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519章

作者:庄不周

如今的渤海郡与普通的郡国不同,大量百姓迁出,大量士族迁入,如今居渤海人口大多数的并不是渤海人,而是外地人,尤其是以兖豫青徐四州居多。因此,不能再按照旧制,任命本地人为功曹、主簿、主记等大吏,应该抛弃地域限制,择优录取。

如今的渤海最大的优势是什么?不是土地,也不是物产,而是人才。

各地的士大夫集中到渤海,让渤海拥有大量的人才可用。本着举贤用能的原则,不应该将大吏的选择范围局限于渤海本郡。只有办事的员吏一级,而且是针对具体的事务时,才应该优先考虑熟悉情况的本地人。

钟繇话音未落,韩宣就冷笑一声:“钟君此言,让我有似曾相识之叹。”

钟繇不紧不慢地说道:“还请功曹指教。”

韩宣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中平六年,袁本初东奔,至渤海,后被董卓任命为渤海太守。随行诸君也是人才济济,其中不乏汝颍才俊,盛况不亚于今日。”

他眼皮一抬,看了钟繇一眼,笑道:“只可惜,经邺城一役,这些汝颍才俊倾心朝廷,纷纷入仕,只有寥寥数人来了渤海。就此而言,我还是很敬佩钟君的,知其不可而为之。”

钟繇有些尴尬。

他听得懂韩宣的嘲讽之意。

当初袁绍东奔,他没有追随袁绍。如今袁绍败了,他来到了渤海,却在有意无意的复制袁绍的做法,想让外地人力压渤海本地人,多少有些不自量力。

韩宣说他“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这个意思。

“功曹何必未战而先怯?”钟繇正色道:“蒙天子恩准,在渤海行德政,四方贤能毕至,又岂是汝颍才俊?功曹蒙府君器重,正当倾力相助,奈何出此沮军之言?”

韩宣冷笑道:“宣不才,曾经战阵,略知先为不可胜,再为可胜之理。自问见识浅陋,不敢与群贤共坐,还请府君另择高明,免得误了儒门大业。”

他说着,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徐州一败,我已经愧对袁将军,不能再辜负了张府君。告辞。”

说完,他向张昭拱手行了一礼,下堂去了。

荀谌苦笑,一边给钟繇使眼色,一边起身,去追韩宣。

张昭也有些无奈。

钟繇来了,本是一件好事。来渤海的人虽多,有实际施政经验的人却少,像钟繇这样主政一郡数年,有实践经验的人愿意屈居一县,是他难得的帮手。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钟繇如此咄咄逼人,坐席未暖,就和韩宣杠上了。

看看主簿、主记的脸色,让他很挠头。

“钟君所言,的确有些道理,只是渤海情况复杂,恐怕难以立刻施行。不如先择一县试行,如何?”

你赶紧上任吧,别在郡治惹事了。

钟繇倒也不推辞。“繇既然至此,全凭府君吩咐。”

张昭看看一旁的主簿郭简。

郭简稍一沉吟,说道:“钟君曾任上党太党,政绩卓著,能当大任,当治剧县。阳信近海,常有海贼出没,侵扰内地。不如请钟君任阳信长,治民拒寇,保一方太平?”

钟繇也不推辞。“可。”

郭简与一旁的主记苑武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张昭看在眼里,也没阻止。

郭简虽然有故意刁难钟繇的意思,但理由却很正当。阳信的确需要一个能力强的县长,否则海贼随时可能来打劫,其他县也发展不起来。

钟繇有能力,也有威信,或许能多带一些汝颍人去阳信,充实当地的户口。

因为度田令的取消,阳信本地百姓大多迁往相临的平原郡,如今十室九空。

第963章 自知之明

荀谌追上韩宣,好说歹说,才让韩宣消了气,同意继续担任功曹一职。

他倒不是觉得韩宣能胜任功曹,而是担心钟繇初来乍到,就逼得韩宣自免,让人以为汝颍人仗着人多势重,欺负本地人。

钟繇毕竟是来做县令,不是来做太守的。

等他回到席中,才知道钟繇已经答应了出任阳信长。

当天晚上,他与钟繇同住,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将阳信的实际情况告诉了钟繇。

钟繇倒是很笃定。

他对荀谌说,所谓大乱方有大治,阳信户口少不要紧,多带一些人过去就是了。再不行,还可以招募海贼。

海贼以劫掠为生,居无定所,你以为他们过得舒服?如果有机会上岸定居,他们不会拒绝的。

这种事,我在上党做过,很容易的。

后来黑山军为什么与我反目?正是因为上党大族太多,没有多少空闲的土地。如今阳信百姓外逃,正好用来招募海贼。

一无所有,有时候更能放开手脚,一展宏图。

你看着吧,四年之后,阳信的政绩会比郡治南皮还要好。

荀谌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想改也不可能,只能由钟繇施为。

他只提了一个建议,等许劭来了,让他去阳信,不要留在南皮。不仅如此,他还要尽可能的联络汝颍人,带着他们一起去阳信,支持钟繇的同时,力争将阳信变成汝颍人的阳信。

那些人不是觉得汝颍人徒有虚名吗?那我们就做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汝颍人闻名天下是有原因的,并不仅仅是互相吹捧这么简单。

钟繇拍着荀谌的肩膀,哈哈大笑。

“友若,这才是党人应该有的样子。”

——

解渎亭。

刘协站在祖母董太后的墓前,心情有些伤感。

他对祖父刘苌没什么印象,但是对祖母董太后非常依恋,哪怕是灵魂已经不同,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感情。

或许真正的刘协从来没有远去,只是藏在了深处。此刻站在抚养他长大的祖母墓前,才从潜意识里涌了出来。

董太后死于何进主政期间,后来归葬河间。因为当时孝灵帝已死,没人把她当回事,葬得很潦草。眼前的坟墓一看就知道新修过,应该是地方官知道天子北巡,大概率要来祭奠,这才匆匆赶工,草草修缮了一下。

皇陵不可轻动,地方官能做的有限,最多也就是除除草、修修路之类的。

刘协也没说什么。

平心而论,“他”和董太后的感情只是私人感情。

董太后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后,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没有负担起应有的教育责任。孝灵帝被宦官曹节等人忽悠,与董太后的教育缺失有很大关系。

作为一个穿越者,又是手握重兵的英主,他看得相对客观一些,毋须顾忌太多。

比起他,右将军董承情绪明显更加激动,都被人叫起来了,还抽抽噎噎的。

但刘协心里明镜也似,董承不是真动情,只是想提醒他,他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至亲,应该对他的女儿董宛更好一些。

这事真有些冤枉。

不是他不想关照董宛,是董宛在长安玩得太开心,不想来行在。

董宛曾经梦想成为一个女将军,后来遇到马云禄、吕小环,她意识到自己天资有限,成不了真正的女将军,也就放弃了,满足于和宋都一起开书坊、做生意。

练武是很辛苦的,她吃不了那个苦,更愿意躺着数钱。

“左将军,帮我劝劝右将军。”刘协说着,冲着马云禄使了个眼色。“我们到其他地方看看,拜拜其他祖宗。”

马云禄含笑点头,乖巧的跟着刘协向前。

杨奉走到董承身边,笑眯眯地打量着董承。“哭够了没有?”

董承甩了甩袖子。“少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呢?”杨奉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我说啊,这事真怨不得天子,是令爱董贵人不愿意来行在啊。别说是现在了,我听说当初天子还在长安时,董贵人就不怎么愿意回宫,经常在书读待着。”

董承吸了吸牙,有些无奈。

这些事,他其实都是知道的,还曾写信给董宛,让董宛多和天子亲近,不要总待在书坊里。

但董宛不听。

想到这些,他多少有些怨姑母董太后。

就是董太后太好钱了,董宛受她影响,对钱过于上心。堂堂贵人,不想着为天子生皇子,只想着做生意赚钱,完全搞错了方向。

哪像马云禄,天天跟着天子,寸步不离。

马腾也跟着沾光,成了光禄勋。

要是马云禄生了皇子,马腾不会是做太尉吧?

“我说,老董,你准备什么时候致仕啊?”

“致仕?”董承一愣,狠狠地瞪了杨奉一眼。“我还不到五十,为什么要致仕?”

“你现在虽然还没到五十,可是等天子西征,你可就超过五十了。到时候你这身体还能撑得住军旅之苦吗?与其到时候被年轻人笑话嫌弃,还不如早点请求致仕,说不定天子还能赏你一个闲职,让你做个富家翁。”

董承眼珠转了转,觉得有点道理。

天子还年轻,又雄心万丈,不愿意在都城待着,将来西征的可能性很大。他却老了,吃不了那个苦,与其勉强跟着天子,不如早点换一个闲职,做个富家翁。

现在跟着天子巡狩冀州,他都觉得累。

不过他也不必着急。

冀州刚刚平定,益州还没正式向进行称臣,西征至少是五年以后的事,甚至可能是十年。

“你准备什么时候致仕,我们一起啊。”董承反唇相讥。“你也比我年轻不了几岁。”

“我还想跟着天子西征,再增几百户食邑,顺便再从西域掳几个绝色胡姬呢。”杨奉嘿嘿笑道:“我们虽然差不了几岁,可是我这几年没闲着,天天习武。你看看我的身体,再看看你这肚子,能是一回事吗?你要是不服,我们上马比试一下,看你能坚持几合。”

董承看看自己鼓鼓的肚子,恼羞成怒之余,又有些不安。

前后左右四将军中,段煨、杨定是凉州人,天生好战,又有一副好体格。看他们那精气神,再战十年、二十年应该不成问题。杨奉最年轻,又有一身好武艺,跟着天子西征应该也不成问题。只有自己,年纪又大了,武艺又不行,真要跟着天子西征,也是拖后腿。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点请求致仕,为子侄们换取入仕的机会。

从兄董重被何进诛杀,子嗣一直没有入仕。他早就想请天子开恩,只是一直没有立功,没脸开口。如果以致仕为条件,或许能求得天子同意。

第964章 志在高远

刘协登上一旁的土坡。

马云禄紧随其后,步履矫健,静静地站在刘协身边。

刘协看着远处起伏如线的燕山,出神了片刻,转头对马云禄说道:“你看,那就是燕山。”

马云禄眨眨眼睛,看着刘协不说话。

“过了燕山,就是草原。东西万里,一马平川。此时此刻,荀攸向东,蒋干向西,而周瑜正在大漠之北,寻找那条大河。一旦成功,我大汉水师就可以溯水而上,直抵草原深处。”

马云禄瞬间明白了刘协的意思,脸上泛起了微红。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陛下,赵毋恤登常山而瞰中山,人以为高远。可是他与陛下一比,简直是鱼目拟珠,不值一提。”甄宓跟了上来,喘着气。“你似乎知道周瑜一定能成功?”

刘协转头打量着甄宓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忍不住笑了。

夫子说过,近之则不逊,可谓至理名言。

甄宓这次随驾,经常与他见面,相互之间的熟悉渐渐加深,她的态度也变得有些张扬,不再那么拘谨。

或者换个词,恃宠而骄。

不过不得不说,她的手段高明。大贾出身,又在书坊历练了几年,如今的她可谓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他身边的人对她印象都不错,马云禄这个直肠子更是隔三岔五的夸她,把她带在身边,当作闺蜜,全然不知她的心思有多大。

或许马云禄知道,但她不在乎。

毕竟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身为天子,尤其是他这样的少年英主,身边只有她们几个人是显然不可能的,多一个甄宓也没关系。

但他却清楚甄宓在想什么。

他也不排斥甄宓——谁会拒绝一个又漂亮又机灵的少女呢,否则他也不会让甄宓掌控冀州印坊,但他不想被甄宓看透,要尽可能的保持一份神秘。

在甄宓这样的人精面前,被她看透,也就意谓着没有了价值。

她只会仰视强者,不会平视弱者。

“应用之妙,在乎一心,不在乎目。”刘协抬起手,伸出双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甄宓那双神采奕奕的妙目。“山川入目,会于心,方能见山非山,见水非水。赵毋恤与我只是远近不同,不存在境界的高低。再者,我今日能站在这里,畅想大漠之北,也是站在赵毋恤以及诸位前贤的肩上。”

他顿了顿,又道:“你觉得赵毋恤是鱼目,是你低估了他,不是他境界不够。”

甄宓有些尴尬。

刘协这句话,等于说她是鱼目,自己不懂,还妄议古人。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刘协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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