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君权是最后的世袭特权,也是最大的世袭特权。和世卿世禄比起来,君权由天下共主变成了皇权,不仅没被削弱,反而得到了加强,天然欠缺合法性。
天下共主是天下封国拥护你为共主,皇权又凭什么?
在两千年的帝制时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最聪明的那群人。他们建立了各种理论,来解释皇权的合理性,最后都避免不了两面性。
有人维护,有人篡权。
“皇权也会废除。”刘协挠挠头,语气却很坚定。“只不过不是现在。”
荀文倩盯着刘协的脸,不放过一丝最细微的表情。
半天后,她松了一口气。
刘协说的是心里话。他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超然,超越了自己的身份,站在了一个更理性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她本想再追问两句,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嗯了回去。
刚才那句话已经很出格了,刘协也想了半天才回答。再问下去,刘协也未必能回答,未必敢回答。
万一恼羞成怒,她承受不起天子之怒。
“怎么不说话了?”刘协笑道。
“臣妾不知道该说什么。”荀文倩重新伏在刘协胸口。“臣妾想不出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就连圣人也没说过。”
刘协笑了起来。“圣人也是人。”他顿了顿,又道:“他连小儿辩日都无法判断正误,可见并非生而知之。”
“陛下知道吗?”
刘协本想装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还记得在凉州时,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荀文倩略微一想。“记得。山越高,气候越是寒冷。”
“你想过为什么吗?”
“这个……倒是没想过。”
“你看,发现问题,却浅尝辄止,不作深入思考,如何能有进步?”刘协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在荀文倩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就像两小儿辩日这个问题,摆在面前几百年,有人去认真想过答案吗?”
荀文倩愕然。
刘协随即又道:“你们只知道赞赏夫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品德,却不想着如何求知,难道这就是夫子所希望的?如果夫子也是如此,入庙不问,又何来博学,开一代风气?”
荀文倩愣了片刻,苦笑道:“这么说来,天下读书人千万,其实没几个人真正从圣人之教。”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只会读死书,开口子曰,闭口诗云,有什么用?只有受圣人之教,又不自限于经籍,面对现实,坚持不懈地去寻找答案的人,才是真正的圣人子弟,儒门脊梁。”
刘协最后叹了一口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党人还是有其可敬处的。至少他们敢于行动,以身殉道,而不是满足于坐而论道。他们只是做得不好,比起什么也不做的犬儒强太大多了。”
“犬儒?”荀文倩琢磨了一下,没有细问。
这两个字很直白,指向也很明显,大可不必多问,显得自己太蠢。
不过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刘表,想到了南阳郡学的宋忠等人。
两人没什么特定的主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从南阳郡学聊到当年凉州之行,又从凉州之行聊到荀悦的泰山之旅,随即又从荀悦聊到了荀谌,说到了渤海的德政,最后又扯到了西域以西,那片据说曾被亚历山大征服过的土地。
直到说得困了,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荀文倩睁开眼睛的时候,刘协已经起身,不见了踪影。荀文倩一边自责睡得太深,没有尽到责任,一边起身梳洗。
回想着昨天与天子的闲聊,她越想越觉得遗憾。
荀悦要去泰山求证的问题,她几年前就曾经接触过。可惜她正如天子所说,根本没有用心去寻找答案,所以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正如两小儿急论的问题,过了几百年,还是一个未解的问题。
这样怎么能有进步呢?
我解决不了皇权废立那么重大的问题,却可以在这些小问题上做些努力。
荀文倩一时出神。
与皇后伏寿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荀文倩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想研究一些具体的问题,就当是平时的消遣。
伏寿听了,也觉得有趣。
比起忙于筹建印坊的荀文倩,她的空余时间更多,也更无聊。如果可以研究研究这些问题,既能消磨时间,又不至于无所事事。
“你打算如何入手?”
荀文倩笑道:“我想悬赏。”
“悬赏?”
“是的,印坊很快就能建好,我想在报上发布悬赏,谁能给出能令人信服的答案,就奖励十金。皇后,你有兴趣参与么?”
伏寿有些犹豫。
虽然贵为皇后,十金对她来说却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不像荀文倩,手里还有印坊,有其他的收入来源。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花上十金,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我还想自寻答案,不求人。”
荀文倩念头一转,便明白了伏寿的心思。她笑道:“皇后何不考南阳郡学的大儒们?他们既以儒门子弟自居,夫子受窘,为道门所笑,他们理当为夫子分忧。”
“这样……合适吗?”
“我以为合适。”荀文倩郑重其事的说道:“这些都是天地之道。不知天地之道,有何面目论人论治?”
第1040章 夫妻同心
伏寿觉得荀文倩这个建议不错。
她本想去南阳郡学看看,以示皇恩浩荡,重视教化,没曾想宋忠等人竟暗戳戳地为刘表叫屈。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天子的智慧。
刘表被这个问题难住,甚至中了风,他们想为刘表出气,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
如果没有,那南阳郡学也就不必去了。
伏寿很快就命人到南阳郡学传懿旨,寻求解答。
而且她还让人隐晦的表示,这就是让刘表中风的问题。
接到皇后懿旨,也感受到了皇后的不满,宋忠等人不敢大意,纠集郡学里数得上的儒生,一起商讨。
他们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如何缓和与皇后的冲突,一是如何解答皇后提出的问题。
皇后出于琅琊伏氏,真正的儒学世家,是他们拥护的对象,而不是要打击的目标。
与皇后发生冲突,绝不是他们希望的目标。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派人去解释一下就行。
第二个问题却有些麻烦,至少比他们想象的麻烦。
刚讨论了几句,气氛就变得激烈起来。
倒不是分歧大——他们的观点超脱不了两个小儿争论的范围——而是有人联想到了刘表的遭遇,怀疑自己是不是可以解答这样的问题,应不应该解答这样的问题。
刘表回答不出来,因此气得中风。
那我们要是解决出来了,岂不是表示刘表很蠢?
再进一步说,这可是夫子都没能回答的问题。
这厢话音未落,那边便有人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你们不要混为一谈。
山越高越冷本来就是一个站不住脚步的问题。
凉州很冷,就代表凉州很高?难道凉州的地面都比泰山还要高?这显然是胡扯嘛,但凡眼睛不瞎,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泰山在儒家有着崇高的地位,凉州却是蛮荒之地,一听说泰山还没蛮荒之地凉州的地面高,很多人就下意识的闭了嘴。
就算有些人觉得这个可能性并非不存在,也不敢当众表达。
人群中,有几个人交头结耳,窃窃私语。
宋忠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见人私下讨论,却不站起来发言,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点了名。
“德贤,思潜,有什么话,就站起来说。我南阳郡学向来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两个人很尴尬,其中一个红着脸站了起来,拱手说道:“祭酒,我们没有说什么,只是就我们自己的经验而言。同一地区,山顶的确是比山下冷些的。但事有反复,冷暖并不仅仅与高低有关,地下若有洞穴,往往也比地面凉。所以,这件事可能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宋忠“咦”了一声,觉得有理。
他没登过高山,却有钻地穴的经验。襄阳周边就有山,虽然不高,感觉不到山顶比地面更凉,但山里的洞穴却很凉爽,可以用来避暑。
照这么一说,冷暖的确与高低关系不大,至少不是一个简单的对应关系。
换而言之,要解答这个问题,也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
怪不得刘表会中风。
宋忠有点挠头,皇后来者不善啊。
他决定主动拜访一下皇后,先表示一下态度。
我们不是针对你,只是想为故主鸣不平而已。
——
宋忠扑了个空。
发出懿旨后,伏寿就接受荀文倩的邀请,一起去了印坊。
她本来没什么兴趣,却架不住荀文倩的热情。荀文倩还说,天子巡视南阳,不仅仅是为了解决南阳帝乡的定位问题,还是为几百年后的子孙做准备。
天气变冷是大趋势,黄河以北的粮食都有可能歉收,要想养活几千万子民,就只能依靠黄河以南,甚至是长江以南的大片土地。
作为横跨大江南北的三州之一,荆州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南阳更是荆州之首,理当给予重视。
马贵人陪天子征战天下,你我都没有那样的本事,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印坊关系到教化,殿下你不用做什么,只要去看看,就足以表明对教化的重视,意义不亚于去郡学。
再说了,郡学虽有学者近百,却没一个女子。印坊则不同,里面有很多女子,急需皇后的支持和鼓励。
伏寿被荀文倩说动了,跟着荀文倩来到了印坊。
正如荀文倩所料,皇后的到来让印坊里的匠师们喜出望外。尤其是那些女匠师们。她们大多出自普通家族,有机会读书,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吃闲饭,听说印坊招呼人,就来寻一份工作,挣点钱,补贴家用。
人虽然来了,心理上多少还有些排斥,觉得抛头露面不雅,会被人笑话。
如今看到皇后,这点担心算是可以放下了。
连皇后都可以来的地方,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一次与这么多人见面,伏寿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好在有唐夫人、荀文倩在旁,过程还算顺利。
她将平时听到的,想到的,或者私下揣摩的天子心思组织了一下,讲了几句话,表示天子新政意义重大,不仅是为了大汉中兴,更是为了华夏衣冠的兴盛和拓展。南阳作为曾经的楚地,如今已经是大汉的腹心,将来更要为天子的事业出力。
话虽然说得有些结巴,但工匠们却非常兴奋,围着伏寿,山呼万岁,搞得伏寿更紧张。
欢迎仪式之后,唐夫人引着伏寿参观。
看到那些简单的工具,却能印出精美的书籍,解决了一直以来书籍传抄的困难,将教化事业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伏寿感慨不已。
圣人开创的伟大事业,却在这些工匠的手中得以光大,惠及万民。
由此可见,四民皆士绝非虚言,只有将农夫、工匠、商贾都变成士,真正的盛世才有可能来临。
只靠儒生的进展太慢,先祖当年怎么授学,现在的大儒还怎么授学,几百年了也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想通了这一点,伏寿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积极了许多。她对荀文倩的邀请非常感激,不仅当面给了感谢,回来之后,还第一时间向刘协做了通报。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然后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些疏忽。
他安排了所有人,唯独没有给伏寿一个接触外界的机会。这不仅限制了她的眼界,也限制了她的手脚,更让她在经济上捉襟见肘,在其他人面前硬气不起来。
宫里按例发放的那点零花钱,对有产业在手的荀文倩等人来说,不值一提。
“男耕女织,南阳要建一座大织坊,你有没有兴趣来管?”
第1041章 迎面痛击
伏寿既欢喜又紧张。
西域商路重开之后,织坊就意识着滚滚财源,比印坊更值钱。
可问题是,她根本没管过织坊。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就没管过什么事。
刘协的后宫就她们几个人,规模还没伏家的后宅大呢。她的主母是孝桓皇帝的女儿阳安长公主刘华,为了侍候她,后宅有近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