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陆议站在昆明池边,看着巍峨的讲武堂,眯起了眼睛。
他的从叔陆俊站在一旁,用肩膀拱了拱他。“动心么?”
陆议转头看了陆俊一眼。“阿叔为何这么说?”
陆俊笑了一声。“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是由建筑规模推想诸堂的作用,大致不会错。讲武堂独立于此,又建于阿房宫旧址之上,将来必是诸堂之首。”
他抬起手,掩着唇,轻咳了两声。“天子有志征伐四方,将来能封侯拜将的当以讲武堂为主。吴郡陆氏想更进一步,进讲武堂是最好的选择。我身体不好,阿绩、阿尚又体弱,从军的可能性都不大。也只有你能当此重任。且天子向来知人,他看中你,也说明你有这样的潜力。”
陆议想了好一会儿,一声轻叹。“阿叔这么说,我承受不起啊。”
陆俊拍拍陆议的肩膀。“努力!为了陆氏,也为了你自己。”
陆议转身,向陆俊躬身一拜。
陆俊欠身还礼。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去吧。”陆俊说道。
陆议应了一声,转身向讲武堂走去。
堂上当值的卫士早就看到了陆俊、陆议,见陆议走了过来,倒也没什么意外的。有一个卫士上前,从陆议手中接过拜谒的名刺,点点头。
“你在一旁等着。虞祭酒很忙,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陆议躬身致谢,转身走到一旁的石几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此处甚高,视野极好,能看出很远。
但陆议却低眉垂目,如老僧入定,没有向外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进去通报的卫士便出来了,走到陆议面前,诧异地打量了陆议一眼,躬身行礼。
“请随我来。”
陆议起身,跟着卫士进了门,转过几道回廊,来到一个宽敞的院子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气氛很热烈,甚至有些吵闹。
陆议耳尖,一下子听出这些声音里有几个略显尖利,像是女子。他循声看去,果然看到几个女子,只是她们都戴着一样的冠,穿着一样的窄袖胡服,若不仔细看,未必能分辨得出来。
人群中的虞翻看到了陆议,招了招手。
众人停住了讨论,齐唰唰地看向陆议,其中一个女子脱口而出。
“好俊俏的少年郎。”
陆议有些尴尬,一旁的人却不觉得意外,哄笑起来。
“伯言,过来。”虞翻将陆议拉到身边,指指众人。“这些都是我讲武堂最优秀的匠师和学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不仅是黄将作的女儿、诸葛孔明的妻子,更是女中俊秀,黄月英。讲武堂就是由她主持修建的。”
陆议看了一眼与虞翻面对面的年轻女子,大感诧异。
他听人说过讲武堂是由黄月英主持修建的,却没想到黄月英会这么年轻,还是诸葛亮的妻子。
虞翻为陆议介绍了几个人,随即又说起了眼前的一个装置。
“知道这是什么吗?”
陆议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像是抛射用的,具体是什么,不太清楚。”
“兵书里提过的投石机,又称砲车,不过我们进行了改进,和你之前看到的有一些区别……”
看着侃侃而谈的虞翻,陆议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之前就见过虞翻,那时候的虞翻是一个学问渊博,为人狂放的狂士,谈玄论易,高妙绝伦,如崖上之松,高不可攀。眼前的虞翻却满口一些重量、长度、距离之类的词语,言不及道,与工匠无异。
难道这就是天子说的实学?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术,不是道,不值一提?”虞翻突然说道,眼中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
一旁的匠师、学子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议,面色微红。
陆议有些尴尬,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虞翻看破了。
“我现在换一套说法,你也许更能接受。”虞翻说道:“首先,这抛石机运行的轨迹合乎道,是几乎完美的圆形。你看,重者降,轻者升,其力合规,其比合律,低收高放。其落也,有千钧之重。其发也,有雷霆之威……”
陆议目瞪口呆。
同样一个东西,居然能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大出他的意料。
“小子,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虞翻说完,拍拍陆议的肩膀。“如果你觉得道只在唇舌之间,简牍之上,那你永远无法触摸到真正的道。”
第745章 真狂士也
陆议跟着虞翻走进书房时,脑袋还是晕的。
一半是因为刚才人太多,过于吵闹。一半是因为虞翻带给他的震撼过于激烈,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得知陆议还用没有吃午饭,虞翻让人取来一些食物,与陆议一起吃。
他忙了一上午,也忘了吃饭。
吃完饭,虞翻泡了一壶茶,与陆议闲谈,问了一些陆议到长安后的近况。得知陆议与天子相遇的经过,他目光一闪。
“你知道诸葛亮吗?”
“知道,就是天子身边的那个年轻散骑。”
虞翻摇摇头。“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了解得还是太少。”
“还请先生指点。”
“诸葛亮本是琅琊人,因其叔父诸葛玄与刘表有旧,后来便去了襄阳。他的妻母出自襄阳蔡氏,是蔡瑁的姊姊。”
“原来如此。”陆议露出一丝浅笑。
这种事情,对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太正常了。
虞翻再次摇头。“你等我说完。”
陆议有些尴尬,躬身施礼。
“诸葛亮的两个姊姊都嫁给了襄阳的世家子弟,一个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一个是蒯越的从子蒯祺。按理说,诸葛亮想在襄阳安居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他却没有选择住在襄阳,而是在襄阳城外三十里的隆中定居。注意,隆中在汉水以北,在南阳境内。”
陆议眼神一亮,来了精神。
虞翻露了一抹浅笑。“是不是有点意思?”
“舍易从难,敬而远之,的确有点意思。”
“后来周嘉谋经过襄阳,得知此事,便将他带到行在。天子很欣赏他,但要求极严,命他每日与虎贲、散骑一起操练。”
“这是磨炼其身心,寄予厚望啊。”
虞翻点点头。“事实也证明,此子天资过人,是难得的奇才。受天子亲炙,将来必是栋梁。伯言,天子眼界甚高,能入他青眼的不多,诸葛亮就是现成的榜样。他让你来见我,想必也是对你有招揽之心。这是你的机会,更是吴郡陆氏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先生也建议我报考讲武堂么?”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虽有广开言论之心,但有两件事,他是不会犹豫的。其中一件便是兵权。只要兵权在手,数十万将士唯陛下之命是从,其他人吵得再凶也影响不了大局。”
陆议沉默片刻,又道:“这么说来,天子还是要行秦道,以武力鞭笞天下?”
虞翻盯着陆议看了片刻,微微一笑。
“怎么,你觉得还是州郡自行其事更好?”
陆议语塞。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任何时候,武力都是不可缺少的,只是看你怎么用而已。你可以穷兵黩武,也可以止戈为武。如果视武力为洪水猛兽,闻之色变,也非正道。伯言,你小小年纪,不要学那些迂夫子,尽说些昏话。”
“喏。”陆议略显窘迫,却还是诚恳地接受了批评。
虞翻喝了口茶,淡淡地说道:“天子建讲武堂,不仅是教如何行军作战,更教为何而战。是持干戈以定天下,保境安民,还是为了个别人的淫奢无度,不惜杀戮百万百姓,才是区别虎狼之师与王者之师的标准。”
陆议听完,顿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他看着虞翻,愕然半晌。
“这么说,先生支持度田?”
虞翻垂下了眼皮。“度田能否实现王道,眼下还无法定论。可若是有人借反对度田为名,举兵叛乱,我是赞成出兵平叛的。”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皮一抬,有寒光刹那迸现。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子手握重兵,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轻用。若宵小之辈以为朝廷可欺,胆敢跳梁,自然要予以惩戒,使百姓知正朔所在。文武之道,一张一驰。大汉之所以有此一难,和光武过于宽待士大夫有关,如今中兴,该收一收了。”
陆议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会从虞翻口中听到这样的论断。
难道他忘了,他也是士大夫?
“先生……不怕祸及自身么?”
虞翻傲然一笑。“伯言,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若能兴王道,那几亩地何足道哉。斤斤于私利,而忘公义,岂是君子所为?难道在你心里,所谓王道,还不及那几亩地值钱?”
陆议哑口无言。
他有些后悔了。和虞翻这样的人讨论这样的话题,显然是不合适的。
他是真正的狂士,不能以常理计。
天子与他一见如故,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聪明绝伦,又固执己见。为了目的,不惜一切,哪怕是自为牺牲,以身相殉。
这种人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
洛阳。
韩遂放下刚刚收到的邸报,咂了咂嘴,一脸的无奈。
韩银正好走了进来,见韩遂一副牙疼的模样,连忙问道:“阿翁,又上火了?”
韩遂点点头。“的确有些上火,贾文和出任太尉了。”
韩银一惊,连忙取过邸报,迅速读了一遍,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扔下邸报,叫道:“朝廷这是什么意思,出尔反尔么?明明……”
话音未落,韩遂一跃而起,抬手就是一记大耳光。
“啪”的一声,又响又脆。
韩银被打懵了,瞪着韩遂。“阿翁,你……”
“放肆,朝廷也是你能批评的?”韩遂眼睛一瞪,手又抬了起来。韩银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离韩遂远一些。韩遂戟指而喝。“竖子,你要想活得安稳些,就管好你这张嘴。否则不用朝廷下诏,老子先灭了你,省得你殃及全族。”
韩银很无语。他严重怀疑韩遂这是借题发挥,明明自己心里不舒服,却拿他出气。
韩遂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在韩银面前停住。
韩银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
“站住,瞅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子。”韩遂喝道:“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出巡,到各段河堤看一看。若是有人敷衍了事,或者借机贪墨,又或者欺压百姓,老子少不得要杀几个人立立威。”
韩银一惊。“阿翁,你若是生气,打我几下也就算了,杀人……”
“你懂个屁。”韩遂哼了一声。“那些混蛋向来只会杀良冒功,什么时候能保境安民了?不杀几个人,他们不会放在心上。届时闹出事来,不仅朝廷的心意被辜负了,老子的脸上也不好看。”
他又一次咂了咂嘴。“杨文先突然自免,贾文和出任太尉,自然是军中出了纰漏。我自己不处理,难道要等朝廷下诏,把话说到明处么?”
第746章 积极响应
韩银转身去安排,韩遂在帐中独坐。
杨彪突然自免太尉,并由贾诩接任,让他非常不解。
那些老臣有多渴望从天子手中得到兵权,他是清楚的。关东人又有多么鄙视西凉人,他更清楚。
马腾接替邓泉出任光禄勋,还可以说是因为马云禄入宫。毕竟光禄勋虽然更亲近天子,却还是九卿之列,算是平调。贾诩由侍中直接拜为太尉,绝不会这么简单。
常言道,欲进先退,欲取先予。天子突然如此优待凉州人,很可能是为了处理某个凉州人做伏笔。
之前有消息说,夏育的姻亲侵占桑田,司徒长史杜畿和大司农刘巴因此御前争论,天子下令从北疆调回夏育,当面对质,倒是和这件事有点联系。
但韩遂还是觉得不保险。
夏育是郭汜旧部,处理了就处理了,不值得天子如此兴师动众。
想来想去,自己的嫌疑最大。
他坐镇洛阳,手下有五万多步骑,虽说三令五申,不准扰民,但难免有几个混蛋不听话。多年的部下,他不能不保护,从轻发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消息传到天子耳中也是迟早的事。
如果天子想收他的兵权,事先安抚凉州人,是完全有可能的。
与其等着天子发落,不如自己先发落了,让天子知道自己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怙恶不悛,刻意为之。
韩遂下了决心,心情平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