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商量如此重要的事,逢纪这种态度让他很不满。
逢纪向袁绍拱拱手,淡淡地说道:“臣失礼,请主公恕罪。不过,臣大概能猜得出田别驾的虚实二计是什么,只是觉得不经,忍不住想笑。”
田丰大怒。“那倒要请教了。”
逢纪对田丰置若罔闻,只是平静地看着袁绍,直到袁绍点了头,他才开口。
“冀州为天下大州,承燕赵遗风,有尚武之气,强弩兵为天下精锐,名将辈出。中原则不然,兖豫青徐,承平日久,多雍容之士,少善战之兵,更无名将。纵使如陈元龙,也不过一战成擒。”
逢纪斜睨了田丰一眼,嘴角轻挑。“是以田别驾以为天子不出,冀州兵可轻取中原,毋须他人助阵。只是如今一时失算,天子不仅出兵,而且来势汹汹。数日之间,山东形势便大有不同。审正南弃睢阳,张儁乂、高元观望风而遁,不复全歼陈元龙时英姿。当此之时,进则不能,退则不甘,故有虚实二计。”
逢纪两度提起陈登,不仅提醒了袁绍,也刺激了田丰。
田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胡须簌簌颤动。
“你说这虚实二计便是,何必东拉西扯?”
“凡事必有因果,岂是凭空而来?”逢纪反唇相讥。“你所谓的虚,想必是虚张声势,固守不动,待尘埃落定,生死由命,寄希望于万一。你所谓的实,想必是鱼死网破,决胜负于一战。胜固欣然,败则秋粮抢劫一空,退守冀州,做困兽之斗。至于这中原,不要也罢。”
袁绍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转头看向田丰。
如果田丰真是这么想的,那他绝对不能同意。
退回冀州,还将秋粮抢劫一空,他就再也没机会返回中原了,中原人也不会再承认他。冀州人的损失或许有限,他却会输得一无所有,从此只能做冀州人的傀儡。
纵兵劫掠中原,逢纪、郭图等人岂能接受?
田丰冷笑一声,满脸不屑之色。“我以为你有识心之术,原来只是信口猜测而已。”
逢纪回以冷笑。“但愿我猜错了,否则纵使拼了这条命,也不敢苟同。”
袁绍也松了一口气,摆摆手,示意逢纪别说话。“元皓,你且说说你的这虚实二计如何。”
“喏。”田丰躬身致意。“臣这虚,是指议和。臣这实,是指备战。”
“议和?”袁绍吃了一惊,身体下意识地挺了起来。
现在还能议和吗?投降还差不多。
“主公放心,议和只是示意天下而已。”田丰解释道:“凉州兵贪残好杀,恶名远播。天子尚在关中,只是先锋骑兵驰援睢阳,便引得山东震动,百姓举家东奔。若天子率大军东出,又将如何?”
袁绍眉梢轻挑,露出一丝笑容。“孟德曾屠戮徐州,凉州兵亦曾为祸汝颍、陈留,他们同流合污,只怕更甚于虎狼,百姓岂能不逃?”
“主公所言甚是。”田丰接着说道:“此时主公请求议和,忍一人之辱,换山东百姓之生。若是议和成功,则负山东之望,入朝、守藩皆可。若是议和不成功,则主公亦可以山东百姓为兵,决一死战。由此,则虚化为实矣。”
袁绍恍然,眼睛顿时亮了。
不得不说,田丰这一计的确妙极。不论朝廷接不接受他的议和,他都稳赚不赔。
逢纪却皱起了眉头。“逃亡百姓焉能为兵?审正南三人拥冀州强兵,尚且不能与凉州兵交锋,未教之百姓岂能上阵?主公,不教而战,是谓弃之,这可不合圣人之义。”
田丰冷笑道:“守护家园,自当人人奋死,岂能苟全,全赖他人求助?且议和须待时日,并非立刻成军,有足够的时候征募、训练,岂是不教而战?”
逢纪语塞。
袁绍见状,没有立刻接受田丰的建议,表示要想一想。
田丰也没有坚持,躬身告辞。
一直没说话的沮授也跟着起身。
两人出了帐,沮授跟上田丰,忧心忡忡。“元皓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防。”
田丰点点头,随即又道:“原本就是险中取胜,岂能犹豫?进则胜,退则败,皆是天命。”他停下脚步,看着沮授。“倒是你,既不进计,又不抽身,却是为何?”
沮授苦笑。“处嫌疑之地,进退皆不能自主。既有元皓兄主持大局,我跟着就是。”
田丰摇摇头。“汝颍人狡兔三窟,冀州豪杰岂能孤注一掷?你若是对主公信心不足,不如趁早抽身,以全性命。以你之才智,岂能弱于荀公达?”
沮授吃了一惊。“元皓兄,这是何意?”
田丰笑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
袁绍坐在案后,看着怒气未消的逢纪,眼神闪烁。
他知道逢纪不满田丰,但今天当众与田丰作对,并不合适。
他希望逢纪等人出面反对田丰,免得田丰过于跋扈,但冀州系与非冀州系之间的矛盾激化,以至于撕破脸面,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元图,你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喏。”逢纪躬身致意。“臣冒昧,敢问主公,兖豫百姓,能与凉州兵一战?”
袁绍叹了一口气。“元皓之意,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陈元龙之心尚不可收,安能收兖豫百姓之心?”
袁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神情也变得尴尬起来。
他就知道陈登这件事是个麻烦,如今后果渐渐显现出来了。
“以元图之见,又当如何?”
“严惩张儁乂、高元观,平息陈元龙胸中怒气。若能劝降陈元龙,使其将兖豫之后,或许还有机会一战。”
袁绍沉下了脸。“元图,张儁乂、高元观虽有过激之举,却是有功之人,如何能严惩?”
“若是他们谎报军情呢?”
“谎报军情?”袁绍大吃一惊。
“臣大胆臆测,张儁乂、高元观上次败于砀山,必有饰过之文。此次败于西凉军,亦有谎报之失。在这一点上,臣赞同田元皓,凉州骑兵绝不可能有一万之众。”
第625章 颠倒黑白
袁绍犹豫不决。
军中将领虚报战报,甚至杀良冒功,打了败仗就多方掩饰,这没什么好说的。逢纪的猜测大概率是真的,他却不会因此惩处张郃、高览。
但借着这个机会,让陈登消消气,重而打击一下冀州人的气焰,扶植兖豫青徐四州的力量,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冀州人太张扬了,逢纪等人看不下去,他更看不下去,只是形势所然,不得不忍耐罢了。
天子即将东出,田丰的计划出错,冀州人面临重大危机,不得不考虑将兖豫百姓征召入军,扩充兵力,这是重建平衡的好机会。
田丰想的是以冀州兵为主力,兖豫兵为扈从,听命于冀州人。
逢纪想的却是让兖豫兵独立成军,由非冀州人指挥。
看似大同小异,其实关系到兵权的控制,非常重要,甚至可能改变目前大权旁落的不利局面,不由得袁绍不心动。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正是争夺睢阳的关键时刻。若是轻率惩处张郃、高览,激怒了冀州人,冀州人有意放水,后果不堪设想。
袁绍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采纳田丰的建议,等兖豫之兵可用,再想办法劝降陈登。
逢纪又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引刘繇入局。
刘繇在豫章,不仅威胁着孙策,还手握大量的丹阳兵。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想必朝廷也不会放弃。周忠离开荆州之后,就没了消息,很可能去了豫章。
如果刘繇也被周忠劝降,对袁绍形势极端不利,可能比刘表带来的影响还大。
因此,袁绍不能坐以待毙,应该立刻派人与刘繇联络。
与刘表相比,刘繇与袁绍的关系更近,他的族妹是袁绍的现任夫人。他当初能成为扬州刺史,也是朝中老臣的安排,目的就是为了策应袁绍。
汝南名士许劭就在刘繇身边,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刘繇在豫章经营数年,虽然没能控制住扬州,但他却在豫章站稳了脚跟,用兵能力可见一斑。如果他能坚定的站在袁绍一边,统丹阳兵而战,向东可以威胁孙策,向西可以威胁刘表。
袁绍一拍大腿。“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元图,你这个提醒可太及时了,当记一大功。”
逢纪叹了一口气。“主公不必为我记功,无过即可。若非不得己,臣也不敢轻易发言。”
袁绍心有戚戚,安慰道:“元图不必如此。田元皓虽刚直,却还是识大体的,不会因门户之见而误了大事。他必是有足够的信心迎战西凉兵,这才没有大动干戈。豫章也很重要,刘正礼不可轻离。”
逢纪犹豫了片刻。“那……广宗郭氏的事,他可曾向主公报告?”
“广宗郭氏又怎么了?”
逢纪一声轻叹。“臣又多嘴了。”
袁绍急了。“元图,快说,广宗郭氏怎么了?”
“臣听说,广宗郭氏早已败落,那个叫女王的少女如今没在铜鞮侯家,是个婢女。”
袁绍的脸色顿时变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片刻之后,又变得通红,像是被人抽了几个耳光。
婢女二字深深刺痛了他。
他的母亲因不是生父袁逢的正妻,他便成了庶子,哪怕过继给伯父袁成,得到叔父袁隗的精心培养,依然难逃袁术的污辱,被视为婢女之子。
冀州人为了独揽大权,居然想让他的儿子袁熙迎娶婢女为妻,眼里还有他这个主公吗?
他连傀儡都不如。
纵使是对傀儡,也要留点颜面。
见袁绍脸色难看,逢纪连忙上前安慰,为袁绍轻抚胸口。“主公千万不能动怒,当以大局为重,保重身体,以免为人所趁。”
袁绍推开逢纪,喘着粗气。“元图,这是真的吗?”
“这是臣打听来的消息。”逢纪说道:“不过,臣估计,那女子此刻或许已经不在铜鞮侯家,必被人带到别处,以掩饰身份。过上几个月,送到主公面前时,依旧是广宗郭氏的嫡女。”
“岂有此理。”袁绍恍然大悟。怪不得郭氏女一直没有露面,原来还藏着这样的事。他拍案大怒。“商户之女便也罢了,如今连婢女也不在乎了?他们想让我再被公路笑一次吗?”
“主公……”
“不必说了,你立刻去睢阳,查清张郃、高览谎报军情的事。”袁绍怒不可遏之际,依然不失冷静。“元图,一定要证据确凿,明白吗?”
“喏。”逢纪心中欢喜,一口答应。
“派人去铜鞮侯家,务必要找到证人,免得他们又颠倒黑白。”
“喏。”逢纪大声答应。
——
盛怒之下,袁绍也没有和田丰当面争执,只是派逢纪去查证真相,自己却接受了田丰的建议,发布檄文,表示为了避免兖豫百姓遭受西凉兵屠戮,他愿意与朝廷议和。
陈琳所作的檄文一如既往的文采飞扬。他大讲特讲当年董卓乱政,西凉兵是如何为祸洛阳,滥杀无辜,将西凉兵视作洪水猛兽,仿佛他们一旦出现,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这篇檄文成功的激起了民众的恐惧,不仅兖豫百姓大面积逃亡,就连徐州、扬州都不安起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扬州牧袁术。
檄文中提到了袁术的女婿黄猗。陈琳着重描写了黄猗随狼骑出征的事,将黄猗描述成一个背弃了圣人教训,杀人如麻的武夫,比并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如今助纣为虐,指挥凉州兵作战,是对儒门的背叛,也是对家门的背叛,更是对整个士林的背叛。
紧接着,陈琳又发挥了想象力,说袁术为一己私利,不顾袁氏为董卓屠灭的深仇大恨,将两个女儿送到行在,名为侍奉天子,实则是献女求荣。小女儿也就罢了,大女儿袁权却是有夫之妇,不随丈夫黄猗出征,留在行在,与天子朝夕相处,实在不合礼仪。
女子柔弱,岂能为官?所谓女营,不过是天子禁脔而已。
袁权此举,有辱袁氏门风。
檄文一出,袁术就成了笑柄。九江人原本就不太愿意搭理袁术,一听说这种事,无人敬而远之,不肯与袁术同流合污,以免为人耻笑。
第626章 还以颜色
寿春,州牧府。
“这婢生子是越来越下作了。”袁术靠在凭几上,摩挲着唇边的胡须,咂着嘴,冷笑不止。“跟他一比,我简直就是圣人。文明,元图,你们说是不是?”
杨弘、阎象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他们也没想到袁绍会发出这样的檄文,骂袁术也就罢了,居然凭空造谣,往袁权身上泼脏水。
这和泼妇骂街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女营都是天子禁脔,那弘农王夫人在河东设立纸坊、书坊又作何解释?那里面也有不少妇人,而且有很多山东大族的女眷,本来都是大家闺秀,如今却抛头露面,做工经商。
天子推崇男女平等或许有些激进,不合圣人之礼,但用这样的理由来反对,未免落了下乘。
“怎么不说话?”袁术沉下了脸,手一推,将案上刚收到的檄文扔在地上。“难道你们也这么想?”
杨弘、阎象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使君言重了,我们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们怎么想?”袁术瞪起了眼睛,拍着案几。“给我骂回去!”
杨弘摇手。“使君,大可不必。”
“为何?”袁术的眼睛瞪得更大,像铜铃一般。“乃公何等人也,岂能吃这样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