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陛下,妾虑事不周,上次见驾,忘了一件事。”
“你说。”
“初平四年,袁谭曾蒙时任豫州刺史的刘备举为孝廉,循例当为郎。因时事延滞,至今未能入职。如今山东将定,唯有冀州未平,他愿为陛下左右,牵马坠镫,又或者招募部曲,听陛下号令。”
袁夫人拜服在地。“妾冒昧,恳请陛下恩准,使其能将功补过。”
刘协眉梢轻扬,随即又落了回去,嘴角的笑意也一闪即没。
果然是有求而来。
如果不能在朝堂上立足,就算是再大的世家高门也会没落。说到底,你们还是依附皇权的寄生者,装什么清高呢。
尤其是汝南袁氏,一边和中常侍袁赦攀亲戚,一般高呼与阉党誓不两立,也不知道哪来的脸。
“愿为朝廷效力,自然是好的。招募部曲就算了,朝廷不缺兵力。为郎没问题,只是他想做什么郎,却要看他的能力。”
刘协笑笑。“有令郎德祖在前,夫人应该知道规矩吧?”
袁夫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连头都有点疼。
天子答应了袁谭为郎,这是好事,但袁谭不可能满足于一个普通的郎官,执戟当值,至少应该是天子身边的散骑。
可是以袁谭的能力,能达到散骑的标准吗?
她左右为难。
机会,天子给了,再讨价还价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无奈之下,袁夫人躬身拜谢。
再一次目送袁夫人离开,刘协琢磨着,要不要再给袁绍下一道诏书,刺激他一下。反复想了想,觉得稍微等一等。
好饭不怕晚,刺激得太频繁反而没意思,很容易就疲了。
汝颍人明里暗里的施压,想为袁绍求得赦免,说不定还想拥袁绍入朝,那我们就看看谁的手段更多。
他当然可以直接拒绝,但那么做就没意思了,不好玩。
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而且我的规矩比你的规矩大,你怎么和我斗?
——
得知袁谭可以为郎,但要按规矩进行选拔,尤其是想做天子身边的散骑时,郭图、荀谌等人且喜且忧。
喜的是,到目前为止,没看到天子有刻意刁难的意思,只是按规矩来而已。这些规矩也不是针对袁谭一个人,而是所有人都一样。
既然如此,他们将来入仕也不会有明面上的障碍。就算天子不接受他们,他们也可以凭借汝颍人在朝堂上的亲朋故旧,循例为官。
忧的是,袁谭为郎决定了他们的起点不会太高。之前的履历全部归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荀谌这样的中年人还好说,郭图、逢纪等人基本没希望了。
换作以前,还有三府并辟之类的超擢机会。以现在的形势,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即使是杨彪、周忠也要三思而后行。
袁夫人出面,依然要按规矩来,便是明证。
虽然心有不甘,反复权衡之后,荀谌等人也只能接受现实,嘱咐袁谭勤习文武,准备接受考试,争取能做一个等级高一点的郎官。
最好能成为散骑侍郎。
计议已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向袁绍通报免职的诏书。
按规矩,袁绍接诏之后,要上缴印绶,并且谢恩。他们可以以袁绍病重为由拖一两天,却不能拖得太久。否则惹怒了天子,后果更严重。
这个任务落在了逢纪的身上。
荀谌早就因为韩馥的事和袁绍翻了脸,郭图也因为支持袁谭软禁袁绍,失去了袁绍的信任。如今还能让袁绍听得下去的,只有逢纪和袁夫人。
袁夫人嘴太毒,他们怕直接将袁绍气死了。
原本他们希望袁绍早点死,免得连累人。现在则不同,袁谭入仕在即,如果袁绍死了,袁谭就要回去守丧,入仕的事又要无限期拖延。
所以袁绍现在不能死。
逢纪也很无奈,硬着头皮来见袁绍。
出乎他们的意料,袁绍的反应很平静。听完诏书,他拿出了一直压在枕头下面的印绶,交给逢纪。
“元图,年过五十不为夭。我虽有一气尚存,心却已如死灰。伯求死于董卓之狱,子远废于公路之手,当初追随我的南阳俊杰凋零将尽,只剩你一人。你不必再追随我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南阳逢氏考虑。”
逢纪一时动容,不禁落了泪。
当初他们聚于袁绍麾下,人才济济,意气风发。谁想到十年之后,竟会落到这般田地,令人唏嘘。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主公当振奋精神,努力加餐,早日康复。”
袁绍轻笑了一声,眼睛看向远处,出奇的平静。
“听说天子征四方兵,将大阅于平乐观?”
“确有此事。”
“你说,景升会来吗?”
逢纪一时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是经历过中平年间那些事的人,自然知道天子选择在平乐观阅兵的用意。在当年的故旧之中,也只有刘表会让袁绍如此牵挂。
但刘表的能力、威望远不如袁绍,在袁绍都一败涂地,灰头土脸的情锐下,刘表又能如何?
退一步说,刘表来与不来,又与袁绍有何干系?
他不会指望刘表率部来救他吧?
“主公,张济、丁冲在南阳,景升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袁绍咳嗽了两声。“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向天子称臣。”
第813章 同病相怜
刘表没有来。
他病了。头晕目眩,很严重,不能见人,需要休养。
带着两千步卒赶到洛阳来参加校阅的是他的长子刘琦和章陵太守蒯越。
蒯越和袁绍曾是同僚,都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任职。蒯越曾劝何进先下手为强,杀掉阉党。何进不听,蒯越觉得他不能成事,就主动请求外放。
袁绍也一心希望何进铲除阉党,对蒯越的态度很欣赏,从中运作,安排蒯越做了汝阳令。
汝阳是袁氏故里。做了汝阳令,就算是袁氏父母官,等闲人没有这样的机会。
后来刘表外放为荆州刺史,蒯越也辞官返乡,与兄长蒯良、蔡瑁等人协助刘表控制荆州。在此过程中,蒯越出力最多,被刘表任命为章陵太守。
章陵是从南阳郡割出去的几个县组成,户口不多,但位置极其重要。刘表将蒯越安排在这里,既是对蒯越的酬谢,也是对蒯越能力的信任。
到了洛阳后,蒯越第一时间来见袁绍。
看到袁绍的第一眼,蒯越就吓了一跳。
眼前的袁绍白发苍苍,眼窝深陷,面带灰色,瘦得皮包骨头,被厚厚的锦被裹着,一动不动。
这哪怕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世家子。
“本初兄?本初兄?”
在蒯越的呼唤声中,袁绍的眼皮颤了颤,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蒯越,神情疑惑。
“你是……”
“我是襄阳蒯越啊。”蒯越在床边坐下,拉起袁绍的手,心里又是一惊。
袁绍的手不仅瘦,而且凉,还有些湿,就像是要蜕皮的蛇。
“蒯异度啊。”袁绍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转头持向别处,没找到刘表,这才反应过来,眼中的亮光迅速黯淡了。“景升没有来?”
“他病了。”蒯越有些尴尬地说道。“不宜远行。”
袁绍的嘴角扯了扯。
病了?怕是心病吧。刘表虽然没像他那么张扬,僭越的事做得也不少。加上张济、丁冲在南阳,他一旦离开襄阳,只怕就回不去了。
“可惜,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了。”袁绍一声叹息。“也罢,我在黄泉路上等他,再共论天下事。”
蒯越欲言又止。
袁绍都这般模样了,连求死的勇气都没有,还不肯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黄泉路上共论什么天下事,要论也是论地下的事。
蒯越兴趣缺缺,和袁绍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而出。
袁绍虽然意犹未尽,但体力不支,也只能作罢。
出了门,正与刘琦说话的袁谭迎了上来,拱手施礼,悄悄地看了一眼屋里。
“显思,令尊怎么病得如此之重?”蒯越疑惑地问道。
他大概知道袁绍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却想不通袁绍为什么会病成这样,而且病成这样之后还不肯死,非要活受罪。
死就那么难吗?
依他的看法,袁绍就不该到洛阳来,早在被袁术俘虏的时候就该舍生取义。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袁绍居然会被袁术俘虏了。
袁谭无奈,敷衍了几句。
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事太复杂,不足为外人道。
“蒯君,荆州户口殷实,怎么只来了二千人?”
蒯越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荆州虽然户口殷实,也不能和冀州相提并论。再者战事未休,大军驻守各地,能抽调得出的也就这么多。”
袁谭闹了个大红脸,只好拱手说道:“蒯君有所不知,天子召四方兵于平乐观校阅,然后就要开赴冀州。二千兵怕是难当一面,只能随天子左右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或许有机会随时向蒯君请益。”
蒯越愣了一下。“你也在天子左右?”
“蒙天子不弃,我将以孝廉为郎,正准备考试。”
蒯越听了,和刘琦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点,刘琦要比袁谭好很多。刘表从来没有与朝廷决裂,他担任荆州牧也有好几年了,按制度,刘琦可以荫质入仕为郎。
至于能为什么样的郎官,那就不好说了。
刘琦本人少年心性,还想做出一番事业,所以这次主动请缨,来洛阳参加校阅。
可是在蒯越看来,刘琦虽然算不上蠢,却也谈不是聪明,安安稳稳做个郎官,积累资历,将来外放做个县令长也就不错了,没心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倒是他自己,很想借这次征讨冀州的机会一显身手,证明自己的实力。
之前的两个故主——何进和刘表——都不是英雄,没能给他多少施展的空间。天子虽年少,却能力挽狂澜,将来必是一代英主。能在这样的明君麾下效力,对他来说诱惑力极大。
可是听袁谭这么一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多了。
天子麾下兵多将广,他这二千人根本没什么独当一面的机会,只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要想出人投地,必须另外想点办法。
几乎没有犹豫,蒯越就想到了诸葛亮、庞统。
没等他想好怎么找诸葛亮、庞统,就被袁谭泼了一盆冷水。
袁夫人出面求情,也只是为袁谭争取到了为郎的机会。诸葛亮、庞统又能如何?再说了,袁夫人反正是妇道人家,不求入仕,为了袁谭舍得下老脸,诸葛亮、庞统会为他影响自己的前程吗?
蒯越很失落,忽然有点明白了袁绍的感受。
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无力感。
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
——
虽然觉得没什么用,蒯越还是托人给庞统、诸葛亮传话,希望能见一面。
蒯越是襄阳士人前辈,其从子蒯祺是诸葛亮的姊夫,诸葛亮、庞统无法拒绝,只能答应见面。可是他们也清楚蒯越想说些什么,两人一商量,先通报了天子。
能答应蒯越什么,最终取决于天子的态度。
刘协听完汇报,神情平静。
他知道刘表心有疑虑,派刘琦、蒯越来就是试试路,但他不觉得刘表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你那怂样,还敢造反不成?
张济、丁冲会很乐意挥师南下,攻取襄阳。
“刘表快六十了吧?”刘协叹了一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既然如此,就别那么辛苦了,让他来洛阳养病吧。有袁绍作伴,老朋友聊聊天,叙叙旧,也不错。”
诸葛亮、庞统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