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周忠气得大骂,却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
他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辞职。
这实在不是人干的事。既要合规合法,还要让天子满意,这也太难了。
最大的难处就是天子。如果没有天子盯着,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不管是想逼刘夫人认罪,还是想放她一条生路,他都有很多办法可用。
但是有天子盯着,那些办法就一个都不能用。
周忠为此几次找杨彪诉苦。
杨彪也只能同情的表示,这就是儒门的两难之处,法度与人心,有时候就是无法兼得,甚至是截然对立。
这个尺寸很难把握。
坚守法度,会有伤情理,成为酷吏。坚守人心,又会使法度成为摆设,让更多人的找到循私的理由。
相比之下,反倒是司徒轻松一些,认真做事就是了。
——
王绛、秦宓站在海船上,看着远处渐渐积聚的乌云,脸色很难看。
即使他们没有出过海,也能感觉到这场风浪不可等闲视之。万一海船倾覆,这茫茫大海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次你我不会因公殉职吧?”王绛说道,虽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秦宓毕竟年轻些,胆气足一些。他笑了笑。“我听说,当初甘英出使大秦,至条支西海而返,就是被人吓住,以为风高浪急不可渡。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条支商人图我缯彩之利,不欲我大汉与大秦直接通商。”
王绛翻了个白眼。“此两者可比吗?”
“大人,由青州横渡大海,直抵中山,你我不是第一人。我已经问过,到目前为止,这种新式海船还没有倾覆的记录。”
“哦,这是这样啊。”王绛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宓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当然不会告诉王绛,这种新式海船横渡大海刚刚交付不久,也是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至于上一次的风浪是不是比这次的风浪大,谁也不好说。
海上风云变幻,只有等到风浪过去,才能知道最后是生是死。
从船上的水手反应来看,这次风浪还是很危险的。帆已经全部放下,桅杆也放倒了,船长正声嘶力间竭地指挥水手们放下锚锭,一根根巨大的铁链沉入翻涌的波涛中,希望能固定住大海船。
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件奇怪的马甲。
“请二位大人穿上救生衣。”
“救生衣?”王绛看着鲜红的马甲,一头雾水。“这东西能救命?”
“是的,万一失足落水,此衣可以保证浮在水面上,鲜艳的颜色也会让过往的船只更容易发现你们。”
“我们会落水?”王绛脸色大变。
“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中年人笑道:“我们虽然是第一次出海,但这种型号的海船却已经多次出海试航,遇到过比这更大的风浪,也没倾覆。之所以谨慎一些,是考虑到大人不熟悉海上情况,难免慌乱,预防万一。”
说完,他将救生衣展开,亲自帮王绛穿上,系好带子,仔细检查了一番。等他转身帮秦宓穿时,发现秦宓已经穿好了,不禁满意地一笑,点头致意,快步下去了。
虽然海船已经开始大幅度的摇晃,他还是脚步稳健。
反观王绛、秦宓,早已经站不稳了,只能死死地抓住旁边的东西。
中年人下了楼,与船长迎面相遇。
“两位官人怎么样?”船长扬了扬下巴,带着几分戏谑的问道。
“老的不行了,年轻的还行。虽然也紧张,却还不至于失了分寸。听说他是天子相中的人才,现在看来,应该没错。”
“他会是下一任大鸿胪吗?”
“是不是下一任,我不清楚,但是他将来官爵不会低。”中年人说道:“既年轻有学识,又有胆气,这样的人不会久居下僚。有天子赏识,除了老天,也没人敢挡他的路。”
船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就多用点心。若能结下善缘,将来必有好处。”
“喏。”
船长转身,看着已经扑到面前的风浪,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只是风声太响,中年人没听清。
大风挟着暴雨,呼啸而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秦宓在船舱里,隔着紧闭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海面,紧张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他惊讶地发现,窗户上居然有一块琉璃。这块琉璃虽然不够平整,景象有些扭曲,但如此贵重的物品居然用在海船上,足以见得这艘海船造价不菲,性能必然也足够优异,能让有信心冒着风浪的危险,横渡大海。
荀子曾说,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只可惜,后世的儒门对荀子的学术一直不够重视,对这句话的理解也不够深。
直到天子重视实学,提倡四民皆士,才让这个道理真正落到实处。如今他们不仅可以假舟楫横渡大海,还可以乘风破浪。
第1117章 反客为主
风浪过去,海船安然无恙。
王绛却有恙,连吓带晕,病倒了,昏昏沉沉,持续低烧。
等他能撑着起身的时候,船已经到了中山国,进入东汉水的入海口。
经过商议,横贯中山国的这条大河被命名为东汉水,与益州境内的西汉水相对。奉王绛之命,先行与中山典客诸葛瑾见面的秦宓看着这条大河格外有感触。
这意识着不久之前经过的大海虽然风高浪急,却还在大汉疆域之内,与长江、黄河没什么区别。
两人见了礼,互相问候。得知王绛因晕船而病倒,诸葛瑾不禁哑然失笑。
“大鸿胪辛苦了。这般年纪,应该安坐京师,这些千里奔波的事还是交给年轻人比较好。”诸葛瑾打量着秦宓,格外热情。“秦君年少有为,未来可期。”
他是第一次与秦宓见面,却已经听过秦宓的故事,知道这是一位能言善辩的才子。只是之前收到的消息是秦宓是尚书,不知怎么的,现在却成了大鸿胪寺的员吏。
秦宓也知道诸葛瑾是诸葛亮的胞兄,对诸葛瑾的祝愿,他非常感激。
有些话,两人虽然没有说明,却有同感。
天子这次派王绛来中山,有让王绛识趣,主动请退的意思。
这些老臣忠心耿耿,但思路、能力是真心跟不上时代变化,主动请退是最好的选择。
秦宓随即说明了来意。
这次特地派大鸿胪亲至,就是要查清楚中山国有多少本该流放海外,却悄悄返回中原的人,又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那些人本来都是犯了谋反大罪的,天子法外开恩,只是将他们流放海外,后来又因功赦免了一些人,只是不准他们返回中原,其他与平民无异。这些人不知感恩,还偷偷的潜返,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诸葛瑾对秦宓说,中山国也在查这件事,只是诸将分散在各地,要想查清楚,还需要一段时间。就中山王本人而言,他也反对这些事,他更希望所有人都在安心开拓,不要贪图中原的安定。
中原的安定也不是天生如此,而是经历了无数艰辛苦难换来的,为什么只想着享受前人的遗泽,自己却不肯为子孙留些遗泽呢?
如果人人都只顾着贪图享受,不肯承受披荆斩棘之苦,华夏衣冠何时能遍布天下。
秦宓听了,表示欣赏的同时,又有些担心。
他问诸葛瑾,中山王能控制得住袁熙兄弟及冀州诸将吗?
诸葛瑾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刘备出征三韩、建立中山国的过程中,袁熙兄弟及其麾下文武立了不少功劳。虽然由于负罪的原因,他们的官爵都不如刘备君臣,但实力已经不可小觑。
刘备建国后,要加强京畿的守备,主力不能轻易远征,继续向南征讨的任务就交给了袁熙兄弟。
除了从冀州来的张郃、高览等人,有些从辽东来的青徐人也选择了追随袁熙兄弟,这让双方的实力更加难分上下,刘备再想对袁熙兄弟指手划脚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那些潜返中原的人大多在袁熙军中,刘备根本控制不了。
“不过这些都是一时的。”诸葛瑾话锋一转,又道:“立国当以农为主,三韩最好的耕地就在中山,只是立国时间尚短,发展有限。等上几年,中山国根基坚固,兵精粮足,自然能重新占据优势。”
秦宓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商量了相关的仪式后,秦宓回报王绛,诸葛瑾则回报刘备,准备迎接仪式。
先派诸葛瑾来接洽,就为了让朝廷来的使者知道他的难处,不要让他难堪,在大臣面前丢了面子。
双方见面之后,刘备很热情,又是接风洗尘,又是赠送礼物,以至于再三,每个随王绛出使的人都笑逐颜开。
只有秦宓比较冷静,几次提醒王绛,向刘备索要中山国的地图。
作为大汉的属国,中山国有向朝廷贡献舆图的义务。只是因为中山国新建,诸事草创,所以没有立刻要。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再不给就说不过去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王绛本不想勉强,秦宓的提醒下,不得不正式通知刘备,不献舆图,是不符合朝廷制度的。你这么做,有负天子厚望。
提到天子,刘备不敢再拒绝,拿出了一份标注了兵力的地图。
看到地图,不仅是秦宓,就连对军事不太熟悉的王绛都意识到了问题。
三韩有两个适合耕种的平原,一个是东汉水河谷,即中山国现在的位置,一个在南方,也就是袁熙兄弟驻扎的位置。
事实上,袁熙兄弟已经有了和刘备抗衡的地理基础。刘备说再过几年就能控制局面就算不是有意欺君,也有一厢情愿的嫌疑。
如果考虑到在狭海对面,尚未征服的倭国列岛,袁熙反客为主的可能极大。
难怪那么多青徐士人会放弃刘备,选择追随袁熙兄弟。
秦宓觉得不能轻视,建议王绛立刻将这个问题禀报天子,由天子做最终决定。
让刘备海外建国是天子的决定,如今刘备遇到了困难,也只能向天子求援。仅靠刘备自身的实力,他肯定不是袁熙兄弟的对手。万一双方发生冲突,刘备反被袁熙兄弟击败,天子面上无光。
在等待朝廷回复的时候,秦宓也没闲着。他主动请令,要去袁熙军中看一看,实地考察。
王绛痛快的答应了,并给了秦宓一个副使的名份。在必要的情况下,秦宓可以代表他,作为天子使者,对袁熙兄弟发号司令。
秦宓带着几个随从,踏上了征途。
为了确保他的安全,刘备安排牵招率领百骑,随行保护秦宓。
半个月后,秦宓赶到半岛的南端,进入一个河谷地,看到了袁熙的大营,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秦宓回头看了牵招一眼。
牵招脸色剧变,欲言又止,就连胯下的坐骑都有些不安,打了几个喷鼻。
眼前看到的大营规模不仅超出了袁熙上报的数字,也超出了他的预期。看这样子,袁熙现在至少有五万人马,是刘备的两倍以上。如果他想反攻刘备,即使刘备有准备,也抵挡不了多久。
“反客为主,这袁氏还真是天生反骨啊。”秦宓淡淡地说道。
第1118章 祸福自招
一队骑兵缓缓而来,在秦宓、牵招面前停住。
领先的年轻骑士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先向秦宓深施一礼。
“秦君远来辛苦。诗云:乃眷西方。我等虽待罪海外,却时刻不敢有忘中原。如今秦君奉天子节至,我等如闻纶音,不觉泪下。汝南袁尚,见过秦君。”
不等秦宓回答,袁尚又转向牵招。“子经,别来无恙?你护送使者前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也好去迎你。”
牵招不置可否。
袁尚一见面就摆出主人的架势,自然要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他只是护送秦宓来此,没必要与袁尚较量,顺便也看看秦宓如何应对。
他是冀州人,也曾是袁绍麾下将领。如今虽然为刘备之臣,对袁熙兄弟终究不能过于严苛。
秦宓打量着袁尚,微微一笑。“袁君乃眷西方,是为朝廷,还是为家族?”
袁尚笑道:“家国一体,都关心。”
秦宓点点头,又道:“若是为朝廷故,如今天子在位,三公施政,百姓安居乐业,你如此高兴也是应该的。若是为家族故,袁氏虽犯大错,致使天子受困,关东嚣然,好在天子圣明,不计前嫌,使令尊葬于祖茔之中,贤兄弟立功于海外,皇威浩荡,值得庆贺。”
袁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于国有罪,有家有丧,他实在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开心。
秦宓举头四顾,又道:“这里虽是蛮夷之境,却也算得上山青水秀,用心耕作,亦可衣食充足。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违反朝廷禁令,私自潜返中原,如今不仅自己身陷囹圄,还连累了不少官员。袁将军,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袁尚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被抓了?”
秦宓笑了。“看来袁将军也是知情人。”
袁尚不敢多说,生怕又被秦宓抓住把柄,连忙转移话题。“秦君远来辛苦,不如先进大营,待洗漱接风,然后细谈。”
秦宓也不拒绝,与袁尚并肩而行。
牵招跟在后面,看着与秦宓侃侃而谈的袁尚,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袁绍重生,而且年轻了三十岁,初登仕途,雄心勃勃。
进了大营,袁尚为秦宓一一指认,这是哪个部落,那是哪个部落,有的是附近山里的蛮夷,为华夏衣冠的威仪所吸引,自愿投效。有的则是从辽东一路跟来的,几年相处,俨然已经是忠心耿耿的旧部。
袁尚说得意气风发,秦宓听得很认真,又间插着问了一些问题。
袁尚一一作答,甚是豪爽,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气度。
粗粗一数,这河谷中竟有十几个部落,总兵力接近六万人。据说聚在这里,是为了打造船只,准备渡海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