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这废物,居然敢偷袭我,这次一定弄死他。”
一旁的谢广却没吭声,眉头拧成了疙瘩。
“咋了,老谢?”郭汜嘿嘿笑道:“不会是怂了吧?”
谢广举起马鞭。“这阵地……看着不对。”
“有何不对?”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对。”谢广来回看了两遍,还是没看出什么不对,只得说道:“将军,不可大意。既然杨定都知道依山列阵,固守待援,董承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有准备又能如何?”郭汜不屑一顾。“你没听斥候营说么,他们昨晚摸到营前,营里的人都没察觉。我估摸着,董承一听我来,就龟缩到营里不敢出来了。这些关东人啊,不管读不读书,读多少书,都是废物。”
他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董承本就是靠裙带升的官。他若不是姓董,焉能活到现在。”
谢广没说话。
西凉诸将看不起董承并不是什么秘密,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把董承放在眼里。
但他总觉得不对劲,眼前的这个阵地虽中规中矩,并无出奇之处,但全军气势却有所不同。阵中各处的将士看起来很从容,感觉不到应有的紧张气氛。
这样的感觉,在杨定阵前有过,但杨定是有险可守,这才有底气,董承又凭什么?
沿着阵前看了一圈,直到渭水岸边,郭汜下了马,在渭水边洗了把脸。
蹲在渭水边,由着水滴沿着脸庞滑下,郭汜看着河对岸,发起了呆。
“将军,该回营了。”谢广提醒道。
大军正在扎营,他们主副将都来巡营,即使是面对董承这样的弱敌,也有些冒失。
“如果去年也有这么多水,那该多好。”郭汜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谢广诧异地看了郭汜一眼,随即反应过来,叹息着点头附和。
去年关中大乱,凉州诸将内讧,杀得血流成河,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旱导致欠收,粮食紧张。为了活下去,凉州诸将互相劫掠,矛盾激增,以致酿成惨祸。
“这是天意,非人力可为。”
“那你说,这老天究竟是何意?”郭汜追问道:“半个月前的天象,当作何解?”
谢广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跟随郭汜多年,他对郭汜了解甚深。
从郭汜的疑问中,他听出了郭汜的不安,也听出了郭汜的犹豫,对即将开始的这一战,他并不像表现上的那样自信。
“将军担心甚?”
“我们都是粗人,不懂天意、天象这么高深的事,但贾文和肯定知道。”郭汜转过身,盯着谢广的眼睛。“你说,贾文和依附天子,是不是因为天意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小皇帝?”
谢广刚想说话,郭汜又道:“这四五年来,贾文和游走于我西凉人和朝廷之间,两不得罪,眼看着朝廷前路断绝,他突然向小皇帝效忠,要说和天象无关,你信吗?我肯定是不信的。”
谢广苦笑。“那将军的意思是……”
“如果天意有利于朝廷,贾文和又建议赦免除李傕以外的所有人,你说,我是否也在赦免之列?”
“按理说……”
“按理说,我虽不如李傕罪大恶极,却也相去不远。那次与李傕交锋,我部下的箭曾射破乘舆车帷。在新丰,我命高硕烧学宫,逼迫乘舆,这罪够杀几次头了吧?贾文和纵有面子,能为我求情?”
“将军是说,贾文和有意离间将军与李傕?”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郭汜笑了两声,又道:“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谢广心领神会。“戴罪立功?”
郭汜无声地笑了。“朝廷太弱,虽有杨定、杨奉助阵,依然不是李傕的对手。可若是加上我,那就不一样了。老谢,你想想,有何办法既能让贾文和知道我的诚意,又不让李傕起疑?”
谢广想了一会。“办法倒是有,只是不知道朝廷有没有胆量出手。”
“说来听听。”
“飞熊军是军中精锐,李式一向眼高于顶,自以为霍骠姚再世。将军移营进攻董承,攻得急了,小皇帝必定调左翼的杨奉来救。届时,李式率飞熊军迎战,很可能立功心切,拒绝任何人的配合。如此一来……”
郭汜想了一会。“杨奉敢出战飞熊军?”
“杨奉自恃武勇,也清楚李式的能力,若是知道李式孤立无援,未必不敢出战。”谢广笑道:“当然,如果杨奉不敢出战,那就证明他们和以前一样弱。将军大可放手进攻,拿下董承的阵地,再和小皇帝谈判不迟。”
第62章 恐惧
郭汜很嚣张,将大营扎在离阵地不足三里之处,仅留下交战的空间。
出了营门,便是进攻的阵地。
刘协站在塬上,看着西凉军在远处不慌不忙的立营,只安排了一些游骑在阵前游弋,心中忐忑。
一方面,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战斗能否如愿。照猫画虎,能否见效。
另一方面,郭汜不急于进攻,杨定的粮食却一天天消耗,他找不到破解飞熊军威胁的好办法,无法将粮食送进去。
似乎只剩下听由杨定投降一个选择。
这在贾诩的计划之内,也算不上他失信,但他总觉得这样不妥。
除了明面上的那些理由,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是即将开始的大战预演,一会儿是突破飞熊军阻截的各种设想。
方案想了一个又一个,奈何都不靠谱。
在悬殊的实力面前,任何计划都和作死差不多。
老罗误我!
哪来的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陛下,那羌狗太嚣张了,臣去射杀了他。”一个虎贲侍郎按捺不住,主动请旨。
刘协也看到了逼到营前那个游骑。他没戴头盔,穿着一件皮袄,皮袄敞开,露出里面的两当铠,单腿盘坐在马鞍上,晃晃悠悠的来到营前,已经进入一射之地。
这个虎贲侍郎的弩射水平不弱,在这么近的距离,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命中。
“不急!”刘协强忍着烦躁。
他也想命人将这个狂妄的西凉游骑射杀在阵前,出一口恶气,但这与他示弱的总方针不符。
他就是要借这样的机会,让郭汜忘乎所以,在营中将士心里积蓄怒气,然后迎头痛击,完成第一战。
愤怒能让普通人忘记恐惧,成为英雄,理性时都是怂货、弱鸡。
正如刘协所料,随着那名游骑的不断逼近,愤怒的不仅仅是他身边的虎贲侍郎,营中的将士也开始鼓噪起来。临阵指挥的都尉、军侯很紧张,大声弹压,同时击鼓摇旗,向中军请示。
刘协召来徐晃,命他去传令,任何人不得出击,不得发一矢,守好阵地。
徐晃领命,安排一个什长,带着十名督战队员去了。
督战队是天子的象征,对普通士卒的威慑力远远超出本部将领,勉强摁住了愤怒的士卒。
这时,阵前游弋的羌人不知怎的下了马,摔了一跤,起来的时候手舞足蹈,看起来愤怒不已,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阵,跳上马,飞奔而去,却不是回营,而是向渭水奔去。
营中将士一阵狂笑,有人大声回骂,只是隔得太远,不知道他们骂了些什么。
刘协不明所以,等督战队回来报告,才知道那羌人下马时踩中了屎,然后摔了一跤,又正好扑在一堆屎上。
至于那屎是不是他自己拉的,那就不知道了。
“营外有这么多……”刘协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出那个粗俗的字眼。
他想起了嫂嫂唐姬痛惜的目光。
督战队的什长忍着笑。“少部分是西凉游骑所为,大部分是营中将士所,十倍于前。”
刘协恍然。
果然是以无限对无限。论战斗力,这些洛阳浪荡子是弱鸡。论起恶心人,这些人毫不逊色。为了给对手挖坑,不惜恶心自己。
——
杨定背着手,在将台来上来回走动,如同困兽。
大营外,几名游骑驻马而望,手中的将旗上有一头张开血盆大口,挥舞熊掌的飞熊。
营门紧闭,一排排将士站在营栅后面,静静地看着一箭之外的游骑,看着他们手中的飞熊战旗,格外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
飞熊军就像身后的华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些嚣张的飞熊军游骑,没人敢大声说话,生怕惹怒了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哪怕身前在粗大的木栅,木栅前还有灌满了水的壕沟和削尖的木桩。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只怕他们看到飞熊军战旗的那一刻就会转身逃走。
飞熊军的赫赫威名是滚滚人头堆积起来的,就像董卓的影子,是不少西凉人儿时的噩梦。
董卓死了,他的阴影却徘徊不去。
“侍郎,陛下还能来吗?”杨定停住脚步,眼神惶急地看着杨修。
杨修心里也很慌。
他现在才知道,情绪是会感染的。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危险。
飞熊军战旗出现之后,当上自杨定,下至普通一卒,都开始陷入莫名的恐慌时,他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面对杨定的追问,他无法从容应对。
天子还会送粮来吗?
徐晃有没有遇到西凉游骑,是否安全地回到了御营,见到了陛下?
段煨还能提供足够的粮食吗?
一系列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打转,最后又归结为一个问题:面对飞熊军的威胁,谁能将粮食安全的送到大营?
答案是没有。
“将军,你要对陛下有信心。就算对陛下没信心,你难道对贾文和也没信心?”杨修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定,为此不惜表现出一丝轻蔑。
杨定的神情缓和了些。也不知道是陛下起了作用,还是贾诩起了作用。
“退一步讲,纵使陛下忙于应战郭汜,无法分身,以致将军降了,将军也无罪。这是陛下亲口说的,你也不信?”
杨定拽着胡须,嘴唇嚅动了两下,看向远处的眼神有些复杂。
不用杨修提醒,他也知道,投降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
早知如此,还不如投降郭汜,至少和郭汜还有结盟的可能。
投降李式算怎么回事,这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将军,你要对陛下有信心。”杨修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拼命给杨定打气。
他倒不是怕杨定投降,他是怕杨定将他绑起来,送给李傕当见面礼。
西凉人叛服不定,朝秦暮楚,无伤大雅。
他却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孙,投降李傕算怎么回事?一旦成真,就是洗不掉的污点,以后的仕途必然受到影响,甚至可能因此不能位至三公。
对于其他人来说,即使不能位至三公,只要能官居二千石,就算不小的成就。
对他来说,不能位至三公,就是人生的失败者,就是杨氏不孝子孙。
无论如何,不能投降。
实在不行,只有自杀。
一念及此,杨修就想骂人。
我才二十一啊。
第63章 夺旗
“侍郎,容我出阵一战。”郭武扯了扯杨修的衣摆,轻声说道。
“甚?”杨修茫然地看着郭武,刚学的凉州话脱口而出。
“我可以击杀阵前游骑一二人,振一振士气。”郭武说道,声音不大,语气却充满自信。
杨修反应过来,悄悄往一旁走了两步。“你……有把握?”
“对付这几名游骑,肯定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