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跟随天子的这半天时间,出现了他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吃土,第一次与目不识丁的士卒交谈甚至争论,第一次实地勘察战场,分析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出预案。
与天子的所作所为相比,他在杨定营中的表现简直可笑。
如果他当时也能这么做,以杨定营中西凉将士的战斗力,即使面对郭汜的大军也有一战之力。
但天子在杨定营中巡视时,一个字也没提。
是他当时还不清楚怎么做,还是他不想这么做。
联系到父亲杨彪已经去了河东,杨修隐约猜到了天子的用意。
河东,白波军,是天子看中的地和人,也是大汉中兴的基础。
这些曾经以“苍天以死,黄天当立”为口号的黄巾旧部真能成为大汉中兴的主力军吗?
天子这是穷途末路的无奈之举,还是高屋建瓴的有意为之?
杨修不自觉的想起了天子的那个问题。
这五百年之变局,究竟该怎么变?
第100章 夜袭
正当杨修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杨修一跃而起,冲出了帐篷,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况,就被人按住肩膀,用力一推,推回帐中。
杨修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摔倒,险些折断脖子。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帐门外响起。“营外有敌来袭,情况不明,为安全计,侍郎不宜出帐。”
杨修愣了一会,才想起那人是谁,好像是一个从执金吾营选拔出来的执戟,姓张,叫什么却记不清了。
他虽然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却没兴趣去了解他们。
杨修坐在帐中,听着外面战鼓激越,又听到脚步声纷至沓来,由杂乱而整齐,不少将士出帐列阵,速度很快。
杨修撩起帐篷,悄悄地看了一眼。
一队队衣甲破旧的将士在营中主路上列阵,手持刀盾、矛戟,阵型虽不甚严整,却也不算乱,从将士们的神情来看,也没有太多的紧张和不安。
杨修暗自咋舌。
夜间遇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列阵,这杨奉治军的确有点水平,至少他在杨定大营里没看过这样的效率。
杨修又看了一眼隔壁天子的帐篷。
帐门紧闭,一点动静也没有。
虽然不知道天子是睡是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没像他一样惊慌失措。
杨修有点脸红。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侍郎醒了么?陛下召你进见。”
杨修连忙答应,起身出帐,顺便看了一眼营中情况。
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大营已经列阵完毕,随时可能接战。
中军将台之上,除了一直亮着的火把,还能看到几个身影,其中一个应该就是杨奉。
在火光的衬映下,原本就很矫健的杨奉更显高大。
杨修快步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进。
“进来吧。”天子的声音响起。
“唯。”杨修低下头,进了帐,见天子拥被而卧,但头盔放在一旁,甲胄就在身上,长刀也在触手可及之处,随时可以接战。
“陛下……未曾解甲?”杨修心中惭愧。
“你不是知道张绣带着一千骑兵逼近的消息吗?”刘协看了他一眼,坐了起来,又掀起被角,示意杨修坐进去。
时值初冬,夜间很凉,杨修穿得也不多。
杨修摇摇头,在床前跪下。“谢陛下,臣不敢失礼。”
刘协也没有坚持,命人去杨修帐中取衣袍绵履。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你觉得杨奉如何?”
“临危而不乱,有大将之风。”
“大将算不上,勇气可嘉。”刘协说着,伸手一拈,将一只跳蚤捏死。“但他天赋不错,若能有人用心教导,耐心辅佐,将来提数千劲卒,守一郡之地,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杨修想了想,同意刘协的判断。
以杨奉的能力,如果能有人帮他出谋划策,为一关之将,守一郡之地,完全没有问题。
“名将都是打出来的。”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眼神有些空洞。“兵书上的道理,也是前贤从战场上总结出来的,不是书斋里空想出来的。若不能与战场相结合,终究只是空谈。”
“陛下所言甚是。”
“治军如此,治国呢?”
杨修微怔,随即说道:“圣人制六经也是依据三代之事,举其纲要,为万世立法。”
刘协笑了一声:“三代之政,与秦汉之政无异吗?”
杨修毫不示弱。“大同而小异,是以圣人行事,亦有经有权。”
刘协眉梢轻扬,没有再说话。
本想借此机会,开导杨修几句,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多说无益,还是让杨修多经历一些事,多撞几回南墙再说吧。
道理不能说服人,但南墙可以。
外面的战鼓声又响了一会儿,隐约还能听到交战时的鼓声和喊杀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鼓声停止。
杨奉亲自赶来报告,张绣率骑兵袭营,幸好安排在营外的暗哨及时报警,击退了张绣。
不过,张绣并没有走远,随时可能再来,所以营中将士只能分批休息,可能会有些吵,还请陛下海涵。
刘协没说什么,勉励了杨奉几句。
杨奉退下,刘协重新躺倒,示意杨修也回去补觉。杨修起身,刚走到门口,刘协便睡着了。
杨修羡慕不已,自愧不如。
——
凌晨时,张绣又来了一趟,虽然依然被早早发现,未能取得实质性的战果,但西凉骑兵就在黑暗中窥视的压力还是让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战争迫在眉睫带来的巨大压力。
不少人面色憔悴,双眼充满血丝,走路都没精神。
杨修更像瘟鸡一般,困得浑身无力,不停的打哈欠,头也昏沉沉的。
他有些怀念在杨定营中的日子。
那时候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看着那些在帐外守了一夜的虎贲还要忙前忙后,生火做饭,为他们打水洗漱,杨修忽然有些感动,对一个送水过来的年轻虎贲说了声“多谢”。
年轻虎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侍郎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
杨修也笑了笑,点头致意。
刘协远远地看了杨修一眼,没作声。
吃早饭的时候,士孙瑞送来消息,他们也受到了游骑的骚扰,是不是张绣率领的骑兵,目前还不清楚。南北军的骑士太少,太珍贵,士孙瑞舍不得当作游骑,只派步卒在附近侦察。
面对即将到来的李傕,士孙瑞从一开始就坚定了防守的决心,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更远处的消息,由杨定负责。
西凉人熟悉西凉人,但消息的准确性和可信度也因此大打折扣。
好在李傕终究要来的,等着就是了。
上午,刘协与杨奉继续巡视各营,安抚将士,细化防守方案。
下午,寅时初刻,刘协收到杨定传来的消息,李傕已经于今天上午从郑县起程,前锋由他的从弟李维、李应率领,约有步骑万余。另据一名游骑不太确定的消息说,飞熊军的主将可能还是李式。
刘协每收到一个消息,都会在地图前坐上一会儿,将代表兵力、兵种的兵俑放在相应的位置,同时分析、预测下一步的可能。
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有时候甚至截然相反。
他将这些一一记下,反复琢磨。
随着地图上的兵俑越来越来,位置渐渐确定,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
第三天中午,李傕到达战场。
第101章 后悔药
李傕跳下马,缓步走到李维、李应面前。
“你们怎么都来了。若有人袭营,奈何?”
李维笑道:“兄长说笑了,谁敢袭营?我们到这里两天了,杨定一枝箭都不敢放。”
“他那个义子呢?”
“没出现。”李维笑道:“估计是吓得不敢出营了吧。”
跟在李傕身后的李式忍不住说道:“叔叔这么说,是以为我说谎吗?”
李维笑而不语,李式刚要发怒,李傕哼了一声,吓得李式登时闭嘴。
“郭多呢?”
李维、李应互相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李傕没好气的喝道:“有屁就放!好的不学,尽学这些读书人的臭毛病。”
“喏。郭汜自己没露面,派了人来,说是阿式冲击士孙瑞阵地时,他没想到胜负分得那么快,未及救援,致命阿式受挫,飞熊军损失惨重,自知有罪,正闭门自省呢。”
李式一听就炸了。“我……”
什么叫胜负分得太快,来不及救援?
“啪!”李傕脸色铁青,回身一个耳光,抽得李式原地转了两圈,直接打懵了。
李傕扭了扭脖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气息变得粗重起来。
郭汜这是打他的脸,看他的笑话,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郭汜如此,杨定、张济想必也是如此。
这也怨不得人。李式实在太不争气,堂堂的精锐飞熊军,竟然连士孙瑞的阵地都未能突破,还险些折在阵中。
不把这个面子找回来,他是无法服众了。
“朝廷的阵地部署如何?”
李维说道:“阵地基本没什么变化,天子的御营立在塬上,塬下正面是士孙瑞率领的南北军,左翼是杨奉,右翼是董承。要说有变化,就是士孙瑞将射声营移到了塬上,看样子是打定了死守的主意了。”
李傕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又道:“天子在何处?”
“不知道。”
“不知道?”李傕盯着李维,眼神凶狠如狼。
李维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道:“天子大纛在御营,但是这两天有游骑在杨奉营中看到有人出没,从身边的随从有文有武来看,像是天子。此外,张绣也派人来说,他的部下在冲击杨奉营地时,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
“这么说,天子大纛在御营,人却在杨奉大营?”
“可能如此。”
“他想作甚?”李傕看向远处,眼神闪烁。“狡兔三窟?虚虚实实?”
李维、李应不吭声,他们也搞不清天子在干什么,甚至无法断定消息的真伪。
堂堂天子,理当出入谨慎,前有导从,后有仪仗,百官随行。即使当前形势特殊,也不至于抛下公卿大臣,只带着十几个侍从出入各营,尤其是杨奉的大营。
那可是白波贼。
堂堂天子,和一群黄巾旧部厮混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