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比起李膺等人,以李膺继承人自居的袁绍别说直面生死,就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仓皇出逃。
而他们这些手握重兵,平时以为天下尽在我手的党人,也在董卓面前屏气息声。董卓一道矫诏,他就放弃了北军的军权,赶往荆州。
是北军无能,还是党人无能?
若说是后者,那就算没有董卓乱政,袁绍掌握了朝堂,结果就一定好吗?
其实不用猜,结果就在眼前。
忽然之间,刘表变得极为沮丧。他紧紧地握着酒杯,牙关紧咬,面色青白。
“君荣的意思是说,形势崩坏之根本不在董卓、李傕辈,而在我士大夫?”刘表抬起头,盯着士孙瑞。“那我是不是该和本初一样,上疏请罪?”
“你和本初不一样。他是有意为之,又一意孤行,跨过了底线。你么,算是无心之失,还有改正的机会。”
士孙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路,我告诉你了。怎么选,是你自己的事。”
第833章 老宅昏鸦
刘表喜忧参半。
喜的是士孙瑞明确的说,天子没有像对袁绍一样对他的可能。他大可不必担心像袁绍一样身败名裂,遗臭青史。
忧的是他也要反省,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士大夫的一员。
身为八俊之一,又是宗室,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大夫,而是极具代表性的士大夫。他如果能出现反省士大夫的得失,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该怎么反省,就成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士孙瑞给不了他答案,其他人也帮不了他,只能由他亲力亲为。
不完成这个任务,天子不会原谅他。
刘表很头疼。
——
就在刘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反省的时候,袁绍起程离开了洛阳。
他终究没能见天子一面。
士孙瑞、刘表都没有去送他。
士孙瑞派人给袁谭送了一封信,让袁谭先送袁绍返乡。如果袁绍身体好转,袁谭就赶回洛阳,到他军中为将。如果袁绍不幸辞世,那就只能等一等,至少要等袁绍下葬之后再说。
不过袁谭不必担心,就算是三年之后,他也能给袁谭一个机会。
收到士孙瑞的书信,袁谭松了一口气。
有了士孙瑞的承诺,他的前程总算又有了希望。
与荀谌、郭图商量之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郭图决定,自己和袁谭一起送袁绍返乡,荀谌、逢纪就不用去了,留在士孙瑞麾下效力,也算是为袁谭做准备。
当然,如果袁绍能好起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离开平乐观后不久,一直躺在车中昏睡的袁绍突然醒了,将袁谭叫到车边,问他这是去哪儿。
袁谭迟疑着,不敢回答。
郭图挥挥手,示意袁谭走开。他轻声说道:“主公,我们回汝阳。”
“回汝阳?”袁绍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悍鬼能同意?”
“有袁夫人出面,一定没问题。”郭图说道。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告诉袁绍请罪疏的事。袁绍应该能猜到一些,但不可能猜到请罪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双方保持默契,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袁绍沉默了良久,轻声说道:“去老宅,我想看看。”
郭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洛阳城中的老宅吗?”
袁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郭图眨眨眼睛,拉上了车帘,转身和袁谭商量。
袁谭皱着眉,不知道袁绍为什么非要去洛阳城中的老宅看一看。早在董卓迁都的时候,洛阳老宅就被烧了,眼下只有一片残亘断壁,有什么好看的?
考虑到袁绍奄奄一息,这次返回汝阳之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来洛阳,袁谭最后还是同意了。
马车改向,进了洛阳城。
入眼一片荒芜,几乎看不到人影,倒是不时有狐鼠出现在被火薰黑的墙头甚至路上,大模大样的看着袁谭一行。
袁谭悲从中来。
他想起了儿时洛阳的繁华,跟着袁术一起策马街头的快意,长大后宾客盈门的热闹,如今一切都变成了幻影,只剩下眼前的废墟。
这是谁的罪过?
不管以前是谁的罪过,有了那份请罪疏之后,袁绍就成了罪人之一。
火烧洛阳城,他比董卓还要早,而且烧的是皇宫。
——
马车穿过半个洛阳城,在袁氏旧宅前停下。
作为四世三公之一的袁氏,在洛阳的宅第之大令人咂舌,豪华曾经不逊皇宫。如今这一切都化为灰烬,就连朱紫大门都被人拆走了,只剩下黑洞洞的门框。
门前的三出阙还在,只是残缺不全。
三出阙本是皇帝专用,但孝灵末年,为阉党所惑,朝政荒乱,逾制僭越之事不胜枚举。虽然知道袁氏逾制用了三出阙,却没有人告发。
实际上,在违反礼法这一点上,士大夫和阉党不谋而合,更别说袁氏原本就脚跨世家与阉党,自然更加有恃无恐。
因为这件事,袁氏内部还曾有争论。袁贺之孙袁闳、袁弘就觉得这么做有违先祖德行,必招破败,不肯登门,以免被殃及。
车窗拉开,袁绍在车中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破坏的老宅,神情木然,只有两行浊泪涌了出来,沾湿了衣襟。
袁谭、郭图侍立一旁,同样心情低落。
请来的医师有些紧张,抓紧了挂在腰间的药箱,随时准备急救。
但袁绍一直没什么反应,既不激动,也不悲伤,只是木然的看着。
就在袁谭准备关上车窗,重新起程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鸦叫。
像木偶一般的袁绍突然活了,伸手推开袁谭,探出了半个身子。
袁谭也愣住了,抬头看去,半天才找到那只乌鸦。
乌鸦一直站在阙上,只是阙被火薰得漆黑,乌鸦也是黑的,又一动不动,他们竟然没看出来。
在他们的注视下,乌鸦又叫了两声,展翅飞起,一转眼就不见了。
袁绍拧着脖子,看着乌鸦消失的方向,微眯着眼睛,眼中露出一丝留恋。
“公则,这是郭有道来送我么?”
郭图回头看了袁绍一眼,敷衍道:“理当如是。”他想了想,又道:“莫不是和光同尘之意?”
“和光同尘?”袁谭疑惑地看向郭图。
郭图这时候说句话是什么意思?
郭图眨眨眼睛,没有解释,却兴奋地对袁绍说道:“主公,这一定是郭有道。当年他曾说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如今又来送你,可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看好你,这才示以征兆,让你暂时忍耐。”
袁绍眼神闪烁,一言不发。
郭图却又说道:“主公,好好休养,且观天下,或有转机。”
袁绍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笑容。“公则啊,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在安慰我,真是辛苦你了。”
嘴上说着,他回到车中,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只是气息平稳了很多。
郭图关上车窗,给袁谭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低声说道:“好好照料着,若能让他多活一年半载,也是好的。”
袁谭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哪怕是谎言,只要能让袁绍激起希望,再坚持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冀州之战是最好的机会,错过太可惜了。
只要袁绍能活着,他就可以回到洛阳,加入士孙瑞的麾下,参与大战,积累军功,跨过那个看似极难,却必须跨过的门槛,成为朝廷的将领,而不是再苦苦等候。
第834章 更进一步
刘表拥被而卧,两眼充满血丝。
面前的案上摆着纸笔。
纸是上好的竹纸,纸色洁白,带着竹子特有的清香,连带着房中的药味都淡了些,多了几分雅致。
但刘表的心情却非常糟糕。
从士孙瑞大营回来后,他就这么坐着,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找不到思路。研好的墨都干了大半,他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门枢轻响,陈夫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托着食案,一个提着茶具。
陈夫人瞥了一眼案上空无一字的纸,在床边坐下,又摆了摆手。
侍女们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我刚刚去见了蔡夫人。”陈夫人伸出手,将案上的纸摆整齐。
刘表疑惑地转过头。“哪个蔡夫人?”
“蔡德珪的姊姊,黄承彦的夫人。”
刘表恍然,“哦”了一声,随即又道:“委屈你了。”
他在荆州时,蔡瑁曾有意与他攀亲,却被陈夫人阻止了。陈夫人出自高门,从内心里看不起蔡氏这样的商贾,加上黄承彦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肯入幕,关系有点僵,陈夫人几乎从不与黄承彦的夫人蔡氏来往。
现在陈夫人主动去拜访蔡夫人,自然是因为他处境艰难,能帮得上忙的只有蔡夫人。蔡夫人的丈夫、女儿是天子重用的大匠,女婿更是天子面前的心腹,影响力远比庞统更大。
“无妨,能为夫君和伯玉做点事,是妾的本份。”
刘表叹了一口气。“蔡夫人说了些什么?”
“蔡夫人说,据她所见所闻,天子对儒门的态度从来不是对抗,而是改造。”
刘表眉心微皱。“改造?怎么改造?”
“取其长,补其短,身体力行。重归初心,以仁爱为本。”
刘表想了想,有点领悟。“所以,天子是希望我能自省儒门之失?”
陈夫人点了点头。“天子遭两京之变,孤苦一人,犹重亲情,是以刘备能以彭城恢复宗籍,刘和、刘晔一在亲近,一在边疆。夫君名重天下,若能助天子一臂之力,天子岂能不用?”
刘表吁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这样的想法,他一直就有,只是没有把握,有了蔡夫人提供的这些信息就可靠多了。如果再加上士孙瑞的提醒,他至少有八成把握不仅逃过一劫,说不定还能保住晚节。
由他来总结儒门得失,说服力自然要比许靖、来敏等人强多了。
他不仅是学问精深的大儒,更是坐镇荆州的封疆大吏,在知与行的结合上,在世的人中无人能出其右。其他人要么是只能空谈,没有施政经验,要么是虽有施政经验,学养却不够厚重。
就连杨彪都不如他——杨彪一直是京官,地方施玫的经历不多。
以前有过,比如黄琬,比如王允,但他们……都死了。
想起黄琬、王允,刘表突然感慨起来,他想到了更多的同道中人。
比如李膺,比如陈藩。
士孙瑞说的那几句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党人这二十年有什么进步?
没有,一点进步也没有,反倒是退步了不少。
见刘表出神,陈夫人悄悄起身,退了出去。
——
易县。
“弩来!”袁术气急败坏的低声喝道,将手里的弓扔在地上。“什么破弓,根本不准嘛。”
一旁的苌奴连忙送上已经张好的弩,同时捡起袁术那张装饰华美的角弓,收入弓袋。
弓是好弓,只是袁术的射艺太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