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对绝大多数百姓来说,他们并不在乎是刘氏江山还是袁氏江山,他们只在乎谁能让他们活得更好。
如何证明大汉天命不绝?让朝廷治下的百姓活得更好。
荀彧手指轻叩案几,沉吟不语。
刘巴的想法很大胆,也有道理。但这不是河东一郡能解决的问题,需要朝廷治下的州郡同时推行才可以。否则不仅关东的百姓会流向河东,朝廷治下的其他州郡百姓也会流向河东,势必引起其他人的不满,甚至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刘巴很不以为然。天子与你有王道之约,就要是让你放手施为。你瞻前顾后的考虑那么多,岂不让天子失望?你不事先做出成绩来,天子怎么在其他州郡推行?
荀彧不理刘巴,转身说起了赵温、张喜。
刘巴胆子太大,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作为安邑令,刘巴可以这么干。可是作为天子托以重任的河东尹,他荀彧不能不考虑周全。
听完了荀彧迎接赵温、张喜的经过,刘巴哼了一声:“司空太守旧了,还不如周忠。依我看,也该让他去山东转一圈才行。”
荀彧心中微动。“子初,你说益州如今会是什么反应?”
刘巴笑笑。“益州是什么反应,看看司徒的反应就知道了。我估计啊,司徒心情这么好,很可能是在筹备益州重归朝廷的事。只不过益州人坐井观天,未必能理解如今的形势,说不定还想苟安几年。”
“如果请天子下诏,派司空安抚荆州、益州呢?”
刘巴想了想。“就算不成,也能清静几天。”
两人相视而笑。
——
武威,姑臧。
段颎墓前,众人肃立,神情庄重。
刘协双手拢在袖中,看着修葺一新的段颎墓,看着新刻的碑铭,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一篇祭文,一块碑,就将半数凉州人牢牢的绑在了朝廷的战车上。
段氏族人感激莫名,就连远在上党的前将军段煨都派人赶了回来,参与这次盛会,见证武威段氏的高光时刻。
贾诩虽然不是段颎的外甥,却做到了段颎外甥做不到的事,俨然已经成了凉州士子的代表,风头盖过了韩遂。看看他身后那两百名从军中简拔出的凉州士子就知道,改变正在悄悄的发生。
刘协微微欠身,向段颎的在天之灵拜了一拜。
“段公,是朝廷负公,公不负朝廷。”
一旁的贾诩听得清楚,潸然泪下。
身为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能说出这样的话,诚意天地可鉴。
那些曾随段颎征战四方的汉羌首领听得清楚,也不禁心生感慨。谁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
天子承认了段颎的功劳,也就承认了他们的功劳。虽然他们不像段颎那样不负朝廷,参与了叛乱,但有了这句话,就算天子要惩罚他们的罪过,他们的心理也平衡了。
赏功罚过,天经地义。
大功微赏,小过重罚,才是凉州人长期以来愤愤不平的原因所在。
但那不是天子的错,而是关东人的错。是他们刻意针对关西人,针对凉州人,压制凉州人在朝廷上的声音。如今他们连天子也要反对,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协转身,和段颎的儿子段权聊了几句,得知他如今还是白身,没有官职,便赐了一个光禄大夫。光禄大夫掌参赞顾问,没什么具体的事务,可以当作荣誉官职。
刘协又对贾诩说,可以从段氏子弟中挑选三五人为学员,将来从军,继承段公事业。
贾诩躬身领命,段权感激不尽,率族人再次拜谢。
礼成,众人退下,刘协在贾诩、段权的陪同下,登上了一旁的山坡,举目西望。
祁连山脉在远处隐约可见。
“先生,孝武时,霍去病出河西,纵横两千里,所向披靡。三百多年过去了,我们还站在这里,真是愧对先贤。”
“万里开拓,难免有波折。纵使三通三绝,只要其志不衰,终有再出阳关、玉门之日。”贾诩劝道:“便是那希腊的传奇英主,不也有分崩离析之时么。”
“你还知道那个人?”刘协转头,打量着贾诩,颇有些意外。
贾诩笑道:“臣奉诏教授,总不能自己闭目塞听,却要人博采众长吧。”
“哈哈哈……”刘协大笑,又追问道:“仅仅如此?”
“臣正在收集他们的史书,研究他们的战法。只是资料少,又多夷语,只能仰仗安东尼翻译。安东尼忙着做生意,翻译的进度很慢。听说敦煌有不少西域的道人,臣打算派人去请几位饱学之士来,或许能有所帮助。”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道:“诏告天下,征辟一些通晓夷语的人来。当年洛阳城外的白马寺中就有一些人随西域来的道人译经,现在应该还有不少在世的,只是流落四方了。”
贾诩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反正也不急在一时。臣先在敦煌、酒泉找一找。实在找不到,再去找那些人也不迟。那些人志在译经,未必对这些俗事有兴趣。”
刘协觉得有理,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曹昂来报,鲜卑大帅轲比能的使者求见。随行的还有一个汉人,叫阎柔,自称是征北中郎将刘和的使者。
第453章 最后的机会
阎柔走过人群,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子龙?”阎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以为赵云投了袁绍。
赵云点头致意。“天子在上面。”
阎柔会意,没有再多说什么,快步上了山坡。与他同行的轲比能使者柯最好奇地问道:“此人是谁?”
“常山赵云,曾为公孙瓒效力。因为看不上公孙瓒,后来离开了。”
轲最面色微变,回头又看了赵云一眼。在乌桓、鲜卑人心中,公孙瓒威名赫赫。此人竟看不上公孙瓒,想必不是普通人。
来到刘协的面前,躬身行礼。轲最也跟着行礼,连大声都不敢出。
虽然眼前的汉家天子面带笑意,面相和善,但他身边的卫士可一点也不和善,尤其是那个中年汉子,一双眼睛就像利剑一般,令人心悸,看起来比赵云还危险。
“听说你从小就在草原上生活?”刘协问阎柔道。
阎柔倒也不奇怪。“诚如陛下所言,臣少时流落草原,幸得不死。”
“像你这样的多吗?”
“很多。”
“是像你一样流落草原的很多,还是像你这样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不错的很多?”
阎柔愣了片刻。“像臣一样流落草原的很多,能活下来的却不多。一来草原上寒苦,塞内百姓很难适应。二来鲜卑也好,乌桓也罢,尊奉强者,奴役弱者,没有怜悯之心,杀戮是常有的事。”
阎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仅对汉人如此,对他们自己的族人也是如此。”
刘协嘴角轻挑。“几百年来,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阎柔加重了语气。
“果然还是教化不足啊,与禽兽无异。”刘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朕欲行教化于草原,当如何行事才更稳妥?”
阎柔语塞。这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刘协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段颎墓。“你对段太尉的功绩如何看?”
阎柔明白了刘协的意思。说段颎是借题发挥,说公孙瓒才是真正的目的。这让他很失望。他从来不是公孙瓒的支持者,否则也不会作为刘和的使者出现在这里。
阎柔略作思索,沉声道:“凉州三明,皆是朝廷干城,但臣还是最仰慕皇甫公威明、张公然明。”
一旁的段权脸色有点不好看,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段颎的名声不如皇甫规、张奂是事实,这么看的人不是阎柔一个。
刘协微微颌首。当着段家的人面,阎柔能这么说,可见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白,就没有必要再试了。
当然,他也要贾诩和段权明白,没有朝廷的力挺,段颎是得不到如此荣耀的,不要以为是天经地义。只有跟着朝廷走,段家的荣耀才能常保。
“刘和有可能成为皇甫威明、张然明那样的名将吗?”
“若陛下恩准,自当努力求之。纵使不能继前贤故事,亦胜于公孙瓒多矣。”
刘协嘴角轻挑。阎柔对公孙瓒是真没好感,一点也不掩饰,直接攻击了。但是很可惜,他还真不如公孙瓒。
当然,他现在不说这样的话,没有意义。
他要的是刘和集结幽州人,与袁绍划清界限。不要想着两面逢源,一个也不得罪。
“若非信任他,朝廷岂能拜他为征北中郎将,付以幽州之事。只可惜,一年有余,他既未能平定幽州内乱,也未能安定边疆。”刘协语气一冷,随即又说道:“朕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朝廷的征北中郎将。”
阎柔张口欲言,又讪讪地闭上了。
刘和如今的部下大半是幽州人不假,但他却服从袁谭的指挥,还从冀州取得粮食补给。与其说他是朝廷的人,不如说他是袁绍的人。
况且这一年的战事也不顺利,勉强将公孙瓒压制在涿郡、范阳一带,迟迟无法取得重大突破。要说他能成为皇甫规、张奂那样的名将,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也正因为如此,荀攸的弹汗山大捷才如此震撼。如果朝廷对刘和失去了耐心,命荀攸挥师入关,幽州的形势就不由他们说了算了。
万一公孙瓒反应过来,派人向朝廷求援,情况将更加糟糕。不仅刘和本人会有麻烦,他们这些支持刘和,与公孙瓒为敌的人都会有麻烦。
“征北中郎将本是宗室,父子忠臣。当初陛下为董卓所迫,袁绍欲奉刘太傅为主,刘太傅严辞拒绝,又不辞辛苦,遣使贡献,忠心天地可鉴。征北中郎将奉陛下之命,辗转山东,如今与袁绍联合,也是国恨家仇所迫,不得己而为之。望陛下明鉴,莫使忠臣良将蒙冤。”
“当真是不得己而为之?”
“千真万确。”阎柔再拜。
“太傅再抚幽州,得汉胡之心,刘和为太傅报仇,还要仰食冀州,听命于袁绍?”
“幽州户口本就不多,又经多年战乱,不能自全。”
“幽州再难,还能比凉州更难?”刘协冷笑。“你回去告诉刘和,如果他离开了袁绍父子就不能自存,那还是回朝廷来吧,朕另派能将。”
阎柔额头沁出了冷汗。
天子怀疑刘和的忠诚,他可以抗言。天子怀疑刘和的能力,他无言反驳。如果朝廷真的罢免了刘和,另派人镇抚幽州,刘和还真没有拒绝的理由。不管是谁代替刘和,幽州或许可以平定,刘虞被杀的仇却是大概率的报不成了。
天子给过刘和机会,是他自己把握不住,又能怪谁呢?
“唯!”阎柔躬身领命。
“这是轲比能的使者?”刘协转向轲最。
轲最能听懂几句汉话,但刚才刘协与阎柔说得太快,他几乎没听懂,只知道汉家天子心情不好,阎柔吃了瘪,心中不免惴惴。
“是的,他叫轲最,是轲比能的亲近族人。”阎柔介绍了一下,示意轲最上前。轲最不敢怠慢,上前行礼,又奉上礼单。
一旁的蔡琰接过,瞅了一眼,转手递给刘协。
刘协没接,盯着轲最。“轲比能愿意称臣?”
见刘协不接礼单,轲最更加不安。“是的。”
“那就让他带着部落来吧。”刘协说道:“朕可以将扶罗韩的牧场分一半给他,将来随朕征战立功,另有奖赏。”
轲最愣住了。“陛下……是命我全族西迁?”
“你们不愿意?”刘协语气生寒。“还是说,你们想迁到北海之北?”
第454章 赵云论道
刘协的态度很坚决,没给轲最、阎柔一点侥幸的机会。
荀攸说过的话,就是朕的意思。
弹汗山从此就是大汉的疆域所在。你们愿意称臣,就要听从朝廷的安排,否则就滚得远远的,不要扰人清梦。
名义上称臣,实际上保持自治,然后拿着朝廷的赏赐壮大自己的好事,你们想都不要想。
花钱买平安,养虎为患的事,朕不干。
轲最、阎柔下去了,刘协继续和贾诩、段权闲聊,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贾诩却有些不安。“陛下,教化草原胡虏是千秋大业,恐怕不能急于一时,以免生变。”
“先生说的生变,是说他们转而支持袁绍吗?”
“是。”
“那就让他们和袁绍一起灭族吧,省了麻烦。”刘协淡淡地说道:“教化胡虏蛮夷固然不可一味杀戮,但没有杀戮也是不可能的。刘虞当年治幽州,安抚得还不够吗?可是你看如今的幽州,可有半点教化的成绩?”
贾诩同意刘协的看法,但还是觉得这么做太急了,会给荀攸带来压力。荀攸的弹汗山大捷有奇袭的成份,万一树敌太多,未必能守住既得战果。
刘协表示,这既是对荀攸的考验,也是对荀彧的考验。对荀攸来说,他要在兵力有限的条件下控制住草原。对荀彧来说,要尽快恢复实力,为荀攸提供必要的财政基础。
教化蛮夷,也是王道的体现嘛。集中河东、太原、上党三郡之力,还供不起荀攸指挥的几万骑兵?这一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王道?
贾诩哑然失笑,随即又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天子将河东、太原、上党的财政划给了荀攸,韩遂统领的大军就只能仰仗关中和凉州自身了,朝廷无法提供更多的支持。
天子如此重视湟中道和河西道,说明早就有所安排,只是他还没领悟到而已。
“陛下,河东、关中户口有限,就算大种桑树,也未必能满足商路所需。臣觉得,或许可以打通益州、荆州的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