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虽然如此,臧洪有句话还是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臣冒昧,敢死问陛下,是否欲以《孟子》与五经并列?”
刘协咂着鱼骨,瞅了臧洪一眼。“令尊是名将,你想必从小读过兵书?”
“略知一二。”
“守东武阳时,你是依照哪部兵书里的哪一句设防?”
“这……”臧洪顿时语塞。
“治国如用兵,不能泥古不化,纸上谈兵。”刘协将鱼骨吐了出来。“春秋重车战,战国则车骑并重,如今还有谁练习车战?春秋多邦国,战国只剩下七雄,如今天下一统,又岂能尽依五经治国?”
“那依陛下之见,莫非当尽废五经?”
“车战虽不行,孙子用兵的思想却还有可取之处。天下虽一统,民为邦本却是不易之理。要说有所不同,也是民所指更广。”刘协站了起来,轻轻地跺了跺脚。“子源,往前数五百年,这里还是蛮夷之国,如今却是我大汉疆土。夫子周游天下,南不过方城,西不过函谷。你又何必画地为牢,不敢逾雷池一步?当继往而开来,方不复先贤之意。”
第392章 西行
见过了臧洪,刘协随即起程西巡。
随驾的队伍很庞大,除了虎贲、羽林等数千精锐步骑之外,还有千余牧民和大量的牛羊,以便沿途的饮食供给自足。
简而言之,这是一次小规模的草原行军演习。
不同的地理环境,必须有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想在草原上立足,游牧民族的方式就是最好的方式。如果全部依赖辎重,长途运输的巨大消耗会耗死一个强大的帝国。
而刘协现在穷得丁当响,近乎无后勤。
考虑到第一次演习,刘协还是安排了几个补给点,以备不虞。
一是高阙塞之南,大河两道支流之间的度辽将军驻地,一是位于北地郡灵洲的护羌校尉驻地。再往西,则是位于金城的镇西大将军驻地。
三个补给点之间相隔数百里至千里不等,对行军、游牧有一定的要求,但要求不算太高。
相对于刘协计划中横贯万里的草原大行军而言,这只是一次探索性的演习。
即使如此,他还是充分的准备,包括去除那些乳糖不耐受的中原人。饮食习惯可以改,先天的乳糖不耐受眼下却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样的人天生无法适应草原行军,哪怕能力再强,也只能割爱。
这就造成了一个直接结果,行军队伍中的中原人比例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西凉人最多,其次就是并州人,就连鲜卑、匈奴降卒的比例都排在中原人前面。
这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担忧,但刘协坚持如此。
凉州人占主导是历史原因,他这次西巡凉州,也是出于同一个历史原因。目前他拥有的武力大多来自于董卓旧部,其次便是后来加入的马腾、韩遂。
凉州人依然在左右着朝廷的生死存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毋须回避,也无法回避。
只能直面。
荀攸、臧洪一起为天子送行,直至曼柏,拱手告别。
看着天子的队伍缓缓西去,消失在沙漠之中,臧洪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半晌没说话。
荀攸收回目光,翻身上马。“走吧,有什么话,路上说。”
雁门郡治移到平城,荀攸的治所则设在代郡郡治高柳,两人有很长一段路同行。
臧洪拨转马头,跟上荀攸。“天子西巡,美稷就空了吧。”
“差不多吧。”荀攸露出一丝微笑。“去卑领着匈奴人出了塞,呼厨泉随驾,匈奴人算是彻底被肢解了。再过一两代人,将与大汉封君无异。”
“那北疆发生战事,还有匈奴骑兵可以调用吗?”
“没有。”荀攸直截了当的答道:“所以你就任雁门后,第一任务就是清点郡内的户口,搞清楚自己能调动多少兵力,更要搞清楚哪些人可以信赖,哪些人不能轻信。刚刚归化的胡虏或许容易成军,但早就入塞定居的胡虏更有乡土意识,战斗力更强。”
臧洪、陈容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外人,荀攸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臧洪能否在雁门站稳脚跟,做出成绩,对荀攸本人同样至关重要。
“广陵也有不少才子,可以招募一些人来,助你教化。”荀攸想了想,又问道:“听说孙策身边的二张都是徐州人,你有没有想过与他们联系?”
臧洪笑了笑。“我试试,但未必有用。孙策为人虽轻悍,却能得人心,我们之间的那点渊源恐怕左右不了他。周忠先例在前,你也是知道的。”
荀攸点点头,不再言语,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诮。
——
虎泽。
夕阳西斜,将大漠照成一片血红。
刘协下了马,走到泽边,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洗去满面的尘土。
“陛下,你也应该戴一个幕离。”吕小环凑了过来,一脸正经的建议道。
幕离是羌胡女子所用带有轻纱的帷帽,可以用来遮挡风沙。吕小环、蔡琰等人都喜欢用。在实用之外,她们还在纱上绣上或者画上一些纹样,将幕离变成了一件装饰品。
吕小环的幕离上有一个猛兽,应该是她画的,似龙似虎又似狗,极其抽象,看不出究竟。
“幕离不便作战。”马云禄走了过来,按着刀环,打量着四周,充当警戒。
女子之中,只有她不肯戴幕离,而是像男子一样,用布巾围着。
“现在又不是作战。”吕小环辩解道。
“行军就是作战。”马云禄看了一眼刘协的侧脸,随即又将目光转移了开去。
“说得对。”刘协点点头,站起身来。“眼前无敌,心中却不能无敌。否则等敌人到了面前,再反应就迟了。”
吕小环撇撇嘴,很不服气,却又不敢辩驳。
刘协起身,沿着岸边向前走。马云禄跟了上去,不即不离。
“你兄长可有书信来?”刘协问道。
马超因功拜护羌校尉,统骑兵五千,驻扎在北地灵洲,是此次行程中的补给点之一。
灵洲原本是屠各部白马铜的驻牧地,由韩遂主导收复。但韩遂在北疆一战中只收获了白马铜的首级,俘虏了千余人,功劳与其兵力不相衬。在接受了镇西大将军和金城侯的封爵后,放弃了对灵洲的控制权,怏怏而归。
灵洲就成了护羌校尉马超的治所。
马超的武力没问题,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但能不能治理好一个地方,所有人都有抱有疑问。刘协将他安排在灵洲,本来也有就近观察的用意。
灵洲离美稷只有一千六百里,离度辽将军营只有六百里,万一有什么事,骑兵三五日内就能赶到。
“陛下放心,他一定会做好接驾准备的。”马云禄说得硬气,却没什么信心。
自家人自家有数,马超是什么脾气,她清楚得很。
“你信心不足啊。”刘协轻声笑道:“要不朕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长史?”
马云禄眼睛一亮,拱手致谢。“多谢陛下。”
“等了好久了吧?”刘协转头看了马云禄一眼。最近两天,马云禄总在他身边转,他就猜到她有话想说。
马云禄含羞一笑。“陛下圣明,臣有什么心思,都瞒不过陛下。”
刘协笑笑。西凉人大多是直肠子,像贾诩、韩遂那样的人是少数,想猜到他们要什么并不难。马云禄是个聪明人,不像马超那样凭本能做事,却不代表她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
尤其是在他这种生理年龄十六岁,心理年龄奔四的穿越客眼中,马云禄就是一个中二少女。
“那朕有什么心思,你能猜得到吗?”
“天下?”马云禄眨眨眼睛。“陛下志存高远,所思所想,自然是横绝万里,与天下英雄争锋。”
刘协一阵心酸。
真是高处不胜寒啊,朕就不能想点人间的事吗?
“晚上你到朕的帐里来,朕和你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刘协很严肃的说道。
马云禄如梦初醒,突然脸色苍白,失去了血色。
她低了头,嚅嚅地说道:“唯。”
第393章 贾诩论凉州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终会成为天子的女人,马云禄还是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一点。
她更喜欢像吕小环一样,成为天子身边的郎官,与男人一样学文练武。
天子不提侍寝的事,她也就装不存在,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会许能一直持续下去。将来有一天,她也有机会像兄长一样驰聘沙场,斩首立功。
她甚至和吕小环讨论过封侯的事。
但天子的一句话,打破了她所有的梦想。
虽然天子的语气很轻松,但她却不觉得天子在开玩笑,或许她可以拒绝。
接下来是怎么回帐的,马云禄记不清楚,她只记得天子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枯坐在帐中,马云禄看着铜镜里那个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年轻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找出一直封存的镜奁,取出里面的镊子、骨梳、粉饼之类的妆具,一一摆放在小案上。
眉毛粗了,要拔一拔。脸也糙了,要用粉抹一抹。
平时没觉得,今天对着镜子一看,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些曾经熟稔于心的事已经生疏了不少。对着镜子,怎么看怎么别扭。折腾了半天,连一根眉毛都没拔下来,简直比射箭还难,莫名的一阵焦躁,赌气的将镊子扔在案上。
“姊姊,怎么了?”吕小环掀帐而入,走到马云禄身边,看着案上的妆具,若有所思。“你这是……”
马云禄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吕小环和她一样,将来都是要入宫的。只不过吕小环年龄还小,还有几年自由时光。
“天子吩咐的?”吕小环扬起了眉。
马云禄再次点头,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不是天子吩咐的,难不成还是我自荐枕席?
“原来天子不是喜欢男风啊。”吕小环拍着胸口,如释重负。
马云禄一怔,转头看向吕小环。“你刚才说什么?”
吕小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道:“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不等马云禄说话,转身就溜了出去。
马云禄想了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的抑郁去了大半。
天子虽然有皇后,有贵人,但那几个都不在他身边。在美稷这么久,也没见他召过谁侍寝,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
“天子并非好色之人,召我也许真是只是谈谈人生?”马云禄看看眼前的妆具,突然心中一动,全部收了起来,塞到行囊里。
——
刘协与贾诩对面而坐,闲聊一些凉州的风土人情,以及可能遇到的问题,准备一些可能用得上的预案。
“金城向西,直至西海,就是西海道,又称羌中道、湟中道,比河西道更早。开河西后,这条路大不如前,但湟中羌人还是习惯从这条路往来,并未断绝。”贾诩呷了一口茶。“韩遂宁可放弃灵洲,也不肯放弃金城,就是看中了这条商道与羌人联络方便。相比之下,北地的东羌与他没什么交情,弃了也就弃了。”
“韩遂要的只是利益?”
“利益为主,实力是为了保证利益。只要陛下不动他的根本,他还不至于跳墙。”
“那将来重开河西商道,这条西海道受到影响了,他能答应?”
“的确会有影响,但只要操作得当,应该不至于引起韩遂过于激烈的反应。”贾诩不紧不慢,如说家常。“陛下本非与民争利,而是藏富于民,受益的是所有人,包括羌人在内。既然如此,就算韩遂有所不满,羌人也不会支持他。”
贾诩手指屈指,思索片刻,又道:“万一有人不识时务,非要跳出来,陛下亦不妨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朝廷威严。”
刘协表示同意,贾诩的建议几乎不出他的预料。比起朝廷,贾诩更不希望凉州出现韩遂这样的人。一旦韩遂再次反叛,不仅会对凉州的实力造成分裂,也会让早就不满的关东人找到理由。
“先生,你听过宋建吗?”
贾诩眉梢轻轻一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臣和宋建曾是同僚。”
刘协愣住了。贾诩和宋建居然是同僚?
见刘协讶异,贾诩笑了。“他曾是段公的义从,李文侯、北宫伯玉之流也是,还有一个更有名的,陛下也许听说过。”
“谁?”
“中平四年西凉之乱的首恶,汉阳人王国。”
刘协彻底震惊了。
“董卓曾是张奂旧部,陛下应该是清楚的吧?”
刘协点点头。这不是秘密,他早就知道。
“凉州三明能够立功,扬名天下,靠的就是凉州汉羌义从。他们在世时,若能为朝廷所用,凉州人就是朝廷手里的刀。他们去职,凉州人无人统属,就成了凉州的隐患。利害转换,不在凉州,而在朝廷。”
“这么说,倒是朝廷的错了?”刘协轻声笑道。
“恕臣直言,朝廷其实不仅是陛下的朝廷,还是士大夫的朝廷。当朝廷中充斥着关东士大夫时,朝廷的态度其实就是关东士大夫的态度。他们觉得凉州人是祸害,那凉州人不是祸害,也会成为祸害。哪怕出现一两个虞升卿(虞诩)那样的名臣,也改变不了关东士大夫对凉州的偏见。”
刘协若有所思,微微颌首。
他之前与贾诩、荀攸多次讨论过朝廷的凉州政策,对虞诩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