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刘协问道:“泉陵周边有矿吗?”
周不疑有点挠头。“有矿,只是臣不清楚位置。”
“那你总该知道城中有哪几家经营矿产吧?”
“这倒是听长辈说过一些,只是不太确切。缙绅之家以读书为尚,对经营工商的有些鄙视,风闻而已,未必清楚细节。”
“你说说看。”
周不疑掰着指头,说了几户人家的姓名。他的确只是听说,只知道这几家比较富,据说在山里有矿产,具体经营什么,又有多大规模,就说不清了。
尽管如此,刘协还是让周不疑写了一个名单。
在这种山区,读书人的影响力远远不及中原那么显赫,真正有实力的还是那些有人有钱的土豪。从蒋琬等人准备放弃窦辅的情况来看,他们不太像是窦辅真正的倚仗,至少不是唯一的。
如果窦辅背后应该还有其他的支持者,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地开矿的工商户。
这些人有钱,手下还有矿工,扮成山贼太容易了。
窦辅就是个书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可是那些工商户就不同了,不给他们足够的教训,随时可能再来一出,朝廷官员要么和他们同流合污,要么被他们赶走甚至弄死。
穷山恶水出刁民。山区治理之所以难,就在于地形复杂,朝廷的控制能力有限,当地宗族势力强大,民匪不分。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泉陵后称永州,成为诸多文人墨客被流放的地方,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就曾被贬于此,并写下《永州八记》,以及那篇更有名的《捕蛇者说》。
之所以说《捕蛇者说》更有名,是因为这篇文章直接呼应了孔夫子的名言,并进行叙事化,以一个捕蛇者的口吻来讲述这个道理,比《论语》那种简朴的文风更有感染力。
但文人能做的,也只是写文章而已。
作为河东世家的柳氏子弟,柳宗元除了留下几篇文章,并没有给永州带来什么切实的改变。
可是刘协不同,他对写文章没什么兴趣,却想借此机会整顿一下泉陵的民生。
既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就将穷山变成金山银山,将恶水变成金水银水,使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得到提高,再以强力手段遏制当地的黑恶势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矿这种东西,能掌握在本地宗族手里吗?
文人理政最大的缺点就是实操能力太弱。遇到麻烦,要么是头脑一热,撸起袖子硬上,要么是息事宁人,与当地势力妥协,而不是想办法去解决。
像诸葛亮那样软硬兼施,能将当地大户管制得服服帖帖的读书人,是极少数。
可惜周不疑太小了,不熟悉情况。
刘协叫来丁冲,让他从军中挑选一些熟悉泉陵本地情况的,尤其是找一些有开矿经验的,准备以清剿山贼为由,对当地的矿业安排一次扫荡。
如果连零陵郡治周边的形势都控制不住,就算交州平定,士燮称臣,又有什么意义。
换一批人做土皇帝么?
至于这些矿收回来之后,交给哪个部门来负责,他暂时还没想好。
——
一天之后,窦辅来了。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中充满血丝,眼圈也有点黑。
相比之下,陪他来的蒋琬、刘敏除了略显紧张之外,简直是神采奕奕。
刘协没和窦辅多说什么,简单的寒暄之后,开门见山的便问支持他守城的人都有哪些。
窦辅有些为难,可是在刘协的目光逼视之下,他还是一五一十的交待了。
刘协和周不疑提供的名单一对照,心里便大致有数了。
重合率很高。
这说明他当初的猜想是靠谱的,这就是一次各取所需的配合。窦辅因功入仕,成了泉陵令。当地富户得到了庇护,从此可以更开心的开矿赚钱。
刘协命人记下名单,对蒋琬说,麻烦你再走一趟,将这些人都请到行在来。
蒋琬听出了刘协言语中的杀气,却不敢拒绝,只得转身去了。
与此同时,刘协安排丁冲接管城防,恢复泉陵城的秩序,并进一步收集证据。
丁冲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安排好了这一切,刘协重新召窦辅回话。
“现在,你可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一遍了。”刘协曲起手指,轻叩案上的记录。“在其他人交待之前,还算你自首,朕当初答应你的条件依旧兑现。你可以选择回到关中老家,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当然也可以选择去任何地方。若是你还是不肯说……”
刘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那就怨不得朕了。”
窦辅汗如雨下,脸色灰败。
犹豫半晌后,他双膝跪倒,以头抵地。“谢陛下开恩,罪臣愿说。”
“那就说吧。”刘协十指交叉,置于腹前,俯视着窦辅。
一旁的太史铺开纸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窦辅身份特殊,他讲述的内容将来可能入史,作为窦武传记的一部分。
窦辅平复了一下情绪,将情况一一说来。
总体上,和刘协猜想的大致差不多。当地富户想攫取更多的利益,命人假扮山贼攻城,又支持窦辅守城,双方敲锣打鼓的演了一场戏后,窦辅顺利控制了泉陵城这个大军补给通道上的重镇。
迫于形势,丁冲即使有怀疑,也只能接受现实,任命他为守泉陵令。
唯一出乎刘协意料的是,被山贼吓跑的泉陵令也不是无辜的。
他就是窦武的故吏,南阳人张敞。
第1207章 否极泰来
讲述完整件事的经过,窦辅已经瘫软在地。
刘协看着他,一言不发,心中充满不屑,又有一丝怜悯。
胡腾、张敞用半生守护的就是这么一个废物?
按说接受过不错的教育,又经历过这么多事,理应有些成长才对。怎么年近不惑,还这么天真,以为凭着这么一点小伎俩就能如愿以偿,重归朝堂,甚至振兴窦氏?
他忍不住想对窦辅说一句:你醒醒吧,时代变了,凭着世家身份就能呼风唤雨的世道一去不复返了。没点真本事,就不要出来丢人献眼。
历史上的他是怎么死的?
“你的家人呢?”刘协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和窦辅计较了。
不值当,放他一条生路吧,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没想到刘协随口这么一句,刚才虽然紧张,却一直没落泪的窦辅直接崩不住了,号陶大哭,连连叩头。
“陛下,罪在臣一人,妻儿皆在桂阳,并未参与此事。请陛下开恩,饶他们一命。”
刘协哭笑不得。“谁说要杀他们了?”
窦辅愕然,看着刘协。
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顺着眼颊流下,与满脸的泪痕交融在一起,看起来极是凄惨。
刘协叹了一口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既然说放过你,就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他摆摆手,不想再和窦辅多说什么,免得他又承受不住压力,搞得挺吓人的。“你想好了么,是想回关中归宗,还是回桂阳与家人团聚?”
窦辅恍然大悟,如释重负。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血和脸上的泪。
“若蒙陛下开恩,臣想回扶风。只是……”他想了想,又拜了一拜。“臣冒昧,敢请陛下开恩。”
“还有什么事?”
“臣之宗族,受臣大父牵连,流放日南郡比景县,与蛮夷混居三十余年。臣敢请陛下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回扶风,埋骨乡梓。”
刘协很意外。“你还有宗族在日南?”
“是的。”窦辅不禁又落了泪。“老少百余口,三分之一死于途中,三分之一死于日南,到达比景县的不到四十人。三十年繁衍,总人数两百有余。虽久居日南,却难忘乡音,死亦不肯入土,一直盼望着能够重回故里。”
刘协也有些悲怆起来,咂了咂嘴。“行吧,就依你所请,朕会下诏赦免他们。”
“谢陛下。”窦辅感激不已,伏地再拜。“若陛下不嫌臣愚钝,臣愿效力军前,以赎前罪。”
刘协皱起了眉头。“你想从军?”
“臣虽武艺低微,学识浅薄,却多次往来日南,对交州地形略知一二,可为陛下牵马坠镫,指路认水。”他顿了顿,又道:“臣与士燮兄弟也有些交情,或许能为陛下说客,劝其来降。”
刘协恍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过他随即又明白过来。窦辅之所以不甘寂寞,要搞这么一出,恐怕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条件,想借此机会从征立功。
只可惜手段太粗糙,玩砸了。
他略微想了想,就答应了窦辅的要求,让他随后去找丁冲。
窦辅感激涕零,再拜。
——
有蒋琬出面,泉陵城中的大户们没有任何疑惑,真以为天子召见他们是要赏守城之功,欢天喜地的来了。
等他们出城时,发现丁冲正指挥人马进城,已经迟了。
看着一脸冷漠的天子,和神情复杂的窦辅,他们腿都软了。
毋须刘协多问,他们就将所有的情况和盘托出,只求天子宽贷,给他们留一条性命。
刘协也没和他们多纠缠,命人将他们收押,准备交给司空府审讯。
丁冲顺利接管了城防,派人来请刘协入城。
刘协却不急着入城,而是让丁冲安排兵力,迅速进入那些富户的矿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接管所有矿区。
丁冲照令行事,分布人马,按照大户们交待的地点,按图索骥。
收到丁冲的捷报后,刘协这才进城。
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先是公布了窦辅等人配合演戏的过程,随即公布了对相关人员的处置,让其他人安心。
朝廷不会与奸人妥协,也不会牵连无辜。
窦辅当时也在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臊得无地自容。
刘协随即又宣布了第二件事:他要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亲自督促零陵郡的新政推行。
与会众人面面相觑,惊喜交加。
消息公布之后,全城的百姓更是欣喜若狂。
想法简单一点的,为天子驾临感到荣幸。
见识多一些的,为泉陵的未来感到兴奋。
虽然之前收到的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是有一点是公认的。
天子亲自驻扎过的地方,发展得都很快。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好事居然会落到零陵的身上。
于是,很快就有人将天子的这次南巡与传说中的舜帝联系起来,天子身边的两个桥贵人也被捧成了娥皇、女英再世。
只不过这个说法很快就被有识之士否了。
原因很简单,舜帝南巡的结果可不太妙。他死在九嶷山,娥皇、女英也因悲伤过度而亡,只留下湘妃竹的美丽传说。
天子春秋正盛,你把他比作舜帝,是想称赞他英明,还是咒他早死?
万一被人误会了,反而不美。
刘协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事。他一面召见城中的贤达,将可用的人材如蒋琬、刘敏等人收归麾下,参谋军政,一方面传书司徒、司空两府,让他们尽快派人赶到零陵来,接管相关事务。
既然说好了各司其责,你们就不要嫌麻烦,也别指望我全替你们办了。
接到诏书时,司空周忠正在赶往长沙的路上,还没过江。
看完诏书,周忠有一种极其强调的冲动,他想直接跳进长江,因公殉职。
再这么折腾下去,他这把老骨头怕是坚持不了几天。
以天子的脾气,就算他想致仕,只怕天子也不会答应。
他一直觉得天子就是故意的,要让他们这些老臣别只顾着权力的收获,也尝尝权力的负担。他一天不死,天子就不会让他闲着。
与其最后累死,还不如因公殉职呢。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活着。苦思冥想了两天,他给天子上了一封奏书,请求依司徒府例,增设四长史,负责州郡事务,并附上了推荐名单。
冀州刺史满宠名列第一,司空令史高柔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