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荀彧应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
他脑子有点乱,的确不想现在就去见天子。
——
荀文倩回到屋里时,刘协正和何晏说话。何晏看起来有些沮丧,还抹了眼泪。
荀文倩听了两句,才知道何晏在说他家里的事。
何晏的母亲尹姁就在对面的房间里,因为出身的问题,好像被其他人嫌弃了,甚至没人愿意与她说话。
何晏很伤心,没能控制好情绪,被刘协看了出来,问了几句。
荀文倩用眼神请示刘协,是否要做点什么。
南阳何氏的荣辱不重要,但这些人在这里嫌弃尹姁,就是不给唐夫人面子,未免太过分了。
刘协却没反应,只是问了几句荀彧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唐夫人敲门进来,说是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就送进来。
“送进来吧,我不想让人看到。”刘协靠在凭几上,有些懒散地说道。
“委屈陛下了。”唐夫人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刘协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偷得浮生半日闲。平时总有人在眼前转,哪有这么自在。”
唐夫人莞尔一笑,转身出去了。
出门之前,她看了何晏一眼,有些不悦。“陛下面前,为何如此失态?”
何晏吓了一跳,刘协摇摇手。“没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荀文倩起身,附在唐夫人耳边嘀咕了几句。唐夫人恍然,走到何晏面前,抹去何晏脸上的泪痕。
“你在天子身边为郎,早晚受教,前程广大,将来会有无数人高攀你不起,又何必在意一时委屈。谨慎做事,努力修文习武,不要在那些人身上浪费精力。”
“喏。”何晏躬身施礼。
唐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荀文倩掩上门,回到刘协身边坐下,轻声笑道:“嫂嫂最近从容了许多。”
刘协赞同地点点头。“这才是真正的自信。有自己的目标,锐意向前,不与其他人一般见识。”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她之前好像没这么从容。”
荀文倩也觉得有些好奇,却没多说什么。
楼下的辩论暂告一段落,气氛轻松了许多,不少人起身,三五成群的下堂活动身体,准备用餐。虽然中午只是便饭,真正的宴会是晚餐,隐约飘来的香气却还是让不少人馋涎欲滴。
何晏抹干了眼泪,坐在案前,将上午记录的要点重新整理了一下,送到刘协面前。
刘协看了两眼,让何晏从案上的书里找出一篇文章,自顾自地读了起来。
荀文倩剥了两个坚果,将果仁送到刘协口中,顺势瞥了一眼文章。
文章是周群写的,标题是《望远镜新论——兼与杨修商榷》。
“这文章说了些什么?”荀文倩好奇的问道。
上午提到的文章、书籍有几十篇、部,能让刘协特别注意的自有特殊之处。
“周群造了一架反射式望远镜,效果不错。他观测了很久,认为杨修关于某些星宿非圆的观点是望远镜镜片变形导致的误判。”
荀文倩想了一会,有些担心。那篇文章署的是杨修的名字,但天子也是有建议的,甚至连这篇文章发出来都是天子的建议。如果被周群证明是错的,丢脸的不仅是杨修,还有天子。
“他说得有道理吗?”
“没实际比较,还不能断定,但是从他的推论来看,这个结论应该是合理的。”刘协迟疑了片刻,又道:“杨修的猜想没什么问题,但他的论据有问题。”
“陛下也这么觉得?”
“仔细想想,应该是这样。”刘协收起文章。“他那望远镜再好,毕竟还是透射式,放大倍数有限,应该看不出河外星系的形状。我当时也是……”
荀文倩一愣,将坚果送往刘协口中的手停住了,刘协挺起身子,伸长脖子,才将坚果吃到口中。一看荀文倩的神态,他也醒悟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合逻辑,有露馅的嫌疑。
“怎么了?”
“陛下……知道真正的答案?”
刘协眨眨眼睛,笑道:“你猜。”
“天道玄远,君心似海,臣妾愚钝,猜不出来。”荀文倩半开玩笑地说道。
刘协想了想,神情严肃地说道:“所谓真正的答案,可能就像远处的高山,我们很难真正触及。可是只要坚持走下去,不断的修正自己,总会越来越近。杨修的证据可能有问题,但他的猜想是合乎情理的,我认为是对的。只是如何才能证明这个猜想是对的,可能还要花一些时间。”
第1155章 胸中块垒
刘协对周群的文章评价很高。
周群虽然指出了杨修的错误,可能让他有些脸上无光,但周群的观测却进一步支持了宣夜说,而且推理、论证也算得上严谨,已经有点实证的味道了。
不愧是研究天文的人。
在中国古代,最讲究实证的学问有两门:一是天文,一是兵法。
天文不仅关系到农业耕作,更关系到日食、月食之类的异常天象。因为天人合一的思想,异常天象往往会和人事联系在一起,出现异常天象,朝廷必须有所反应。如果搞错了,是会出大问题的。
所以中国古代的天文学非常发达,与天文有关的算学也成就很高。虽然没有出现古希腊那种基于公理的几何学,但实操能力一点也不弱。
甚至可以说,相比于基于公理的几何学注重体系推演,东方的算学更注意实用。
问题在于唐宋以后,尤其是宋以后,儒生当道,高谈义理,却轻视实学,经金、元侵扰,传承中断,很多计算技巧都失传了,后人根本不知道先人曾经到达什么样的高度。就算将古籍摆在他们面前,也没几个人能看得懂。
明朝中期,当西方数学传入中原时,天元术、四元术、增乘开方法之类的方法都失传,甚至连《九章算术》都没几个人知道。
当然,西方的数学也难逃类似的命运,曾经失传了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他们运气好一点,得益于阿拉伯的保存,后来又重新发现,并传回欧洲。
所以,要保证文明不会失传,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播种,散布得越广,绝种的可能性就越小。
刘协汲汲于西征,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在里面。
如果能趁此机会征服西域,将华夏文明的种子撒遍几大洲,就算将来有什么天灾人祸,东方不亮西方亮,南方不行北方行,总不至于团灭。
这还是最坏的打算。
如果不那么悲观,他能成功的将华夏文明引到更高的层次,也许可以跳过那个兴衰荣辱的周期率大坑,从此走上欣欣向荣的光明大道。
酒食刚上好,荀彧夫妇回来了。
刘协坐了起来,笑道:“荀君倒是回来得及时,否则我只能独饮了。”
荀彧拱拱手,连称惭愧,入座之后,端起酒杯,先自罚三杯。
汉人好酒,荀彧也不例外。他的酒量不错,据说能饮三斗而不乱。按照后世的说法,一扎啤酒漱漱口。
“荀君这是借酒浇愁么?”刘协调侃道。
“臣何愁之有?”荀彧顺势反问。
“破壁无门。”刘协拿起筷子,夹了一颗盐豆,送入口中,嚼着咯嘣响。
“破壁……”荀彧沉吟着,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这几年,他过得很辛苦。不是身体上的苦,而是心理上的苦。
他想跟上天子的步伐,开创一个新时代,但他总是慢一步,总是无法让天子满意,仿佛陷入了泥潭,无法脱身,越是用力,陷得越深。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自己才华不够,还是天子错了?
“百年守旧易,十年破壁难。从董仲舒兴儒门算起,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就算是从光武帝复兴算起,也有一百五六十年。习气已成,想革故鼎新,谈何容易?荀子当年为一代儒宗,意欲振兴儒门,都未能成功,反而因为两个弟子走得太远,成了异端,至今难以正名。你想重振儒门,又哪有那么容易。”
荀彧露出一抹苦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天子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但他却不能轻易附和。
天子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焉知他现在不是故意为之?
“荀君,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妨告诉你。”刘协提起酒壶,给荀彧添了一杯酒。“我比你们更希望垂拱而治,以一人治天下,既不可能,也没必要。每天有那么多事要过问,就算是天才也会被累死,哪有清闲的时候。我不想做秦始皇,累得英年早逝,还留下了暴君的骂名。”
荀彧双手端着酒杯,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打量着刘协。
“恕臣冒昧。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归政三公,还要留着兵权?”
刘协无声一笑。“我为何留着兵权不放,你心里没数吗?”
“臣愚钝。”
“你不是愚钝,你是装糊涂。”刘协端起酒杯,和荀彧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品了品酒,很是满意。虽说是九蒸之酒,比普通的酒更烈,毕竟不是蒸馏酒,也就是十几度的样子,正适合这种喝法,豪爽而不易醉。
荀彧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酒杯,离席拜服在地。“臣岂敢。”
荀文倩母女见状,也有些紧张,不约而同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起来吧,这里不是朝堂,不用那么客气。”刘协摆摆手。“机会难得,我今天和你说几句心里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全看缘份。”
“臣洗耳恭听。”
刘协又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荀君觉得,人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荀彧想了想。“是食物,民以食为天,无食则不能自存。”
刘协欣慰地笑了。
荀彧没有用圣贤的话回答他是礼,直言是食,说明他还是有诚意的,也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这就有了对话的基础。
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不是食物,是生存。”
荀彧略作思索,随即点头赞同。“陛下所言甚是,食物是为了生存,生存却不是为了食物。”
“人如此,国也如此,文明同样如此,都以生存为第一需要。为了生存,要有食物。为了生存,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没有食物会饿死,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会被别人杀死。所以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祀是祈求上天的保佑,戎则是自己保佑自己。上天的心意缥缈难知,武力更实际。肚里有食,手里有刀,足食足兵,心里才不慌。”
荀彧微微颌首。“陛下所言,臣并不反对,只是足食足兵还不够……”
“足食足兵是底线,不是上限。”刘协笑笑,示意荀彧不要急着反驳。“脱离底线谈其他,都是耍流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夫子说,足食足兵足信。必不得己而去之,兵食皆可去,信不可去。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可是你别忘了夫子之前说的那句话,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你连足食足兵都做不到,信又从何而来?”
他举起筷子,点了点荀彧。“人可以舍生取信,国不可以。人死了,还有子孙。国若是亡了,谁在乎你是不是守信?”
第1156章 天赐良机
严格来说,刘协的话很不政治正确,尤其是以他的身份而言。
他应该更维护礼才对。
周公制礼,本就是维护统治集团的利益,以外化的形式让君臣各安其位,尤其是臣不要有非分之想。
即使是进入帝制时代,礼制的主要功能还是维护上位者的权利。
所以叔孙通制礼,使刘邦知皇帝之贵,才使儒家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作为既得利益者,主动抛弃礼,否定礼制的地位,从个人角度来看就是自掘坟墓。
毕竟他让袁术做打手,收拾旧臣、士族,也是以他们的洛阳宅第逾制为由。荀彧真要和他硬刚,他未必辩得过荀彧。
好在他今天不是想和荀彧辩论,只是想表明态度,可以说得坦荡一些,不必在乎理论上是否有瑕疵或者漏洞。
现实是残酷的,从来不像理论那么美好。
所以社科大佬、经济学家才会经常被现实打脸。
孔子、孟子不孤单,后来者如过江之鲫。
荀彧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显然不够。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的说道:“所以,陛下的担心是……忘战必危?”
刘协笑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你们现在倒不至于忘战,只是会忘了为谁而战,以及如何才能战而胜之。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可不是兵法之妙。兵精粮足,饮酒高会,更不是名将应有的风采。”
荀彧面红耳赤。“陛下,虽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却也并非绝对。当初讨董时,曹操、孙坚可都为朝廷奋不顾身,颇有战功。”
刘协点点头。“可惜他们不为士族认同,也绝非主流。就算是荀攸,也没多少人认可他吧。如果士族都能像他们一样能为朝廷而战,为天下太平而战,且战之能胜,使胡马不敢犯塞,这兵权才算有了意义。”
荀彧尴尬地笑笑,无言以对,却又心中一动,恍然大悟。
天子虽然尖刻,却说出了山东士族的软肋。山东人重文轻武的习气太重了,过于迷信户口、财力,以为人多就能战无不胜。事实证明,这个观点过于天真。
富足不等于强大,人多也不等于势众,重文轻武的结果就是文明变成了文弱,在野蛮面前连自保能力都没有,只能任人鱼肉。
天子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如果儒门不能改变既有的观点,真正贯彻文武并重,就算天子将兵权交还三公,他们也无法担负起应有的责任。一旦有外敌来袭,大汉根本没有御敌的能力,再多的财富也是蛮夷的战利品而已。
要想收回兵权,先要证明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而不是只顾自己的利益。
荀彧越想越惭愧,大有无地自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