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杨奉连连点头。“臣听陛下计,教练亲卫骑不过数日,便有奇效。若能以此计教练麾下将士,或能与李傕一战之力。臣虽愚昧,不敢与安集将军比肩,忠于陛下之心,自问不让分毫。”
刘协自动忽略了杨奉的奉承之词,抓住了要害。
“将军的亲卫骑有所进步,岂是从天而降?”
杨奉眨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刘协。
不是从天而降,难道是从地而生?
刘协见杨奉这副表情,意识到自己有些高估杨奉的领悟力了。
他不是王昌等人,多少读过一些书,整天接触的也是公卿大臣,不论是察颜观色,还是品味言外之意,都有一定的基础。
杨奉就是个武夫,动手的机会很多,动脑子的机会却非常有限。
“将军武艺高强,想必经常与人较技吧?”
“那是。”杨奉嘿嘿笑了两声,举起手臂,亮出拳头。眼睛一扫,又看到了刘协身后的王越,随即又收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不值一提。”
“将军自比王越,如何?”
杨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如。”
“将军觉得是所习武艺有别,还是境界不足?”
杨奉沉默不语。
刘协使了个眼色,王越会意,迈步来到席前,向刘协与杨奉施礼,随即拔刀,演示了几式。
他演示的刀法并不精奇,就是军中每个人都会的招法。但一招一式,在他手中使出来却自有逼人的气势,真正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刀锋所至,大有无坚不催之感。
杨奉看得眼睛都直了。
刘协轻敲案几,提醒杨奉。“这几式刀法,将军会吧?”
“会,会的。”
“将军若与他对阵,有几成胜率?”
杨奉一惊,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呃,最多三成。”
“你可知道王越是如何练这几式的?”
杨奉连忙问道:“不知。”
刘协看向王越。
王越还刀入鞘,拱手说道:“初练时,每式五百刀,数月精熟,减至每日百刀。如今烂熟于心,每日数刀,时时练习即可。”
杨奉恍然。“原来……名扬天下的大剑师也是这么练刀的,并无出奇之处。”
“将军每日练几式?一式练几刀?”
杨奉顿时汗颜,连连摇手,岔开了话题。“陛下的意思是说,练兵如练武,重在精熟?”
刘协挑起了大拇指。“将军不愧是高手,一点就透。”
得到天子的夸奖,杨奉心中得意,咧着嘴笑了。
杨修暗自撇嘴,心里却有些佩服天子。
也只有天子才有这样的耐心和杨奉说话,换了他,只怕一言不合,就要拂袖而去。
怪不得那些军侯、都尉看到天子时都格外亲近。想来天子在董承营中时,与将士相处,也是这般平易近人,这才创造了击退郭汜的战绩。
刘协趁势打铁,回到主题。
“将军的亲卫骑本就是精挑细选之辈,但他们虽护卫将军左右,又常随将军冲杀阵前,却罕有与真正精骑对战的机会。高手相争,胜负本在毫厘之间,这是将军疏忽处。稍加训练,即可去粗存精,更上一层,足以与胡封对阵。”
刘协停住,喝了一口水,让杨奉有思考的时间。
杨奉揪着颌下短须,眼珠乱转。
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这些年与人拼杀无数,对刘协所言自是一听就懂。
他与刘协的区别,只在于他从来没想过练兵与练武道理相通。
当然,就练武而言,他也只是好勇斗狠,全凭天赋,没到上升到王越那种以武论道的境界。
此刻听了刘协的讲解,他意识到这些并不难,他也可以做到。
就是多加练习而已,没什么神奇嘛。
“将军军旅多年,又曾在李傕军中,想必对李傕的战法心知肚明。”刘协提醒道:“针对性的做一些练习,击退李傕,应该不难吧?”
杨奉深以为然,起身向刘协深施一礼。“多谢陛下提醒,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部署诸将,各自准备。”
“不急。”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奉稍安勿躁。“练习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解决。”
“还有何事,能比迎战李傕更重要?”
“当然有。”刘协说道:“将军是准备据阵而守,待李傕来攻,还是主动出击,与李傕野战?”
第97章 不可能
杨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李傕野战?
陛下,你这是要我送死吗?
李傕有数万大军,我却只有几千人,不到其十分之一。能守住阵地已经很不容易了,还主动出击?
可是当着杨修的面,这些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对杨奉的反应,刘协早有准备。
杨奉有勇无谋,战术或许会有一点,战略却无限接近于零。
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全局这种观念,也不可能做什么预案。
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全靠临场发挥,这才是基本操作。
这也是他选择杨奉作为教化目标的原因之一。
像士孙瑞那样的老臣自有一套用兵之道,不可能以他的意见为主,更不可能惟命是从,能作为参考就已经给他面子了。
但杨奉不同,他和杨奉有更强的互补空间。
两者结合,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刘协命人取出地图,亲自为杨奉讲解形势。
他为这一刻准备了很久,甚至手绘了几张地图,就像前世做项目规划必备的PPT。
仔细说起来,这和做项目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识别、规划、执行、总结一套流程,区别只于在项目的对象是客观的工程,而兵法的对象是有意志的人。
按贾诩所教,对人心的分析计算是重中之重,丝毫不亚于兵力等硬实力的重要性。
“李傕兵力虽多,却并非全是战士,也不可能全部用来对付将军。”刘协指着地图,一一为杨奉解释。“首先,他要安排一部分兵力防备杨定……”
杨奉打断了刘协。“陛下何以断定李傕不会先逼降杨定?”
杨修按捺不住,抢先说道:“杨定据险而守,又有足够的粮食,守上十天半个月没有问题。李傕与其强攻杨定大营,不如直接进攻御营。”
杨奉瞅瞅杨修,没吭声,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将军击溃胡封时,杨定亦曾出营截击胡封、李式,只是慢了一步,未能成功。”刘协解释道:“有此事在前,李傕来战时,杨定担心李傕报复,必然不会轻易投降。当然,李傕也不会相信杨定会轻易投降,与其强攻,不如不攻。”
杨奉点点头。“陛下说得有理。”
刘协继续解说。“杨定如此,郭汜也不例外……”
虽然右翼空虚,刘协只能再赌一回,将希望寄托在贾诩身上,可是现在面对杨奉,他却是一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的神色,仿佛郭汜哭着喊着要投降,就准备拿李傕的首级做投名状一般。
留一部分兵力防杨定,留一部分兵力防郭汜,李傕真正能动用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万左右。
这一万人不足以同时对士孙瑞和杨奉的阵地发起进攻,先取杨奉所在的左翼就成了可能之一。
因此,杨奉要面对的不是十倍于己的西凉兵,最多两到三倍。
野战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一旦机会出现,主动出击,扩大战果,才有可能击垮李傕。如果固守不出,坐视李傕从容撤退,必然错失战机。
毕竟他们也没有足够的粮草,不俱备长期对峙的物质条件。
杨奉不明白那些,但他对击败李傕很有兴趣。
听完天子的分析,他觉得很有道理,不禁摩拳擦掌,喜上眉梢。
这时,一个虎贲快步走了进来,转到杨修身后,耳语了几句。
杨修脸色微变,凑到刘协身边,轻声说道:“陛下,宁辑将军段煨报,张济率两万步骑已至。其从子张绣率千余骑兵,于清晨时分越过宁辑将军大营,在附近游弋。”
杨奉闻言,也变了脸色。
他知道张绣其人,也清楚张济麾下西凉骑兵的厉害。这些人到了附近,有如饿狼在侧,从此不能安睡。
刘协心中一紧,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皇甫郦拖住张济这么久,已经尽力了。
——
东涧,段煨端坐在马鞍上,看着对面的张济在数骑的簇拥下,轻驰而来。
他摆了摆手,示意亲卫们退下。
亲卫们虽不解,却不敢违拗他的命令,向后退出数十步。
在这个距离,他们无法主动攻击涧水对面的张济,却能及时发现张济可能威胁段煨的举动,上前保护。
张济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也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亲卫骑留下,一人独骑,来到段煨面前,松了马缰,任由战马低头饮水。
“段兄,别来无恙?”张济拱拱手。
段煨拱手还礼。“本来还好,你们叔侄一来,我就不好了。我说张兄,你这是担心我截住天子,不让他去弘农?”
张济放声大笑,翻身下马,蹲在涧边,掬水洗了洗脸。
“段兄,我这大老远的从弘农赶来,你不说设宴为我洗尘,先扣上这么一顶帽子,可不够朋友。”他说着,又脱下靴子,解了足衣,将脚泡在冰冷的涧水中。“那什么,什么水浊能洗脚的?段兄,你学问好,可还记得?念来听听。”
在几个西凉将领中,段煨出身最好,读的书也多一些。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仅限于识字,诗赋是一窍不通。
只是现在,段煨也没心情和张济说诗赋。
张济越是从容,他越是不安。
张绣已经通过他的大营,行踪不定,他派出的游骑只能远远地跟着,不敢靠得太近。如果张绣突然出现,与张济前后夹击,他会非常危险。
“张兄,贾文和已经称臣。”
“我知道,听皇甫郦说了。”张济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西凉人心不齐,互相打来打去,不仅让关东人占了便宜,还看了笑话。”
段煨也叹了一口气。“是啊,如今这天下,关东、关西互相敌视。关西吧,并州、凉州和三辅互相看不起。就连凉州人自己都不齐心。李傕因一己之私,杀樊稠、李蒙、王方,又与郭多打得两败俱伤。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你又何必帮他。”
“我不是帮他。”张济说道:“我就是觉得他不成器,搞得人心惶惶,天下不安,才想请天子移驾弘农,免得他和郭多互相残杀。如今天子滞留华阴不行,我只好亲自来看看。段兄,这几天华阴很热闹啊。”
“是挺热闹的。”段煨抚着胡须,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说来听听。”
“昨天正午前后,士孙瑞率部击溃了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士孙瑞?”张济眉心微蹙,随即又说道:“我早就说过,李式那竖子就是个废物,不宜执掌飞熊军,只是李傕听信妇人谗言,不听我的。若是我家阿绣统领飞熊军,哪会出现这样的事。”
段煨笑而不语。
张济随即又觉得不对劲。“李式为什么会与士孙瑞交战?他不是来协助郭多的么?”
段煨哈哈一笑。“天子为了给杨定送粮,兵行险着,以身为饵,李式没忍住,上了当。”
张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段兄,你为了替天子做说客,连这种小儿都不会信的谎言也说得出口?”
第98章 壁上观
段煨仰天大笑,心中快意莫名。
他知道张济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