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这个问题,他也曾经考虑过。
虽然同是党人,但他并不赞同张俭的做法。一是杀人过于轻率,二是逃亡牵连太广,不仅使儒门损失太大,而且引起了皇帝的警惕。
党锢兴起,与此事有莫大的关联。
原本对士人议政还能保持一丝宽容的孝桓帝发现士人结党,竟能无视朝廷律法,不顾自身安危,掩护一个杀人犯千里潜逃出塞,感受到深深的恐惧,转而对党人进行严厉打击。
党锢一起,皇帝与党人之间的仇越结越深,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意识到自己和天子的对话也有一开始就激化的可能,荀彧咽下了不逊之词,刻意缓了语气。“所以陛下坚持以法治国,有法必依?”
“然。”刘协微微颌首,也缓和了语气。“法是什么?法是朝廷与天下臣民的约定。既是约定,就应该遵守,不能轻易破坏。人无信不立,国无法岂能安?万不得己,以不法应不法,不是不可以,但你指望一点代价也没有,恐怕不现实。”
他停了片刻,明确地给出自己的态度。“所以,就此事而言,我敬重李膺,却不认同张俭。”
荀彧松了一口气。
李膺是汝颍党人魁首,天子当着他的面表示对李膺的认可,就是表明态度,他是对事不对人,不会将党人一视同仁。
虽然他对李膺的认可也只是指这件事而言。
“那有法不依,或有恶法,又当如何?”
“这是两个问题:有法不依,依法处理不依法之人即可。有恶法,则麻烦一些。”
“如何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如何界定法是恶法?第二个麻烦,是如何纠正恶法,使能去旧恶,而不生新恶。如果只是简单的一去了之,或者悬诸于壁,有法不依,绝非治国之道。”
荀彧脸一红,却装作没听见。
天子这句话明显是“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的变化。
地方官员擅权,无视朝廷诏书,也是天子痛恨的党人恶习之一。宗承被逃归案牵连,受到流放西域的严惩,都是天子意志的体现,也是对党人的警告。
应该说,这个警告起到了作用。司徒、司空两府联席,召集相关人员议事,就是由此案引发。
天子知道他的来意,所以直言不诲,也是希望他能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所有人,让他们不要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不是不说,天子的观点是慎重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规尚不能轻易改动,国法又岂能儿戏,说改就改?
是不是恶法,不能轻易下结论。修正法律,更要谨慎。
“敢问陛下,如何才能避免恶法?”
“在我看来,恶法也不能一概而论。”刘协放松了身体,靠在座背上,以手支额。“有些法是天生的恶,在制定之初就是为了作恶。这类法就不该存在,就算是事急从权,也该在完成使命后第一时间罢黜,否则必会反噬。”
“比如?”
“比如商鞅的耕战。”
荀彧屏住呼吸,片刻之后,又轻轻地吐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子不赞成法家之法,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无论如何,没有人希望大汉重蹈亡秦的覆辙。很多人反对以法治国,本质上不是反对法,而是反对秦法。
如果天子说的以法治国就是以秦法治国,那他就是拼了命,也要争上一争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恶法?”
“时移事迁,不再适应形势之法。”刘协转头看向荀彧,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比如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样的规矩在世卿世禄的春秋或许有其价值,如今已经不是春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何况大夫。”
荀彧尴尬地提醒道:“陛下,刑不上大夫不是大夫的特权,而是君臣相待以礼的体现。士可杀不可辱。士犯法,君可以赐死,不可以刑辱。”
“我同意士可杀不可辱。但不可辱的不仅仅是士,还有庶人。四民皆士,天下为公,岂能再分大夫与庶人,区别对待?自然该一视同仁。荀君与二府诸君议事时,不妨将我这个观点提出,以供讨论。”
他停了片刻,加重了语气。“王莽复古是什么结果,我想荀君也明白,不可重蹈覆辙。既要讨论新法,就该打开格局,破除成见,不可圈地自萌,在圣人划定的小圈子里打转,搞出一套看似冠冕堂皇,其实无法推行的条文来。”
“唯。”荀彧躬身领命。
第1151章 客随主便
两人正说着,有人轻敲车壁。
刘协将车窗拉开一条缝,露出童子郎何晏的半张脸。
“陛下,印坊快到了。”
“知道了。”刘协关上车窗,对荀彧说道:“我们稍后提前下车,从侧门进去,尽可能不惊动其他人。印坊最近在扩建,侧门不能行车。”
荀彧点了点头,暂时中断了话题。
车停了,两人下了车,在两个来迎的侍女引导下,经过侧门,进了印坊后院。除了荀文倩母女,只有史阿和另一个散骑剑士跟着,其他人以及车马都远远地离开了。
唐夫人在后院等着,一见面就曲身行礼,向刘协请罪。
刘协摆摆手。“嫂嫂是印坊主人,客随主便,理当如此。”
唐夫人有点尴尬。怎么听,刘协这句话都有点赌气的意思。
别人可以客随主便,天子可不是普通的客人。就算不上升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高度,仅就印坊而言,天子也才是真正的主人。
从当初提议到后来的经营,天子都是背后的推动力量。
别的不说,如果没有邸报和教材这两个稳定的业务,她未必就能比别的印坊经营得更好。没有天子这个靠山,她也请不到王粲等人举行荐书会。
“陛下此言,臣妾愧不敢当。”
刘协正要再说,荀文倩笑道:“嫂嫂,你就不要纠结这些了,还是尽快安排落座吧。待会儿客人都来了,你一直不露面,可不合适。”
唐夫人闹了个大红脸。
荀文倩与她相处,一直是以母族的亲戚关系称她为小姨,现在却以夫族的亲戚关系呼她为嫂嫂,固然是将天子摆在父族前面,也是提醒她,天子待她可不仅仅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更有家人的因素。
“陛下,请。”
唐夫人侧身前行,将刘协等人引到准备好的楼上雅间。这里有雕花的窗棱,可以俯视整个大厅,却不用担心被楼下的人看见。
唐夫人又说,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有人猜到天子在此,她又请了几家的女眷,就安排在对面的房间。两个房间隔得比较远,只要不特意大声说话,里面说什么,没人可以听到。
“都是谁家的?”荀文倩问道。
“故太尉张温的遗孀,楼船校尉娄圭、假校尉黄忠的夫人,还有南阳本草堂名医张机的夫人,百草厅掌柜何咸的夫人……”
唐夫人一口气报了几个名字,都是非富即贵,算是南阳大家族的代表。
刘协点点头,从容入座。“嫂嫂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和荀君还有事要谈。”
唐夫人笑笑,亲手奉了茶,然后就退了出去。
刘协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对荀彧说道:“荀君尝尝这茶,是你们颍川的茶,用新法炒制,外面可见不到。”
荀彧听了,微微一笑,也端起茶杯。
自从茶叶大行其道,各种喝法陆续兴起,让人目不暇接。先是有奶茶,后有姜茶、花茶、糖茶,最近又有了什么作料也不加的清茶、苦茶。有煮的,有冲的,有泡的,各有其妙。各地不断有茶树发现,颍川虽然有山,却没听说有好茶。
否则他一定会知道。
他人不在颍川,却一直和家乡有联系,消息灵通得很。
更何况唐夫人与他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经常派人送一些新奇之物给他,其中就包括各地的茶。如果有好茶,他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仔细品了品之后,荀彧不得不承认,这茶的确没喝过。
“这是什么茶?”
荀文倩说道:“嫂嫂自己种的茶,刚培育出来的。只有一颗茶树,产量也就二两。不送人,留着自饮的。”
“她什么时候回颍川种茶了?”
“上次探亲的时候,在嵩山发现的茶种。”
荀彧心中疑惑,没敢多说。
唐夫人家在郾城,地处平衡,离嵩山不近。她跑到嵩山去干什么?能发现茶树,肯定不是在山脚下随便转一转这么简单。
“陛下,好像是王粲的声音。”荀文倩低声说道。
刘协凝神一听,果然听到了王粲的声音。
王粲其实不适合多说话,他有点轻微的口吃,平时听不出来,一旦声音大了,或者辩论激烈,就会比较明显。
他今天显然有些激动,在二楼都听得清楚。
“诸君,今天聚在一起,可不是让你们来品尝印坊的香茗和点心。虽然我也承认,印坊的香茗和点心令人齿颊留香,难以忘怀,回去之后怕是还要想上几天。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口腹之欲,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商量,这就是圣人之业。”
原本喧哗的楼下安静下来,只听到“啪啪”的响声,应该是王粲拍打书页的声音。
刘协看了一眼案上准备好的文稿,不禁笑了一声。
唐夫人做事很细心,备选的文章、书籍已经准备了一份,就摆在他们的面前,随时可以翻阅。想来楼下宾客的面前也是如此,王粲拍打的就是这些。
“圣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我等书生,不敢妄言立德立功,只能在立言上有所贡献。在座诸位,大多束发启蒙,春秋不辍,由《论语》、《孝经》而及五经,旁涉诸子百家,用功十余载,读过的书就算没有五车之富,一两车也是有的。”
有人大声说道:“论读书之多,谁能和你王仲宣相比。前有蔡伯喈赠书,后有兰台之藏,经眼者,怕有万卷之巨,百车也装不下了吧?”
众人纷纷大笑,言语间不乏对王粲的羡慕,但仔细品,又不乏戏谑的味道。
书读得再多,如果不能把握其意,也就是个移动书库而已。对有过目不忘之能的王粲来说,这与其说是奉承,不如说是调侃。
“刚才那人是谁?”刘协轻声问道。
荀文倩皱着眉,一时猜不出来。
何宴凑了过来,轻声说道:“若臣猜得不错,应该是潘濬。潘濬字承明,武陵汉寿人,师从宋忠,原本与王粲也有交情。后来因南阳郡学画像一事,对王粲有些不满,多次与王粲争辩。今天这样的盛会,他没有不来的道理。只是甫开场便如此激烈,倒是有些不寻常。”
“为何不寻常?”
“潘濬虽是书生,却好兵法,常说论战如用兵,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像这般一开口就咄咄逼人,不像他的作风。”
何晏想了想,眼中露出一丝小小的兴奋。“除非……有援兵。”
荀彧在一旁听了,用眼角余光瞅了一眼何宴,眉头不经意的一蹙。
何晏还没成年,就露出了好斗的习气,怕是受天子影响不浅。
第1152章 先声夺人
刘协倚着窗棱,目光透过窗格,看向楼下的会场。
不知不觉间,宽敞的大厅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向王粲发难的潘濬不在堂上,在廊下。他算不上高大,但形容坚毅,的确有几分兵家的气度。或者说,有几分霸蛮之气。
江南四郡属荆州,却常常被江北三郡,尤其是南阳、南阳人看作蛮夷。长沙、桂阳略微好一些,零陵、武陵山地多,民风剽悍,尤其如此。
眼前潘濬的咄咄逼人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江南人的霸蛮,可是在刘协看来,这却是一种勃勃生气。
难怪潘濬后来会成为孙吴的名将。
当然,这也让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开发江南绝非易事。
如果不能先摆平江南士人,很难实现对江南的深入控制,更别说开发了。
也许这次应该趁着刘巴来参与二府议事,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刘协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荀彧。
他知道刘巴入仕之初就是和荀彧合作的,只是后来刘巴去关中担任大司农,和荀彧就分开了。从两人的表现来看,很难说他们现在是否还像以前一样志同道合。
而刘巴本人的名士习气也够重的。
堂上,王粲朗声一笑。“承明,你说得有些夸张了。兰台书虽多,却也没有万卷之巨。兰台为天子藏书,可不是什么书都有资格入藏的。我们今天在此荐书,就是要选出值得更多人阅读、赏鉴,有资于治的著作。承明若有高见,不妨直言,若只是意气之争,玩笑之言,就没必要多说了,等会后饮宴时再谈不迟。”
刘协嘴角轻撇。
王粲棉里藏针,以攻为守,看来最近研究西学颇有进益。
西方推崇的古希腊哲学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为辩论为生,比如逻辑学。
在喜欢打嘴炮这一点上,东西方其实没什么区别。要说有区别,可能就是东方人受儒家影响比较深,很难跳出儒家五经这个圈子,有画地为牢的局限。西方人更朴素些,论点、论据更接近于自然。
当然东方也有类似的学问,比如《墨子》,以及最近比较火的《论衡》,与儒家内部单纯的辩经不同,更多的关注自然现象。
蔡邕是研究《论衡》较早的学者之一,王粲既是他的弟子,又有他的藏书,想必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不出所料,潘濬虽然来势汹汹,却被王粲这一招以柔克刚化解,气氛为之一滞。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随即又说道:“以令史之见,什么样的文章、著作才算有价值?有资于治又是什么样的标准?五经算不算?”
“五经自然算。”王粲的声音中露出些许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