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566章

作者:庄不周

虽然知道王粲为人通侻,不怎么在意礼节,但他这么放肆,未免太过份了。

“诚如仲宣所言。”宋忠看向墙上的画像,一声叹息。“因为诸贤绘像,惹得天子不快。天子重教化,到南阳数月,竟不踏足郡学一步。”

王粲的嘴角挑了起来,伸手指指眼前的画像。

“因为这一幅?”

“正是。”

“是因为我祖父,还是因为刘荆州?”

宋忠的眉头微微皱起。

王粲出言不逊,怕是来者不善,与初衷相违。

见宋忠不说话,王粲笑意更浓,接着又问了一句:“祭酒对这次问对的了解,大半来自于刘荆州吧?”

宋忠眉头紧皱,点了点头。

对王畅、刘表师生这次对话,他的确是听刘表说的。听王粲这意思,莫非另有隐情?

“我不知道刘荆州是如何说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就我所知,我祖父并没有接受他的谏言。这个故事如果有载入史传的价值,也是载入我祖父的传记,而不是刘荆州的。”

王粲笑笑。“当然,这点小事,我祖父未必记得。”

宋忠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王粲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这次问对对刘表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更像是耻辱。

传记向来有为贤者讳的传统,除非传主是被批判的对象,否则对传主不利的事都不会记。如果非记不可,也会记在别人的传里,以为互见。

他想为刘表发声,却将刘表的丑事刻在这里,刘表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心情?

宋忠越想越觉得不妥,回想起当初刘表讲这件事时的表情,也有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为祭酒着想,为刘荆州着想,还是将这画像换了吧。”

王粲拱拱手,扬长而去。

——

离开郡学,来到行在,王粲报上姓名请见,在前庭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同座的是一个年轻人,风尘仆仆,面有倦容。

见王粲也不打招呼,径直入座,他不由得多看了王粲一眼,皱了皱眉。

王粲看在眼里,有点不高兴。

他少年成名,才气逼人,却因容貌不佳,经常受人轻视,也因此格外敏感。见这人神情,下意识地便觉得对方是嫌他丑陋,不禁心头火起。

“山阳王粲,字仲宣,敢问足下高明?”

年轻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拱手还礼。“广汉秦宓,字子勑,为太守上计。”

王粲笑笑,带着一丝不屑。“原来是益州才俊,幸甚幸甚。”

秦宓心情不太好,却也没兴趣和王粲较量。来到中原,他见到太多这样的人了,一听说他是益州人,下意识地觉得他就是目不识丁的蛮子。

中原人特有的傲慢。

见秦宓不搭理自己,王粲更不爽,又问道:“秦君既为太守所重,奉命上计,必是才华横溢,不知秦君治何经?”

秦宓眼皮一挑,慢吞吞的反问道:“大道万千,岂止在经?寻章摘句,皓首穷经,乃书蠹所为,岂是学者所尚?”

王粲眉梢一挑。“既然如此,能否请教秦君几个问题?”

秦宓淡淡地拱拱手。“互相切磋,不敢言教。”

一旁的人看到王粲进来,便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等到王粲自报家门,关注的人就更多了。王粲在襄阳寄寓时,写了不少诗文,后来还出了文集,为人传诵。此刻见他要与一个益州来的上计吏论学,虽然不至于起身围观,却也纷纷停止了手头的事,凝神静听。

一时间,原本就很安静的前庭鸦雀无声。

王粲刻意停了片刻,等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微微一笑,问了几个常见的问题后,突然话锋一转。

“敢问秦君,天有头么?”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这算什么问题?五经之中,有这样的答案吗?

孙权从里面走出来,准备叫秦宓进去,听到这个问题,也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想听听秦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秦宓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当然有。”

王粲立刻追问道:“头在哪?”

“在西方。”秦宓不紧不慢地说道:“诗云:乃眷西顾,此维与宅。以此推论,自然在西方。”

众人听了,不禁会心而笑。

虽说是牵强附会,有强解之嫌,却也有趣。对付这种刁钻的问题,也只有这种回答,只要能自圆其说就行了。秦宓能引诗经而对,更见才思敏捷。

王粲眨了眨眼睛,又不甘心的问道:“天有耳么?”

“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若其无耳,如何能听?”

“那……天有足乎?”

“诗云: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若其无足,如何能步?”

王粲眉梢轻扬,抚掌而笑,起身再拜。“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粲孤陋寡闻,竟不知益州有秦君。方才唐突了,还请秦君见谅。”

第1049章 言行不一

秦宓起身,与王粲重新见礼。

他不知道王粲家世显赫,只当王粲是个普通士子,或者与他一样是来上计的。容貌不佳,却有才华,便有了惺惺相惜之意。本想深谈,却见孙权在侧,不敢耽搁,便与王粲约定稍后再叙。

王粲欣然答应。

秦宓随孙权入内。孙权随口问道:“足下精熟于《诗》,可有好诗传世?”

秦宓闭口不言。

孙权碰了一个软钉子,心中不爽,却不好发作。

来到堂上,刘协坐在主席,瞥了秦宓一眼,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别人不知道秦宓,他却略知一二。只是在他的记忆中,秦宓在刘璋治蜀时是个隐士,刘备入蜀之后才出仕。现在居然成了上计吏,多少有些奇怪。

也不知道是蝴蝶效应,还是另有隐情。

可是看到秦宓昂然的神情,他隐约猜到了一些。

秦宓来者不善,士孙瑞怕是看走眼了。

又或者,士孙瑞知道这人是个刺头,不能留在本地,这才故意送到行在来。

这种为民请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他见得太多了。

孙权将秦宓引到堂上,却没有退下,而是走到刘协身后,悄声将秦宓刚刚与王粲辩论的事说了一遍。刘协静静听了,未作表态,只是招了招手,示意秦宓入座。

“上计的具体事宜,自有司徒府受理。你说些司徒府处理不了的事,节省时间。”

秦宓拱手施礼。“臣闻陛下委任三公,垂拱而治。兵则太尉,民则司徒,水土则任司空,陛下唯教化而已。臣冒昧,敢问陛下,将如何教化益州诸羌氐夷叟。”

刘协眉头轻挑,眼中笑意更浓。

果然是有备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宓这个问题的确问到了关键。

益州范围广阔,不仅包括后世的四川,还包括了贵州、云南大部。除了成都平原之外,大部分地区都是山区,交通不便,直到二十世纪初都是相对闭塞落后的地区。

交通不便,中原王朝也就无法有效统治,只能羁縻而已。

即使是改土归流之后,那些地区还是游离于中央政权以外。

直到基建狂魔上线,在重山峻岭深处建起一座座桥梁,挖出一条条隧道,地理障碍才算是打通,形成全国一盘棋。

现在么,呵呵。

就算朝廷不惜代价,软硬兼施,逼着儒生们跋山涉水,深入不毛,充当乡村教师,你以为那些蛮夷的首领就愿意接受吗?

就算接受,也是教他们自己的子弟读书,进一步增强自己的优势,普通百姓是没什么机会的。

“你想说的不是教化,而是度田吧?”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

秦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士孙瑞在广汉推行度田的时候来,目的不可能是教化,而是度田。

至于他是出于自身利益考量,反对度田,还是出于所谓的道义,反对强行度田,那就说不准了。

秦宓微怔。“陛下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教化的确很难。”刘协反戈一击。“但因为难,就不做吗?当年文翁建学,难不难?如果因为难就不推行教化,益州至今仍是蛮荒,你也未必有机会读书。”

刘协轻哼了一声,沉下了脸。“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如今享前人遗泽,读了些书,却来劝谏朝廷不要教化更多的人。合适吗?”

秦宓有点懵,连忙解释道:“陛下言重,臣并无劝阻朝廷教化之意,只是觉得山高路远,教化不易,想问朝廷是否有万全之策。”

“那我倒想问问你,你除了自家子弟外,又教了哪些人读书?”

“这个……臣性疏懒,未曾立馆教授。”

“这才对嘛。什么山高路远,教化不易,归根结底不过是懒而已。”刘协淡淡一笑。“那么,能让你一个生性疏懒的人不辞劳苦,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想问问朝廷有什么万全之策?有没有万全之策,与你何干?你会参与吗?”

秦宓被刘协一连串的反问噎住了,惊愕地看着刘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天子不仅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他很多问题。

没有子曰,没有诗云,但句句直指要害,让他无从回避。

刘协没有理他,接着说道:“不管你是否关心度田,我都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度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朝廷的目的就是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人人都可以安居乐业,而不是富者田连阡陌,穷奢极欲,贫者无立锥之地,只能揭竿而起。你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非常乐意听取。你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单纯的反地度田,那我只能告诉你……”

刘协顿了顿,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免开尊口。别说引经据典,就算你起圣人于地下也没用。”

秦宓被刘协的眼神吓住了,冷汗透体而出。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宓强自镇定下来,躬身说道:“陛下,臣……只是想问教化。”

“真的?”

“陛下面前,臣岂敢妄言?”

“你生性疏懒,就算朝廷有万全之策,你愿意参与吗?”

秦宓咬咬牙。“臣愿意。”

刘协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神色稍缓。“君子行事当知行合一,空谈无益。你在南阳多呆些时日,四处看看,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如何?”

秦宓面红耳赤,只能躬身领命。

刘协示意秦宓可以走了,命孙权传王粲进见。

秦宓出了门,在前庭找了个空位就座,定了定神。王粲起身,看了秦宓一眼,见秦宓额头全是冷汗,脸色泛白,不禁大为惊骇。

这还是刚才侃侃而谈的那个才子吗?天子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竟让他如此失态?

王粲来不及多问,只是让秦宓别急着走,在这里等他一会,便跟着孙权进了门。

来到堂上,王粲见礼。

刘协照例瞥了王粲一眼,拿起案上的名刺。

“你一直在上党?”

王粲说道:“钟繇离任之后,小民便离开了上党,游历太原、雁门、西河诸郡,与裴潜盘桓数月。”

刘协多少有些诧异,王粲居然去见了裴潜。

不过细想也不奇怪,裴潜在荆州时便与王粲相识,他制图的本事还是从王粲这儿学的呢。

王粲失去了钟繇的庇护后,去找裴潜,也很正常。

他一个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寄食之外,还能有什么谋生之道。

倒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以王粲的身份,不屑去做而已。

刘协随即又问了一句。“何事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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