁,都城也不会过长江,黄河、长江之间的中原仍然是朝廷的腹地,不能不给予足够的重视。
而桓阶的想法就更简单了。他希望天子能在荆南四郡多驻留一段时间,将荆南四郡当作开发江南的典范,使荆南四郡抢占先机,成为事实上的江南核心。
不能说他们私心作祟,只能说他们多年的习惯性思维无法摆脱地域利益的束缚。
这也是人之常情。
相比之下,周不疑还年轻,没意识到地方利益对他的将来有多重要。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乡党,这是至理名言。任何时候,地方观念带来的认同感都是其他关系无法代替的。听到乡音,就等于找到了信任。
就在巨石之上,他们展开了讨论。
开发江南,乃至开发交州,对大汉的将来至关重要,值得多花点心思。
一进南方物产丰富,绝非北方可比。只要解决了重山峻岭带来的交通问题,将大山里的物产运出来,对朝廷财政的补充就是一个巨大的帮助。
中原——尤其是大河以北——的农业发展已经成熟,就算建立了农学堂,安排专人研究,提升空间也是有限的,远不及开发南方来得便利。
一年三熟的水稻实在太诱人了。
更何况南方还有一大片浅海,蕴藏着规模惊人的渔业资源,等待开发。只要对现有的造船技术、航海技术稍做提升,就能获得巨大的收益。
刘协和虞翻等人畅谈,越谈越觉得南方的潜力很大,有必要进行全面规划。
当然,中原的稳定也是必须考虑的大事。
这不仅关系到中原自身的得失,更关系到北疆的稳定与否。没有一个稳定的中原,就算南方的物产再丰富,也无法顺利的送到北方,供养守边的将士。
如果费尽心机,最后却成了偏安之局,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协绝不想做那样的笨蛋。
——
虽然意见各有不同,但目标却基本一致,甚至有不少观点都是所有人都能认同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重视实学,加大对各种学堂、工坊的建设。
穷山恶水出刁民,教化的基础是温饱。提升地方经济,让普通百姓都能吃上饭,穿上衣,才有机会谈教化、谈发展。
这一点在零陵这样的江南山区更为明显。
因为耕地少,户口有限,更需要教化,将人力变成人才,以质量来弥补数量的不足。
目标一致,就算有分歧也可以协调,最终形成一份大家都能认可的方案,作为开发江南的纲领,由司徒府进行分解,并安排各郡县执行。
对于交州平定之后孙策部的动向,则由太尉府进行综合考量,并进行相应的准备。
有些事情,还要与孙策本人商量,毕竟他才是前线将领,熟悉情况,绝非刘协等人坐镇后方可以相比。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孙策及其身边的谋士、将领的战略水平的一次考核,看看有除了战场之外,其他方面有没有进步,能否承担起将来开拓海外的重任。
之前刘备的表现,已经证明了海外建国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桓阶曾是孙坚所举孝廉,对孙策的行动更为关注。他觉得孙策身边有张纮,战略、战术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倒是能胜任太守、县令长的人却不多,将来地方治理可能会有一些难度。
从长远考虑,或许可以从中原选拔一批通晓吏治的官员,随孙策出海。
同样从中山国的经验来看,将来肯定会有人出海,谋求发展,只是大部分人并没有经过系统的吏治培训,还是以家传或者个人悟性为主,治理能力参差不齐。如果能进行系统的培训,提高整体水平,尤其是培养他们对朝廷的忠诚,非常有必要。
刘协觉得有理,吩咐人记下来,回去后再与三公商量。
君臣等人说得投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着眼于现在,有的着眼于将来,有的着眼于一隅,有的着眼于全局,皆有可取之处。
负责记录的太史手不停挥,记下了一大叠文稿。事后刘协翻阅整理好的记录,才意识到他们说了那么多内容,简直可以出一部书了。
一想到这些,刘协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蔡琰。
她回亲省亲快一年了,不知道近况如何,有没有遇到麻烦。
离开南阳之前,她已经有了身孕,算算时间,现在也快要临盆。对她那样的世家子来说,未婚生子,必然要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按照计划,她应该深居简出,尽可能避免与别人见面,但凡事都有万一,谁也不敢保证一点风声也不透露。
如果消息泄露,她那敏感的文人性子能承受得住压力吗?
刘协越想越担心,亲笔写了一封信,准备派人送往陈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