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07章

作者:庄不周

——

毛玠提着衣摆,站在河堤上,看着围在一起的将士和百姓,眉头紧皱。

黄猗站在一块木板前,一手拿着一根树枝,一手握着一团烂泥。

木板上用泥抹了一个大大的民字。

黄猗穿着无袖的短衣,脚踩在泥中,裤脚卷得老高,声音也有些沙哑。

“什么是民?”他用树枝敲打着木板,环顾四周。“我们经常听到‘不与民争利’这句话,这个民指的又是谁,又是谁与民争利,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要不然,你们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毛玠听得心头一跳,很想赶过去打断黄猗。可是一看脚下,他又犹豫了。

地上的土浸了水,被无数双脚踩得稀烂,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程昱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见毛玠进退失据,他不禁笑了一声。

“孝先。”

毛玠转身,见是程昱,连忙行礼。

他虽然和程昱不太投契,毕竟是君臣,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毛玠转身看向正说得慷慨激昂的黄猗。“程相也是为此而来?”

“不是,我是来和他商量其他的事。孝先,我最近忙秋汛的事,相府中的事,你多费心了。”

“份内之事,毋须程相吩咐。只是……”毛玠想了想,将程昱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子美教化将士、百姓自然是好的。只是朝廷有关度田的事还没有定论,现在就公开宣讲,是不是不太合适?”

程昱立刻明白了。“有人到你那儿反应去了?”

“附近的几个县都在传,人心惶惶,搞得其他的县也不安,派人过来打探消息,看看国相府是不是有新的命令。”

“暂时还没有。”程昱了然于胸,一点也不着急。“让他们安心些,朝廷没有正式的诏书之前,梁国不会推行度田,暂时也没有试行的计划。不过孝先啊,说起这件事来,我倒想和你商量商量。”

“程相请说。”

“秋后你去长安上计,可别漏了我梁国军民一起防汛的事。你看看,就这么一点人,才十几天时间,就修了这么多长的堤,连我都没想到。大乱之后,所有人都想尽快过上好日子,民心可用啊。”

程昱一边说,一边指着工地,向毛玠介绍这些天的进展,喜形于色。

他之前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毛玠虽然对水利之事不太熟悉,可是听了程昱的介绍,也觉得进展很快。照这个速度,就算今天有秋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这样的政绩,的确值得上计时大说特说。

“可是度田的事……”毛玠没忘了自己的来意。

“度什么田?”程昱一挥手。“没有的事,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可以向你保证,除非朝廷有诏书下达,否则我绝不会在梁国推行度田。”

毛玠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说道:“可是子美公开宣讲度田的事,万一百姓激愤,要求度田,如何是好?”

程昱一愣,抚着胡须想了想,问道:“孝先,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担心了。你倒是说说,若百姓要求度田,这算不算民意?”

“这……”毛玠哑口无言。

程昱又道:“若是百姓要求度田不成,愤而起事,我该不该派兵平定?若是不派兵,那是失职。可若是派兵,这些兵可都是想度田的人啊。当初黄巾起事,不就是要均贫富么?”

毛玠的脸色大变,额头汗珠密布。

程昱看得真切,不禁暗笑,随即又道:“孝先,既然有人找你,正好有件事处理一下。秋汛是为了所有人,万一决堤了,谁也逃不脱。他们不出力,出点钱粮总是应该的吧?何况有些人去年的租赋还没交,难道他们想再拖一年?我是没什么问题啊,可若是这些人没饭吃,那可有点麻烦。”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程昱,毛玠浑身冰冷。

第753章 荒谬绝伦

黄巾之乱的根源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说,这是五行更替,汉家火德已衰,当有土德取而代之。

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很多。几十年前,就有人声称自己身负土德,当代汉而立,各种谶言层出不穷。

黄巾之黄,也可以理解成土德之黄。

但很多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点,五德轮回这种事只有士大夫才关心,普通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坐天下。

他们更关心能不能吃饱饭。

黄巾军就是一群没饭吃的流民,而流民的根源是兼并。

兼并的问题一直存在,士大夫们也清楚,但他们成功的将矛盾引向了朝廷。是皇帝昏庸,重用宦官,横征暴敛,这才引起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诸如此类。

直言问题的根源是兼并,而兼并的主力是各地豪强的清醒之人不是没有,但这样的人声音太弱,很容易淹没在汹涌的舆论之中。

毛玠就是一个清醒之人,但他更清楚,度田会触及太多人的利益,阻力太大,无法推行。

朝廷想过度田,光武皇帝在位时就推行过度田,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问题。

黄巾八方俱起,声势浩大,结果如何?不到一年就被平定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朝廷与黄巾合流,结果又会怎么样。

现在,这个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朝廷要度田,无数百姓也想度田,反对度田的只有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

毛玠立刻意识到,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度田还真有成功的可能,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毛玠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冷汗却一阵接着一阵。

他觉得这事太荒谬了,荒谬得让人无法相信。

黄猗看到了他们,讲完一段后,走了过来。

“程公,这是……”

程昱凑在黄猗耳边,说了几句,拍拍黄猗的肩膀,带着人匆匆走了。

黄猗走到毛玠面前,伸手在毛玠面前晃了晃。

毛玠回过神来,顾不得黄猗手上的泥,一把抓住黄猗的手臂。“子美,你究竟想干什么?非要将梁国弄乱,好出兵平叛才满意吗?”

“谁要叛乱?”黄猗笑嘻嘻地反问道。

“……”

黄猗哈哈一笑,走到堤边的浅水中,清洗身上的泥垢。毛玠站在一旁,看着形容粗鄙,却透着从容的黄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突然之间,毛玠下了决心。

“子美,我不等秋收了,我现在就去长安。”

黄猗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了毛玠一眼。“为何?”

“我想早一天弄清天子的心思,再这么下去,我睡不着。”

黄猗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这样也好,能解答你心中疑问的人,或许只有天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我准备一封荐书,你到了长安之后,可以直接去找蔡令史,她会安排你见驾。”

“好。”毛玠难得的没有推辞,一口答应。

——

河东,文秀书坊。

荀彧、荀谌并肩而立,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神情却大相径庭。

“原来……书是这么印的?”荀谌拿着一页刚刚印好,墨还没干透的书页,目瞪口呆。

他一直很好奇河东的这些书是怎么印出来的,如今亲眼看到了,才知道是如此简单,和拓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不要觉得很简单。”荀彧面带微笑。“这里面有多少问题要解决,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也许每一个问题都微不足道,可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集合起来,才有一部书的出现。”

荀彧顿了顿,又道:“就像那些耕种自己土地的农士,看似只比佃民多花了一点力气,产量却能超出好几成。”

荀谌瞅了荀彧一眼,强作镇静地笑笑。“看你这得意的嘴脸。文若,谦受益,满招损。你虽然有些成就,却还是要谦虚谨慎,不可自满。”

“喏,兄长教训得是。”

“这书坊最初的想法真是天子提出来的?”

“你若不信,不妨去长安,当面问她。”

“她去长安做什么?”荀谌故作随意的问题,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他在河东这些天,已经见到了长安传来的邸报。稍一琢磨,就知道长安书坊用了一种更为快速的印书技术。

这也是他临行之前,一定要来书坊看一看的原因。

就眼前所见,他相信与长安书坊不同。

“兄长,这句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该答。”

“那就不用答了。”荀谌放下书页,甩甩袖子。“也许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带我来这里。”

“这个可以看。”荀彧微微一笑。

“为何?”

“这已经不是最快的办法了,很快就会在各郡设立,你真想打听的话,并不难。”

荀谌心里一紧。他想了想,又问道:“文若,我回去之后,可能会守一郡,你说……”

荀彧坦然说道:“冀州也是大汉的冀州,冀州如果想设立书坊,当然可以。”

“当真?”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朝廷已有明诏,只是你没见到而已。回去我让你看一下,你就知道了。不过,就算你在冀州建了书坊,印出来的书也无法和文秀书坊相提并论。”

“这很难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荀彧拿起一页纸,轻轻晃了晃。“你看到的只是形,看不到的是神。形易似,神难学。兄长,有些东西,不是你在河东看几天就能看得懂的。”

荀谌瞅瞅荀彧,本想嘲讽几句,可是见荀彧脸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出了印坊,在廊下缓步而行。

“文若,你说,朝廷会如何处置冀州的事?”

“兄长是担心朝廷趁机进兵吧?”

“嗯。”

“那你大可不必。天子如果想用兵,去年就不会让袁绍离开彭城。既然下了诏书,将重心由征讨改为文治,就不仅会轻易改变。就算冀州不自量力,主动挑起事端,朝廷也没什么兴趣。”

荀谌有些惊讶。“天子有这般定力?”

荀彧笑笑。“天子虽年少,城府却极深。你若是有心,我建议你不必急着回去,去长安看看,正好听听太学论讲。兄长,我敢说,这次论讲的意义要比石渠阁、白虎观的会议更重要。身逢其时,错过未免太可惜了。”

“真的?”

“不瞒你说,我都在想着要不要以赴朝请的名义,去长安看一看呢。”

荀谌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荀彧。“你若是去,我便陪你走一遭。”

第754章 釜底抽薪

荀彧含笑不语。

荀谌看得真切,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彧咳嗽一声。“兄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为什么来河东?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你应该清楚,我决定不了朝廷的态度,也救不了袁谭。你若想完成任务,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长安,与天子面谈。”

“你也……决定不了?”

“天子意志坚定,又有重兵在手,没人可以左右他。”

“那你还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

荀彧转头,打量着荀谌。“那是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分歧只在手段不同。”

“仅此而已?”荀谌语带不屑的追问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文若,你倒是越来越谦逊了。”

荀彧嘴角轻挑,抬头看向远处。

兄弟之间,他岂能不知荀谌此刻的心情。说他谦逊是假,说他软弱是真。荀谌觉得他步步后退,不复当年意气,有失党人风范。

这也许是事实。

在河东履职几年,他的变化肉眼可见,毋须荀谌提醒。

但他不觉得这是软弱,反倒觉得这是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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