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两人并肩而行,轻声说笑,仿佛多年好友。
其实荀攸比陈宫大十几岁,两人并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人,以前也没有多少接触。只是离家千里,既然都是兖豫人,就有了同乡之谊,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但荀攸主动来找他的机会并不多。
正如荀攸所说,大地回春,河中浮冰消解,大河两岸有了淡淡的草色,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牛马散落在附近的河谷中,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偶尔背两句刚学的新书。
“此情此景,可是公台所愿?”荀攸举目四顾,神态悠闲。
陈宫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看向远处。良久,一声长叹。
“侍中,我是东武阳人。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袁绍,不论孰胜孰负,东武阳都会有无辜死伤。纵使眼前美景如画,我又如何能安心?所思所念,唯有王师东出,平定天下。”
荀攸有些惊讶。“你是东武阳人?”
“是的。”
“臧洪能守住东武阳么?”
陈宫低下了头。“臧洪慷慨,能得人心,又出身将门,通晓战法。即使以袁绍的实力,也未必能轻易破城。但臧洪守得越久,东武阳越危险。”
“你是担心袁绍报复?”
陈宫苦笑。“袁绍外宽内忌,东武阳支持臧洪叛变,自然是他的敌人。不施以惩戒,如何能内泄愤怒,外施兵威?”
荀攸理解地点点头。“天子也有这样的担忧,所以想劝袁绍罢兵,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公台可有兴趣走一遭?”
陈宫停住脚步,神情愕然。
荀攸缓缓转身,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宫,脸色带着淡淡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陈宫收回目光,吐了一口气。“既然是天子的意思,宫敢不从命。”
荀攸拍拍陈宫的手臂。“公台,努力,天子对你期望甚高。此次出使,你要救的不仅仅是东武阳,还有整个关东。”
陈宫眼中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就是走投无路,这才不远千里,来到北疆。结果天子又委任他为使者,派他去劝袁绍罢兵,拯救东武阳于水火。
他不觉得这是天子的意思——天子太年轻,看不破他的计策,也不会有这么阴毒的手段——这肯定是荀攸的建议。
既然如此,解释就没有意义了。
“何时起程?”
“救人如救水火,自然是越快越好。”荀攸说道:“你收拾一下,天子马上就会召见你。”
“喏。”陈宫躬身一拜,转身离去。
荀攸暗自叹息。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天子要这么做了。
——
刘协召见了陈宫。
陈宫来得很快,衣冠整齐,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说了一些场面话,问了一些陈宫对天下形势的见解后,刘协拜陈宫为侍御史,持节出使关东,劝袁绍、臧洪罢兵,并征臧洪入朝。
陈宫领了印绶、诏书等物,立即登车起程,无半点停留之意。
当高顺、张辽收到消息,赶到美稷来,打算向陈宫问计时,才知道陈宫已经离开了美稷。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刘协。
刘协问了他们最近的情况。
高顺、张辽驻扎在美稷附近百里以内。除了镇抚地方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练兵。晋升为杂号将军后,他们麾下的兵力增加到了两千人,大半是新兵,急需高强度的训练。
刘协特别问了张辽麾下的李药师。
李药师自称是李陵后人,但他出生在北疆,除了一口还算流利的汉话之外,与匈奴人也没什么区别,还是被当作匈奴人看待。
李药师因功拜为都尉,指挥两曲匈奴骑兵。
他因为通晓医药,之前兼作军中医师。华佗来了之后,刘协将军中医师集中到一起,进行以外科手术为主的医术培训,强化战场救护能力。
刘协和张辽商量,想将李药师也调入太医署,配合华佗做事。
张辽表示回去问问李药师的意见。李药师一心想以军功立身,证明祖先的荣耀,未必有兴趣从医。
刘协有些惋惜,却也没有强求,只是让张辽转达一下他的意思。
张辽、高顺随即来见吕布。
看到左膀右臂,已经在地牢里关了三天的吕布大喜。“文远,子平,你们可算来了。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
“见过陈公台了吗?”吕布背对魏夫人和吕小环,拼命地眨眼睛。
张辽沉默,高顺淡淡地说道:“我们来之前,陈宫已经被天子拜为侍御史,持节安抚关东了。”
吕布脸色大变,脱口而出。“这竖子,竟敢卖我求荣。”
缩在角落里,形容憔悴的魏夫人虽然看不到吕布的脸色,却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期盼着天子赦免他们的消息。一听吕布这话,顿时反应过来,纵身跃起,扑到吕布背上,张口咬住吕布的脖子。
“你这负心汉——”
吕布猝不及防,“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下意识地肩背用力。
魏夫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地牢壁上,当即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第367章 一家三口
吕布慌了手脚,一边救治魏夫人,一边大骂陈宫阴险,将他一家三口的性命当作筹码,换取自己的前程。
虽然吕布说得不清不楚,高顺、张辽也是一知半解,却也清楚吕布又被陈宫利用了。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意外。
从一开始,陈宫就是利用吕布,从来没有真正效忠过吕布。
只是吕布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
魏夫人醒来后,像愤怒的母虎一般,抓住吕布又撕又咬,搞得吕布很狼狈,不仅身上的衣服被撕碎,脸上也多了几道新伤。
吕小环也傻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更不知如何处理,缩在角落时哭泣。
高顺、张辽也不敢劝,默契地退到远处,相顾叹惜。
等魏夫人闹得累了,抱着吕小环抽泣,吕布也反应过来了。
陈宫已经走了,没人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但他想来想去,似乎除了杀出去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抗诏是死罪,就算高顺、张辽愿意为他求情,最后也是免死而已,官爵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可是掘过皇陵的人,天子之前放过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接受。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趁机报复?
吕布越想越后悔,将陈宫恨入骨髓,却无可奈何。
陈宫已经走了。他的箭射得再准,也射不到陈宫。赤兔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陈宫。
“子平,文远,奈何?”
“向天子请罪吧。”高顺面无表情。“天子英明,必不会为陈宫奸计所惑。”
张辽赞同地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天子以并凉为根基,以关东为敌,绝不会杀君侯,而遂关东人之志。只是经此一事,君侯亦当有所警惕,不可再轻信人言。”
“这些关东读书人,没一个好的。”吕布咬牙切齿。“老子要是再信他们,不如自我了断。”
“还有,君侯抗诏属实。天子纵使不杀你,只怕也会有惩戒,希望君侯能够忍耐一时。”
“应该的,应该的。”吕布连连点头。
高顺、张辽又交待了一些事,辞别吕布一家,向刘协回报。
刘协听了,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这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吕布这一次被陈宫害得这么惨,估计以后再也不会相信陈宫了,甚至不会相信任何一个读书人。
没有可以信任的谋士,他终究只是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
刘协吩咐高顺、张辽各回驻地。
他会赦免吕布,但是不能现在就放,要再熬吕布几天,让他好好反省一下。
高顺、张辽心领神会,拜别而去。
刘协随即命人加强了地牢的看管,又减少了饮食的供应,让吕布保持半饥饿状态。既不断绝他的希望,又不让他看到希望。
吕布心中有愧,又不忍心看妻女挨饿,只能省下有限的食物,先让妻女吃饱,自己吃点残羹冷炙。实在没有,就干脆饿着。
仅仅两天功夫,吕布就崩溃了。再三恳求看守他的虎贲侍郎,求见天子。
——
深夜,处理完政务,刘协抽了个空,来到地牢。
被饿得头晕眼花的吕布看到天子出现,喜出望外,跪倒在地牢中。
“罪臣布,拜见陛下。”
魏夫人、吕小环也跟着跪倒,却不敢说话。
被关了几天,她们也意识到天子不仅仅是身份尊贵,他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即使勇猛如吕布,也无法正面与天子为敌。
刘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虎贲侍郎放下梯子,让吕布等人出来。
吕布洗漱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来到天子御帐,报名请入。
刘协坐在案后,面前是堆成小山的公文。他静静地看着吕布一家三口跪倒叩首,伏地不起。
“温侯,知错了吗?”
听到“温侯”二字,吕布心中松了一口气,至少爵位保住了。
“臣知错了。”吕布再拜。“臣受人蛊惑,冒犯君威,罪当不赦,死有余辜。只是臣妻女无罪……”
话音未落,魏夫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叩首道:“陛下,妾出言不逊,死不足惜。唯妾夫君、女儿小有武勇,尚堪一用,请陛下垂怜,赐妾一死,饶他们一命,将功赎罪。”
刘协语带讥讽。“你若是死了,温侯可不就是纳妾的事了,而是续弦。”
“妾既然已死,也就管不了他的事了,由他去吧。只怕陛下作主,别让他欺负妾的女儿,妾愿在九泉之下,为陛下祝福。”
刘协听得直皱眉。
这虎娘们,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瘆得慌呢?
“你这意思是不是说,只要你活着,他就别想纳妾了?”
魏夫人犹豫了片刻,用力点点头。“妾宁死不肯奉诏。”
吕布连忙说道:“陛下,臣不纳妾了。臣有女儿小环,心愿足矣……”
“住口。”魏夫人低声喝道:“我还能生,你少往别的女人床上钻就好了。”
吕布面红耳赤,就像被魏夫人撕去了整张面皮似的。
刘协面庞扭曲,莫名焦灼。
这什么神仙家庭?
这是天子面前,你们严肃一点好不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要是笑出声来怎么办?
一旁的蔡琰低着头,但肩膀控制不住的抽动,手里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扭曲的线。
“嗯咳!”刘协咳嗽了一声,带着愤怒。
“吕布,念你作战有功,免你一死。削户三百,免去官爵,闭门自省一年,以观后效。”
刘协挥挥袖子,示意吕布可以出去了。
见天子脸色不好,吕布不敢多说,拉起魏夫人和吕小环,谢了恩,转身出帐。
走到帐门口,吕小环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身,可怜兮兮地看着刘协。
“陛下,臣……臣也被罢免了吗?”
刘协没好气的反问道:“有没有罪,你自己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