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我留与不留,也要看朝廷是否同意。”刘琦故作矜持。“身为人臣,你我岂可擅自决定?”
“是啊。所以你若是愿留,就要拿出态度来,证明你与令尊不同,有为朝廷效力的想法。如此,我才能向天子力荐。”
“我才疏学浅,能做什么呢?”刘琦谦虚的笑着。
“你觉得令尊尽力了吗?”
刘琦不吭声。
刘表哪来的尽力,他根本就是混日子。
“令尊用了半年时间,才绘了一卷。天子很是不满。如果你能比他快,就足以说明你比他更合适。”袁术端起酒杯,面带微笑。“毕竟他年近花甲,纵使有心,也无力气。你却正当壮年,前途无量。”
刘琦会心一笑。
“还有,我提醒你一句。虽说天子对令尊不满,但他还是愿意给老臣一点体面,不想闹得太生份。君臣如此,父子更是如此。你最好不要告诉令尊,免得他面子上过不去。”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你这是将功赎罪,也算是代父尽忠,正是大孝之行。难道看着他一条路走到黑,才是孝顺?”
刘琦赞同地点点头。
——
宴会结束,刘琦回到家,考虑了一夜,决定接受袁术的建议,留在洛阳。
他没敢和刘表商量,却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陈氏。
陈氏仔细听完,沉默半晌,说了一句。
“袁公路半生糊涂,这一次却是难得的聪明。伯玉,你就留下吧。你父亲那儿,你不用担心,自有阿母周旋。”
得到了母亲的支持,刘琦不再犹豫。
他立刻行动起来,组织画师,抓紧绘制图卷,将袁术指定的一批宅院绘成图卷。
刘表主事时,能拖则拖,这些画师们也乐得清闲。如今刘表不管事了,刘琦天天催着他们赶工,多少有些怨言。
但袁术随即祭出了杀手锏,给他们发放津贴,并且五日一会餐,同时查看进度,工作成果优异的单独有赏。
有了刺激,画师们立刻来了精神,冒着烈日,抓紧绘制。
为了赶进度,画师们完成一幅,袁术就送一幅到印坊,由印坊制版,印制清样。
仅仅半个月后,第四卷 的草稿就完成了。
——
天气稍凉,天子同意刘表致仕的诏书到了。
刘表决定起程,返回老家山阳。
很巧,刘琦接到印坊的通知,让他去校对一些文字,没有露面。
袁术却如约出现在官道旁,为刘表饯行。
一番针锋相对的冷嘲热讽后,袁术送给刘表一卷画,让他在路上再看。
刘表也没在意,命人收下,扔在书箱里。
原本来给刘表送行的人不少,但袁术在场,很多话都不太方便讲。见场面尴尬,刘表也没什么心情寒暄,匆匆起程。
坐在车中,刘表闭目养神了一会,突然睁开眼睛,对妻子陈氏说道:“伯玉不会回山阳了,是吧?”
陈氏点点头。“你又不是真病,要他侍候。”
刘表颜色渐冷。“终究还是父子不如君臣啊。”
陈氏抬起头,静静地打量着刘表。“景升,你算忠臣吗?”
刘表微怔,白皙的面庞随即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陈氏。
“莫非在夫人眼中,我是奸佞不成?”
陈氏嘴角挑起一抹浅笑。“在我眼中,你还是四十年前那个翩翩少年,即使面对授业恩师,也能说出‘奢不僭上,俭不逼下’的守礼君子。”
刘表语塞,眼神有些躲闪。
他如今哪里还有底气说同样的话。
“景升,你有你的坚持,但天子也有天子的坚持,杨公也有杨公的坚持,你能说他们都错了?君子和而不同。天子能容得你,你为什么就容不得伯玉有他自己的选择?”
刘表吁了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无力地靠在车壁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幽幽地说道:“夫人,你也觉得我错了吗?天子要对党人赶尽杀绝,我想为党人保留一丝体面,错了吗?”
“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一介女子,不敢妄议。”陈氏伸手挽住刘表的手,轻轻抚了抚。“何不留与后人评说?”
刘表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留与后人评说?真要如天子所言,将党事如实记录在案,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累了,要清静片刻。
陈氏无奈,只得命人停车,去了另一辆车。
刘表独坐车中,胡思乱想了一阵,觉得无趣,便想找本书来看。打开书箱,一眼看到了袁术送的那卷纸,顿时心中不安。
他犹豫着,打开纸卷,看了一眼。
“轰”的一声,热血上了头,又从口中喷出。
画卷被血淋湿,红墨混杂,洇作一团。
第1024章 太平经
丛台之上,绿树如荫。
刘协与荀悦对面而坐,静静地听荀悦讲解《太平经》。
荀悦字仲豫,是荀俭之子,比荀彧年长十五岁,如今已过半百,仍是白身。
荀家重视学问,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堪称大儒的学者。上一代是荀爽,这一代则是荀悦。
荀悦十二岁能说春秋,有过目不忘之能。
但他并不是一个自娱自乐的书生。相反,他非常关心时事,著有大量的政论文章,其中一些已经在邸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赞赏。
不少学者已经将他与安定人王符相提并论,稍逊会稽人王充一筹。
到了行在之后,他与刘协深谈了几次,被任命为尚书,随侍左右。
今天,他为刘协讲的是《太平经》。
刘协听说过《太平经》,却没认真研究过《太平经》。前世是没兴趣,这一世是没机会,连《太平经》的文本都找不到。
他一直以为《太平经》是道书,听荀悦一讲,才知道这是一个误解。
至少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将《太平经》当道书。
《太平经》自称“天书”,推崇《太平经》的襄楷则称之为“神书”,而且“参同经典”。襄楷虽好方术,底子却是儒士,他所说的经典当然不是什么道家经典《老子》《庄子》,而是儒家经典。
《太平经》中还有大量尊儒、贤儒的内容,其五行思想也来自于谶纬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所以,《太平经》虽然在后世被奉为道教经典,现在却是一部杂揉了神学、方术、儒学的大杂烩,也完美的契合了黄巾军中下层的知识结构。
宫里收藏这部书,也不是看中了他的思想体系,而是看中了其中的方术,其实是广嗣的那一部分。
正经的读书人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
荀悦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为刘协讲解《太平经》,却不赞同《太平经》,不时指出这一部分思想来自何处,原本是什么,与其他部分又有什么样的矛盾和冲突。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部连自圆其说都谈不上的杂揉之书,根本没有研读的价值。
刘协听了,但又没全听。
在他看来,就算这部《太平经》本身没有学术价值,能吸引那么多人去编撰,又吸引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信奉,这本身就值得研究。
哪怕那些人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底层百姓。
底层百姓就不是百姓?
读书人不把他们当人,自以为高人一等,他却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他和士大夫对抗的底气就是这些看起来还有些愚昧的底层百姓,他的目标就是将这些底层百姓教化成真正的士,有担当的士,而不是垄断了知识,转而挟民意自重,和朝廷争权的士。
太学有三万太学生,天下有数十万读书人,就可以左右朝廷。哪怕是皇帝,面对整个士大夫阶层也无计可施,因为你无法脱离官员,直接管理天下。
宦官是一个帮手,却不是一个好帮手。他们能帮的忙,远远不如他们带来的麻烦大。
可若是将六千万普通百姓动员起来,变成自己的基本盘,那几十万的士又算得了什么?
官员不配合,你见过百万人考公的盛况吗?
虽然他教化百姓的目的并不是与士大夫争锋,但他对这一点优势深信不疑,也坚信这才是真正的光明未来。
甚至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现在大汉周边还没有能威胁到大汉的敌人,他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可以从容应对,一步步解除士大夫经济上和思想上的禁锢,没有必要做出过激的行动,导致形势失控。目标没有达成,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污点。
“荀君,《太平经》虽然在学术上价值不高,却是百姓想法的体现。研读此书,我们可以了解百姓想要什么。毕竟论起人数来,仅冀州的黄巾就有百万,比天下的读书人还要多。仅仅因为他们的想法浅陋就置之不理,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刘协打量着荀悦,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别忘了,你现在读的《春秋》也是经过夫子整理的。让你去读原始记录,你同样会有浅陋之评。不信的话,你去太史署借起居注看看,很多时候说的也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荀悦不置可否,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
见荀悦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刘协本想再说两句,刘琮快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刘协有些意外。
这小子又被谁打哭了?
“陛下,臣要请假省亲。”
“既不过年,又不过节的,为什么突然要省亲?”
“臣父病了,病得很重。”
刘协一愣。刘表真病了?
“什么病?”
“不知道,家母写来的家书只说他吐了血,病得很重,希望臣能请假省亲,以防不测。”
刘协想了想,让刘琮将家书拿来看。
刘琮有点糊涂,常常理解错原意,不是个细心的人。
看完家书,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刘表可能是吐了血——这个不能编——但不是病,而是被袁术气的。他的夫人陈氏要让刘琮回去省亲也是表面功夫,她真正的目的应该是通过刘琮之口,让他知道这件事,然后看他的反应。
他还能有什么反应?
既然袁术唱了白脸,他当然要唱红脸,将一个爱惜老臣的明君形象保持到底了。
虽然他更希望刘表多吐几口血,甚至一命呜呼。
“原来是令尊为国事操心,久劳成疾啊。”刘协叹了一口气,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准了,你尽快回去探亲,多陪陪令尊,等他病好了再回来消假。另外,传朕口谕,请太医署安排一名太医,随你返乡,为令尊疗疾。”
刘琮虽然糊涂,却也知道这是天子恩典,连忙谢恩,转身去了。
荀悦在一旁看得真切,后背却直冒冷汗。
他虽然一直住在颍川,没去洛阳,却也知道刘表在洛阳绘制《洛阳图卷》的事,更清楚刘表消极怠工的原因。现在天子不仅不责备刘表敷衍王命,反而说刘表久劳成疾,这不是把刘表架在火上烤么?
之前就听荀彧说过,天子虽然年轻,手段却很老辣。
这次算是开了眼界。
这岂止是老辣,简直是毒辣啊。
荀悦有点担心。
自己就是一个书生,能和天子相处和睦吗?最后会不会和孔融一样,被迫远涉江湖,到什么蛮夷部落去探访遗迹?
第1025章 无颜见人
见荀悦脸色不佳,刘协关切的问了一句。
荀悦托词饮食不习惯,最近身体不太好。刘协瞅了他两眼,委婉的说道:“荀君,你这身体可不够强壮啊,要多加锻炼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