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逆臣李傕父子,无君臣之礼,冒犯乘舆,当诛。限期三日,束手就缚,自免请罪,否则头悬于北阙,手足系于轼,悔之晚矣。”
胡封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这几句话的份量。
且不说免了李傕的大司马会不会刺激李傕,就这“头悬于北阙,手足系于轼”十个字,就够李式生气了。
阙与傕同,轼与式同,这是当面辱骂。
让人疑惑的限期三日,若李式不降,三日后又能如何?
“小皇帝要移营,士孙瑞要与我野战。”李式笑嘻嘻地说道。
胡封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
“嘿嘿,若是你我,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等蠢事。可是那小皇帝懂什么,士孙瑞自以为知兵,其实不过是一书生罢了。他们以为杨定的义子趁我不备,杀了我几名游骑,就小瞧了我飞熊军。嘿嘿,这次我不仅要雪耻,更要趁势击破士孙瑞的阵地,生俘了小皇帝,献给大司马。”
看着兴奋莫名的李式,胡封只有一个感觉。
他们都疯了,小皇帝疯了,士孙瑞也疯了,李式也疯了。
——
第二天一早,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的李式就带着亲卫,赶到塬下,亲自察看地形。
胡封不放心,也跟着来了。
当他们看到南北军的战旗的确在移动,一队队的将士离开了山坡上的阵地,来到平地列阵,李式放声大笑,胡封却哑口无言。
“阿封,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式用力地拍了拍胡封的肩膀。“若不是那几个游骑大意,被杨定的义子杀了,他们如何敢生此妄心,挑战我飞熊军?”
胡封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人都疯了。
李式却意气风发。
他的思绪已经飘离了身体,离开了眼前渐渐成形的阵地。
这些人不堪一击,毋须在意。
他担心的是郭汜会不会来争夺,担心的是杨奉、杨定会不会来救驾。
“阿封,你能为我挡住杨奉、杨定吗?”
胡封有些为难。
他只有两千多人,又刚刚在杨定大营吃了亏,这时候要面对杨奉、杨定的进攻,为李式掩护侧翼,的确有些勉为其难。
他很想劝李式报告李傕,请李傕派人来增援。
但他很清楚,李式不会答应。
他也想劝李式向郭汜求援,请郭汜分兵掩护。
但他同样清楚,这更不靠谱。
郭汜会不会尽力且不说,置身于郭汜的包围之中,想想就不安全。
“阿封,也不用你阻击太久,最多半天时间,我就能击破士孙瑞的阵地,擒小皇帝而归。”李式竖起三根手指。“三阵!三阵不成,我就退军,如何?”
胡封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
以飞熊军的战力,三阵之内突破南北军的阵地的确不是难事。如果三阵之内还不能成功,也只有撤退一条路了。
而且三阵用时很短,最多半天时间,杨定、杨奉应该来不及反应。
“那就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李式再次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啊,难追。”
胡封看着李式一副直不起腰来的模样,心生鄙视。
这什么坏毛病,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关东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中年女人,而且贪得无厌,生生把自己搞得皮包骨头,像个病鬼似的。
“行,我全以力赴,一天以内,保证不让杨奉、杨定有一兵一卒越过我的阵地,威胁你的侧翼。”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李式嘿嘿地笑着,用力搂了搂胡封的肩膀。
胡封强笑着,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李式,拨马而去。
李式兴奋之际,也不在意胡封的态度,转身叫来一个属吏,让他去郭汜营中传话。
他要移营到此,与郭汜靠得极近,不打招呼容易引起误会。
更重要的是,他要向郭汜表明,这个机会是他先发现的,郭汜不能抢。
第78章 天子出征
郭汜爽快地答应了李式的要求,还拍着胸脯,一副同仇敌忾的气势说,飞熊军是凉州精锐,岂能任人污蔑,夺旗杀人?这仇必须报。
你若不行,我来。
收到使者的回复,李式的心态当场就崩了,狂吼着要进攻郭汜的大营,弄死郭汜。
被亲卫死死抱住,恢复冷静之后,李式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飞熊军战旗被夺的消息瞒不住了,已经传到了郭汜的耳中。
郭汜这个马贼,不知道在暗中笑成什么样子,等着父亲李傕收回飞熊军,看他出丑。
要想保住飞熊军,只有一个办法,击溃士孙瑞的阵地,生擒小皇帝,证明自己有足能够的能力统领飞熊军。
李式一边命人催促胡封进入阵地,一面命飞熊军列阵。
飞熊军骑士们陆续进入战场,不紧不慢的列阵,不时地看一眼对面已经成型的步卒阵地,谈笑风生,眼中充满轻蔑。
对他们来说,即使实际人数只有千余人,击破三四千步卒的阵地依然易如反掌,他们要考虑的是能否争取到最合适的出战机会,伤亡最小,破阵的机会却最大。
即使对面只是中看不中用的南北军,也没人愿意冲第一阵。
几个百人将不约而同的找到李式,希望能得一个最好的出击顺序。
一言不合,几个人就吵了起来,当着李式的面破口大骂,脾气不好的甚至拔出了刀。
李式一夜没睡好,又被郭汜气得破了防,头晕脑胀,见这些人大吵大闹,根本不把自己这个主将放在眼里,更加心烦意乱。他几次喝止,却没人肯听,反倒吵得更凶。
更有甚者,有人对李式大呼小叫,唾沫星几乎喷到了李式的脸上。
李式顿时恼了,抡起马鞭乱抽,厉声喝道:“都别吵了,老子亲自冲锋。”
众人鸦雀无声,互相看看,都有些不以为然。
李式看在眼里,更加恼火。
他知道,这些桀骜不驯的将领不把他放在眼里,一直觉得他只是代李傕统领飞熊军,并不是真正的飞熊军主将,平时看在李傕的面子和赏赐的份上,称他一声少将军、少主,哄他开心,真到了上阵的时候,还是要听他们的。
他就是要打破这个偏见,证明自己。
“三合以内,必破敌阵。”李式双眼血红,嘶声大吼。
——
士孙瑞披着甲胄,提着长刀,在一群校尉、都尉面前来回踱步。
“看见了吧?”士孙瑞举起长刀,指向对面的飞熊军。
“看见了。”一个都尉大声说道:“飞熊军。”
“知道飞熊军都是一些什么人吗?”
“知道,西凉人,羌人,还有鲜卑人,全是畜生。”
士孙瑞点点头,转身指向身后。
山坡之上,天子大纛迎风飘扬。
“看见了吗?”
“看见了。”一个中年校尉不紧不慢的说道:“天子亲自上阵了,就是不知道他敢不敢砍人。”
其他人轻声笑了起来。
赤气贯紫宫之后,天子突然变了性子,又是练武,又是招募勇士,偏偏漏过了卫尉大营,让他们多少有些怨气。这一次打头阵,又是迎战飞熊军,很多人都憋了一口气,要证明自己才是南北军真正的精锐,什么虎贲郎、羽林郎,都是纨绔。
至于执金吾的缇骑、执戟,就更不值一提了。
借这个机会调侃一下天子,心里还是蛮爽的。
士孙瑞没有阻止,大战在即,所有人都很紧张,过于强调礼仪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这时候,就是要激起将士们谁也不怕的勇气。
训练时间太短,能凭借的也只有勇气了。
“天子能不能砍人,你会有机会看到。”士孙瑞喝道:“天子的后面是什么,你们也清楚吧?”
众人不笑了,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都清楚,在天子的身后,是他们的家眷集中居住的大营。
如果他们倒下了,天子就会直面飞熊军。
如果天子被飞熊军俘虏了,他们的家属都会成为飞熊军的战利品。
士孙瑞拔出长刀,刀尖划过地面,在他身后留下一道横线。
“这道线,就是我士孙瑞的底线。想跨过这道线,要么击败飞熊军,到天子面前受赏,要么被人抬过去。”
说着,士孙瑞出手臂,摊开手掌,长刀在掌心轻轻一抹,鲜血涌出,染红了刀刃。
士孙瑞举起手掌,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掌心的血迹,又慢慢握紧拳头。
鲜血沿着手腕留下,染红了袖口,染红了臂甲。
“请华山作证,请渭水与大河作证,请诸君作证。”士孙瑞厉声大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众人凛然,齐唰唰抱拳施礼。
“愿随卫尉,血战到底!”
——
刘协站在大纛下,看着远处高举手臂的士孙瑞。
他看不到士孙瑞手掌上的鲜血,但他感受到了士孙瑞的冲天杀气。
他知道,此战若不能胜,这可能就是士孙瑞最后的音容笑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传诏兴义将军,让他做好送粮的准备。”刘协压抑着胸中涌动的情绪,叫过一个虎贲侍郎。“我们的时间有限,少则半天,多不过一天,希望他能好好利用,将粮食送到后将军的大营。”
虎贲侍郎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刘协又叫过王越。“从现在开始,人不解甲,马不解鞍,随时准备战斗,直到分出胜负。”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生死。”
王越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躬身领命。“唯!”
“击鼓,告诉所有人,朕在此。”
王越举起手臂,用力一晃。
十余名鼓手挥舞鼓桴,敲响了牛皮大鼓。
雄浑的战鼓声像无形的波浪,向四周荡漾开去。
塬上、塬下,一片寂静。
天地之间,只剩这代表着天子的雄浑鼓声激荡。
无数人站起身来,侧耳倾听。
无数人走出帐篷,翘足而望。
御营之中,贾诩放下了手中的笔,抚着胡须,看向鼓声响起的地方,面色沉静。
御帐内,皇后伏寿、贵人宋都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一侧的小帐内,唐姬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扭头看向帐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郭汜的大营内,丁冲从乱草丛中坐了起来,看向鼓声传来的方向,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喃喃自语。
“天子亲征,我大汉中兴,自今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