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嗯。”荀俣用力点头。“小姨再不回来,我就要去长安找你们了。”
“下来!”荀彧虎着脸,喝了一句。“君子慎独,成何体统。”
荀俣下了一跳,下了地,却不肯走,牵着唐夫人的手撒娇。唐夫人低头说道:“要不,随我回印坊住几天吧。我从长安带了些好玩的东西回来。”
“好啊,好啊。”荀俣欢天喜地,一溜烟地跑去母亲唐氏身边,央求母亲向父亲求情,让他随唐夫人回印坊去住几天。
荀彧有点无奈。“你把他们惯坏了。”
唐夫人看着荀俣,微微一笑。“你子女多,只觉得烦。我没有子女,就特别喜欢。这就是丰俭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荀彧眼神微动。“家事不妨如此,国事却不可不持正。”
唐夫人一声轻笑。“真要是持心平正,你又何至于如此患得患失?你是信不过公达,还是信不过天子?”
“天子睿智,我岂能信不过。至于公达,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论起揣摩天子心思,他比我更擅长。”荀彧难得地笑了一声。“否则的话,天子也不会付他兵权。”
“既然如此,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担心的是天下人心。”荀彧脸上的笑容散去,一声叹息。“天子去虚务实,这本是好事。但凡事当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眼下邺城未下,冀州未定,正当君臣共力之际,追究党人的事,恐怕并非良机。党人纵有千般不是,对朝廷的忠诚却是毋庸置疑的。天子这么做,无异于自掘根基。”
唐夫人转头看着荀彧,嘴角轻挑。
荀彧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了她的眼神。“难道我说得不对?”
唐夫人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说来说去,还是不肯扒下那层道德君子的皮,不敢面对自己的真面目。文若,你说得对,你的确不如公达。不过不是不如他擅长揣测天子的心思,而是不如他勇敢。这可能也是他文武双全,你却只是书生的原因。”
唐夫人顿了顿,轻声笑道:“毕竟说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很容易,真正面对利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可是真的会流血,会死人的。”
荀彧面红耳赤,几次欲言又止。
他发现这次唐夫人从长安回来,性格又变了不少,言语犀利,几乎是不留情面。
就和邸报上的文章一样,讨论的问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直接。
“说什么呢,搞得这么激烈?”唐氏一手牵着荀俣,一手扶着肚子,走了过来,含笑瞋了荀彧一眼。“就算是熟不拘礼,你也不能这么说话。刚刚还说儿子要慎独,到自己怎么就忘了?”
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荀俣的手,轻轻一推。
荀俣会意,飞奔过去,牵着唐夫人的手。“小姨,我们去玩水吧。”
唐夫人被荀俣拽着,下了河岸,脱了鞋袜,与荀俣玩起水来,一时笑语声不绝。
唐氏走到荀彧身边,低声说道:“你们都说什么了,吵成这样?”
荀彧无奈地摆摆手。“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我自己老了,跟不上形势吧。”
第931章 自欺欺人
唐氏挽着荀彧的手,轻轻抚了抚。“你还记得多久没有见过天子了?”
荀彧想了想。“快一年了。去年天子东行时,我曾去弘农见驾。”
“虽然如此,毕竟时间太短,怕是了解不多。”唐氏轻声叹息道:“之前文倩伴驾,经常有书信来,你还能及时了解天子动向。如今文倩留在长安,打理同文馆书坊,你对天子如今的想法一无所知,自然有了隔阂。”
荀彧转头,看着唐氏,眼神有些犹豫。
“你是说,我误会了天子?”
唐氏抿嘴而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误会天子,但你心里有疑问,却是连我这个妇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或许,你应该趁着上计的机会,去见一见天子,当面说清楚。天子虽年少,却有大胸怀。只要你说得在理,他应该会听的。否则他也不会让苑珪来负责这件事,你说是不是?”
荀彧沉吟不语。
他觉得妻子说得对,如果能当面和天子讨论一下关于党人的事,肯定比在这里猜测好。
颍川荀氏是党人中坚,参与过很多大事。天子要编《党锢列传》,绕不开颍川荀氏。作为当事人之一,他的确应该与天子面谈一番,而不是在这里猜测。
天子能让苑珪来负责这件事,说明他并没有刻意针对党人的意思。
就像他不喜欢士大夫的某些习气,却没有将士大夫排斥在朝廷之外一样。
“夫人说得有理。”荀彧看着不远处正和荀俣玩耍的唐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去和她道个歉吧。”唐氏看得清楚,轻轻推了荀彧一下。“若非至亲,她岂会如此动怒?这几个月天子远征冀州,长安的太学论讲激烈,她是漩涡中心之人,想必知之甚悉。”
荀彧点点头,却没有急着上前和唐夫人说话,而是吩咐人布席设案,取出准备好的酒水食物,这才招呼唐夫人过来。
荀俣很乖巧,将唐夫人拽了过来,一起入席。
没有外人,气氛很轻松。荀彧和唐夫人都不再提刚才的不快,说起了家常话。
荀彧先问了女儿荀文倩的近况。
唐夫人说,同文馆的书坊已经开始运行,眼下正在准备第一部 西域典籍的印制。朝廷设立同文馆的消息传开之后,不少西域人陆续赶到长安,入职同文馆,充当通译。
其中就包括当初在洛阳白马寺译经的一些安息人。
安息人本来的目的是译浮屠经,但是荀文倩却要求他们先翻译一些西域的医学典籍。开始有很多人不理解,与太医院的医师交流之后,才知道事出有因。
西域与中原水土不同,有一些疾病是中原人没有遇到过的,极易造成大疫。在西域商路畅通,往来的客商越来越多的时候,做好大疫的防治至关重要。
防疫先须知疫,所以收集西域有关医学典籍,了解疫情的各种规律,就成了首当其站的重任。
荀文倩将这件事列为同文馆优先解决的问题之一。
正因为有这样的准备,两个月前,一次疫情刚刚出现就被控制住,避免了一次重大危机。
荀彧夫妻听完,既欣慰又不安。
欣慰的是荀文倩能为天子分忧,不安的是荀恽在西域的危险大增,除了战场和鲜卑人,还有杀人于无形的瘟疫。
唐夫人随即又说起了太学论讲的事。
太学论讲其实很激烈,远比邸报上看到的争鸣要火爆。
之所以还能保持理智,没有闹出人命来,是因为太学的印坊有虎贲守护。那些持反对意见的读书人虽然很想把许靖、来敏等人乱刀砍死,却没有那样的武力,只好将所有的怒火付诸口舌。
之所以没有写成文章对骂,是因为有很多观点端不上台面,一旦落在纸面上,将来就是污点。
“什么样的观点?”荀彧忍不住问道。
唐夫人瞥了荀彧一眼,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你知道太学诸堂中,经学堂生员最少么?”
“怎么会?”荀彧大感意外。“经学传承两百余年。五年之前,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是学经。其他诸堂才设立数年,能有多少人?”
“没错,经学传承的确非其他诸般学问可比,但是经学不再是入仕的门路,还有多少人甘于寂寞,一辈子就为了研究几句经文?”
“经学不再是入仕的门路?”荀彧脸色大变。
“虽然不能说断绝,但肯定不是主流。”唐夫人拿起一块凉糕,咬了一小口,有滋有味的品着。“除了到郡县学校作教师,读经的出路的确不多。况且读经的人大多迂腐,好臧否是非,却不擅理事,在仕途上本就不如其他人。”
荀彧眉头紧皱。“这是天子的意思吗?”
“天子没有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唐夫人露出一丝浅笑。“毕竟公府以及郡府县寺的辟除权还没有收回,决定用什么人,还是大臣们说了算。就三辅而言,愿意辟除只通经籍的不多,更多的人还是喜欢能做事的掾吏。”
荀彧心中不安。“不读经,如何能德才兼备?”
“为人当行善去恶,为吏当奉公守法,这都是常识,何必需读经才知晓?再说了,如今儿童不论男女,至少都要读一年书。能为吏的,通常都读过《论语》《孟子》之类,还能不知道这些基本的道理?”
“可是那些浅显的文章,如何能够治国?”
唐夫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瞥了荀彧一眼,幽幽的说道:“你还真相信经学能治国?文若,你在河东待得太安逸了。在长安,除了那些老朽,或者经学传家太久,不愿放弃这一优势的人,已经没几个相信仅凭经学就可以治国。《春秋》治狱,《禹贡》治水,就算不是自欺欺人,也是刻舟求剑。”
荀彧面色变了几变,欲言又止。
他知道,他必须去一趟行在,面见天子。
这些事,和别人说是说不通的,必须和天子本人商量。
“长安还有哪些新鲜事?”荀彧按捺着心中惶恐,举起酒杯,向唐夫人示意道:“还请妹妹为我这坐井观天的书生解说解说,开开眼界。”
唐夫人有些意外。“文倩或许是忙,没和你说过也就罢了,怎么友若也没提起?他虽然没去印坊见我,我也知道他在长安,那几篇文章我都是过了目的。”
荀彧抚着胡须,沉吟道:“或许,正如你所说,他是自欺欺人吧。”
第932章 祸不单行
荀湛倚窗而坐,面前的案上摆着早点和一份刚刚收到的邸报。
早点冒着热气,邸报散着墨香。
荀湛的心情却糟得无以复加。
他的心情本来很好。再次来到长安,凭着从女荀文倩以及众多乡党的照应,他虽然没有做官,却一样活得很滋润。他无衣食之忧,可以从容的旁观形势,等待最合适的机会。
但今天刚刚看到的一则快讯,打破了他的安逸。
天子公布了对邺城中的叛军的最后通谍。
围城之前投降,首恶必诛,胁从流放海外。
围城之后再降,不赦。
不赦的意思,就是首恶要族诛,胁从要斩首,普通将士也将被流放。
其实这件事和他并不大。天子将审配、田丰之举定为叛乱,就是与袁绍分割。袁绍是在向朝廷称臣之后被袁术俘虏的,他的身份还是朝廷认可的渤海太守,行冀州牧事,与审配、田丰据邺城而叛没有任何关系。
因此,他不在牵连之列。
但天子的最后通谍如此强硬,审配接受的可能性极小,大概率还会选择玉石俱焚。
审配的死活,他不关心。甚至可以说,审配被族诛才好。
但他不能不考虑被审配关押的汝颍人,其中就包括他的家人、亲戚、朋友。
他觉得天子是故意的,就要逼审配拼命,拉着城中的汝颍人一起死。
他无法坐视悲剧发生,必须有所作为。
下定了决心后,荀湛开始吃早餐,同时命人收拾礼李,并去置办一辆马车。
他要远行。
并凉安定,马匹大量输入关中,关中的马匹很便宜。两匹骏马,一辆宽敞结实的马车,不过两万钱。如果愿意多花四五千钱,还可以买两个西域胡女做侍妾,一路服侍。
吃完早餐,荀谌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要想让天子改变主意,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得到的,必须联合更多的人一起发声。
信刚刚写了一半,崔钧来访,手里拿着一份邸报。
两人一见面,都看到了对方的邸报,然后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崔钧的兄长崔均是袁绍同党,一起起兵反董。崔均已死,但他的家人还在邺城。
崔钧入座,将手中的邸报拍在案上。“友若,这可如何是好?”
荀湛苦笑,将刚刚写了一半的信推到崔钧面前。“州平,我准备赶赴邺城,面见天子。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孔明、士元吗?”
“给他们写信怕是没什么用。”崔钧眉头紧皱。“他们都在天子身边,深得天子信任。如果能劝阻,早就劝阻了,何必等到公布于世?而且,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孔明的主意。”
荀谌吃了一惊。“为何这么说?”
“孔明重法度,推崇以法治国,又受天子影响,对审配、田丰的行为极不赞同。审配、田丰负隅顽抗,在他看来,无异于取死之道,又怎么会劝天子宽恕他们,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荀谌咂了咂嘴,有些头疼。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诸葛亮深受天子宠信,殊于他人,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还想找诸葛亮说情,请诸葛亮出面劝说天子,现在看来,这就是一厢情愿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谁能影响天子?
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出来。
荀彧或许可以,但他在河东。
荀文倩也有机会,但她在长安。
荀谌迅速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你就写文章,发表在邸报上吧。最好能多联合一些人,造成声势。”
“这样好吗?”崔钧有些担心。“会不会有结党之嫌?”
“随你便。”荀谌有些不屑地瞅了崔钧一眼,重新拿起笔,继续写信。
崔钧有些尴尬,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荀谌也没送他,写完信,安排人送出,起身出了门。
随从已经准备好了马车,行李也都搬上了车,荀谌上车之后,马车便轻驰而去,直奔长安城。
来到未央宫北门,递上名刺,在门外等了片刻,宫里便出来一个郎官,引着荀谌进了宫门,来到同文馆印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