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刘巴想了想,安慰道:“德祖与天子君臣相知,应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嫌隙。”
——
杨修来到兰台。
荀彧正坐在窗前读书,案上摆满了书籍,有汉文的,有希腊文的,有文字资料,也有图。
听到脚步声,荀彧也没有抬头,直到杨修在他面前站定,挡住了阳光,他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杨修背光而立,他一时也没认出来,只是眯起眼睛,赞了一声。
“想不到兰台也能看到这样的壮士!不知有何指教?”
杨修忍不住笑了一声。“荀文若,你什么时候钻研起学问来了,还是西域的学问?”
荀彧一愣,这才认出杨修,不禁大笑。“原来得你啊,快坐,快坐。什么时候到的?看你这一身土,不会是才到吧?”
“被你说中了,刚到南阳,在司徒府说了两句话,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杨修也不用荀彧请,自行入座,提起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你应该知道我这么急着来见你的原因吧?”
荀彧眨眨眼睛。“想必是因为荐书会的事?”
“然。”杨修将茶倒入口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随即又倒了一杯。“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些都是你的肺腑之言吗?还是说……”
荀彧摇摇手,示意杨修不要急,又让杨修把外衣脱了。屋里很暖和,用不着穿那么多,而且杨修赶了这么远的路,身上全是土,稍微一动,就能看到尘土飞扬。
“你听到的,未必就是准确的,不如先听我这个当事人说一下当时的情况。”荀彧一边说,一边从旁边取过几张纸来,递给杨修。“这是我当时的发言,为了写成文章,稍微做了一些润色。”
杨修接过,瞥了一眼,随即又问道:“你准备公开发表?”
“当然。”荀彧笑得更加灿烂。“要不然,每个人都像一样跑来问,我岂能应付得过来?公布天下,既省了事,还能挣一笔润笔,何乐而不为?”
杨修哑然失笑,却没和荀彧争论,迅速将文章看了一遍,眉心微蹙。
“这真是你的肺腑之言吗?”
“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实在不怎么像你。”杨修沉吟片刻,眼皮轻挑。“文若兄,你跟我交个底,天子有没有威胁你?”
第1165章 本性难改
我受到威胁了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荀彧抚着胡须,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德祖此言,既小看了我,更小看了天子。君臣相知,重在志同道合,又岂能以个人安危为重?若无利于国家,富贵于我如浮云。若有利于国家,生死亦可置之于度外。”
杨修有些尴尬,连忙摇手说道:“文若兄,你言重了。你的为人,我岂能不知。只是……”他眼珠一转,忽然笑道:“你想必听说过华阴之战前,天子对我的考校?”
荀彧微微一笑,随即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华阴之战时,天子给杨修出了一道题。虽然杨修没能给出答案,但却一改之前的性子,不再是那个高谈阔论的翩翩公子,反而勇于任事,配合天子,在诸将中纵横挥阖,为天子击败李傕立下了大功。
天子对自己的期许,的确与之有些相似。
“你也是这样吗?”杨修盯着荀彧的眼睛问道。
荀彧笑笑,从容说道:“德祖深知天子,何必有公西华之问。”
杨修端起案上的茶杯,与荀彧示意。
荀彧犹豫了片刻,端起茶杯,与杨修拱手致意。
两人相视而笑,一饮而尽。
杨修放下茶杯,抹抹唇边的胡须,看着案上的书籍。“文若兄攻读多日,有何收获?”
荀彧散去笑容,眉心微蹙。“万里征战,辛苦自不必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却是必须考虑的。西域万里,地方广阔,但是适合屯田的地方却不多。粗略看来,大致有这么几个地方可以作为选择……”
荀彧一边说,一边取出几张地图,为杨修解说起这几天读书的心得来。
天子说要以战养战,又将兵力限制在两万以内,应该是对西域地形有一定了解后得出了结论。但即使是两万步骑,消耗的粮草也不是小数目,不仅需要一片不小的土地,更需要能够耕种这片土地的户口。
天子驱逐鲜卑人西行,可能是想以游牧的方式作战,占握黑海北岸的草原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可是荀彧觉得,游牧民族的作战方式虽然优势明显,但劣势同样明显。
最显著的一点是不能攻坚。
轻骑千里奔袭,飘忽如风,是无法携带大型攻型器械的。遇到罗马那样的大国,就算能袭扰其边境,遇到城池也只能望而却步。
如果只是劫掠、袭扰,那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想找到适合屯田的地方,作为天子西征的大营。
找来找去,只找到两个地方,只是这两个地方都有大国,一个是天竺,一个是安息。
而且这两个地方有一个共同点:离罗马太远。就算在当地屯田,运往前线也是一个很难完成的艰巨任务。
荀彧挠挠头,有些为难。“我还查到一个人。”
“谁?”
“罗马之前的希腊之王亚历山大,他曾东征万里,直至天竺。从他的战绩来看,征服诸国并不难,难的是统治。天子欲使儒生从征,可能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武力不可久,唯有教化长存。亚历山大尸骨已朽,其国也分崩离析,但希腊之文字、习俗却在西域流传,可谓是不存而存。”
荀彧说着,将几片纸递给杨修,有的是图画,有的是拓片,共同点是上面都有希腊文字。
杨修看了一会儿,又拿起荀彧手中的地图看了看,说道:“既然有先例可循,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亚历山大来得,我们就去得。至于那些希腊只能表音的文字,又岂能和我音形义并重的汉字相提并论。百年之后,天下书皆同文,语皆雅音,岂不快哉。”
荀彧眉头微皱。“德祖,你……想随天子西征?”
杨修嘴角轻挑。“你觉得不行?”
荀彧咂了咂嘴。“倒不是不行,只是杨公只有你一个儿子……”
杨修抬起手,打断了荀彧。“我有几个儿子,足以尽孝。倒是天子西进不缺名将,却无贤相,我虽不才,愿以毛遂自荐,助天子一臂之力。之前不提,是因为家父之后,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如今有文若兄,我可以放心西行了。”
荀彧抬起头,盯着杨修看了又看,忍不住笑骂了一声。
“杨德祖,你终究还是本性难改。”
杨修哈哈大笑。“文若兄,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
杨修与荀彧谈了半天,才回到司徒府,沐浴更衣。
等他换好衣服,擦干头发,已经是酉时。天子赐宴即将开始,他们父子夫妻都要与会,杨彪想在宴前与他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杨彪有些恼火,在袁夫人面前埋怨杨修不孝,没把他这个老子放在眼里。
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私下里却让儿媳转告杨修,他老子生气了,让他小心点。
杨修听说之后,也没当回事,反倒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和妻子温存了一会。
时辰一到,一家人出了司徒府,来到充当正殿的大院子。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正在前院和门外聚在一起说话。看到杨彪、杨修父子走来,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说些客套话。
杨修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轻声笑道:“果然是有了钱才能国泰民安啊,贫穷不是王道,富而安才是。”
杨彪瞥了他一眼,脸上挂着笑容,和其他人寒暄,抽空喝道:“竖子,你这是对乃公施政的不满么?”
“岂敢,岂敢。”杨修嘻嘻一笑。“小子只是感慨凉州遭遇的不公,即使是条件最好的汉阳,也不可能像中原的普通一群一样富庶。看来这马匹的价格要提一提了,要不然太吃亏。”
“你试试。”杨彪咬牙切齿地说道。
如今政务日繁,消息的上传下达都需要马匹。中原不养马,所有的马都来自于幽并凉三州。正是因为朝廷直接控制了三州,才将马匹的价格压到能够承担的程度。如果三州提高马价,哪怕只是提高一成,朝廷就会面临巨大的压力。
杨修叫起了屈。“司徒大人,凉州也是大汉的疆域,凉州人也是大汉子民,朝廷不能只想着要凉州的好处,却不给凉州相应的回报。我本人没什么关系,几年一过就可以调往他郡,凉州人怎么办,一直被中原盘剥么?”
“盘剥?”杨彪一愣,转头看着杨修,怒气勃发。“你竟然觉得朝廷是在盘剥凉州?”
第1166章 劫贫济富
杨修面色不改。
“司徒大人掌天下民事,应该知道凉州诸郡这两年的收支,说一句朝廷劫贫济富,不为过吧?”
杨彪一愣,顿时语塞。
诸郡除了每年向朝廷贡赋之外,相互之间也有交易。司徒府不直接干预,但相关数据还是掌握的。幽并凉三州作为边州,有其特殊性,马牛羊等牲畜是其产出的大宗产品。
牛羊还好,朝廷不直接管理,由民间自行交易。
但马匹不同,大部分是由朝廷直接采购的,而且是质量最好、利润最大的那些。
最好的马匹充作战马,普通一些的充作驿马、各级官府用马,这两项就占了马匹交易的七成以上。虽说朝廷用马大多来自牧苑,民间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一是最好的牧场被朝廷占了,二是价格受朝廷管制,利润也非常有限。
马匹的充足供应保证了朝廷的正常运行,也为中原提供了大量的畜力,但幽并凉三州却没能得到朝廷应有的补偿。
杨修说朝廷劫贫济富,也没什么错。
“所以,你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参加两府会议,而是要为汉阳讨个公道?”
“司徒大人,我随时可以卸任汉阳太守,但这个问题不解决,却不会自然消失,只会越来越严重。”杨修一声叹息。“大人,我身在其位,不能不谋其政,还请大人体谅一二。”
杨彪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自便吧。”
“喏。”杨修拱拱手,加快脚步,抢先进了院子,直奔后院。
看着杨修的背影,杨彪叹了一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杨修来者不善,而且针对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他和司徒府。
入室操戈啊。
不过说来也怪,他心里虽然有些不爽,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
杨修来到后院,报名请见。
刘协正在做出席晚宴前的最后准备,由着桥氏姊妹帮他修饰仪容,戴上冠冕,换上新衣。
他一向俭朴,只求穿着方便舒适,与普通士子无异。今天情况不同,必须穿戴得正式一些。说实话,这些年一直在军旅之间,没机会履行礼节,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身边又没有宦官侍候,只能由桥氏姊妹摆弄。
好在皇后伏寿有准备,之前就对桥氏姊妹进行了训练,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
听说杨修请见,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晚宴就要开始了,他这时候求见干什么?要见为什么不早点来见,他收到消息说,杨修今天一早就到宛城了。在司徒府停了片刻,然后就去了兰台,与荀彧聊了大半天。
之前他本以为杨修会来请见,却没等到。现在以为杨修不会来,杨修却来了。
撩着眼前乱晃的珠串,刘协想了想,还是让人传杨修觐见。
杨修进了门,拱手如翼,曲身如磬,行参拜大礼。
刘协端坐不动,看着杨修,心里暗自揣摩杨修的来意。宴会之前请见,又是如此郑重,必然有重要的事要说。
见礼完毕,杨修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奉上。
“陛下,臣有本奏。”
刘协接过文书,瞥了一眼,就愣住了。“你要弹劾……司徒?”
“是。臣要弹劾司徒执政不公,偏袒中原富郡,打压边郡,使贫富不均,百姓不安,有违陛下王道之意。”
刘协险些没绷住。
他不觉得杨修会大公无私到这个地步,要和老子杨彪为敌。但杨修这么做,显然还是冒着相当风险的。弄不好,一个不孝的恶名扣过来,这辈子可能都甩不掉。
在忠孝之间,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还是很实诚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孝。
毕竟君臣如朝露,父子却是血脉。国可以不国,家却不可能不家,愿意舍家为国的毕竟是少数。
一旁的桥氏姊妹也有点懵,手上拿着玉带,却忘了给刘协系上。
刘协缓过神来,将文书扔在一边,抬脚踢了杨修一下。
“你搞什么鬼?”
“臣要弹劾司徒啊。”杨修苦笑道:“陛下,凉州诸郡苦司徒府久矣,只是没人敢说。臣若不说,矛盾只会越积越深,迟早会腐蚀人心,使陛下一片苦心付之东流。”
“有这么严重?”刘协不敢大意,重新拿起杨修的弹劾奏疏。
“文书很长,陛下以后再慢慢看,臣先给陛下简略汇报一下。”
“也好。”刘协点点头,示意赐座赐茶。
小桥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去了。
杨修随即将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刘协稍微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逻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