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215章

作者:庄不周

“臣不敢忘。”

“孝廉虽说都是德行,其实大多本是通经儒生。既有现成的制度,又何必再求?”

杨彪看着刘协那一本正经的脸,有些恼怒,却无法反驳。

举孝廉其实算是儒门的胜利之一,从制度上保证了儒生进入仕途的通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子的话并不错。

但两百多年下来,举孝廉制度早就变了质,被选举的大多是世家、大族子弟,真正的儒生很少。

那些人就算被推举为孝廉,也不可能来朝廷,更不可能来北疆。

也就是说,儒生名义上有正规的入仕途径,实际上这条路已经被世家、大族挤占了。当天子下诏征求能工巧匠时,他们的机会还不如能工巧匠多。

“稀缺的才求,不稀缺的,不求自来。”刘协说着,取出一封奏疏,递给杨彪。“既然杨公来了,这件事就拜托杨公处理吧。”

杨彪接过一看,是骠骑将军军师丁冲送来的奏疏,说骠骑将军府发布了一道命令,招募读书人赶到北疆,协助天子教化百姓。已经有几十人应募,正在南阳集中。

杨彪很惊讶。这丁冲——张济显然没有这脑子——反应够快的啊,估计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天子大捷的消息还没传到南阳。

“陛下,此计甚好,臣以为可以河东、太原等地施行。”杨彪说道:“而且可以再加一些好处,能在北疆教化者,除一家徭役。如此,寄寓荆州的士子必如川归海,欣然北上。”

刘协笑着摇摇手。“不能这么改。这么一改,得利的就是家大业大的世家子弟,而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了。一人教化,几百口免了徭役,成本太高,朝廷承受不起。”

“可是世家子弟本来就不服徭役啊。他们名义上服役,实际上都是由人代劳。”

刘协停顿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以后不会了。”

第363章 任重道远

杨彪愣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嘴角轻挑。“抑兼并,均贫富,难道不是儒门一直以来的理想么?既然要兴王道,致太平,岂能不究根本。夫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朕深以为然。富者田连阡陌,却用种种办法逃避赋税,岂能长治久安?”

杨彪面色微变,沉吟了片刻,躬身再拜。

“陛下用心深远,乃心王道,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世家、豪民遍布天下,岂能一日去之?观陛下左右,出身寒微者能有几人,不求富贵者又有几人?”

刘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人皆欲富贵,能以四知自省者,沧海一粟。将兴王道的希望寄托在君子固穷上,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听刘协感慨杨震四知难得的故事,杨彪原本还有些欣慰。听到后半句,顿时又变了脸色。

“陛下,正因为固穷难,方见君子贞节。”

“杨公所言甚是,但朕不希望颜回这样的贤者饿毙穷巷,此非太平之相。夫子以去三桓为念,杨公可有心效仿夫子故事,助朕抑兼并?”

“能得陛下信任,臣敢不从命,只是不可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杨公放心,朕不急。杨公只管去做,你若做不成,将来就由德祖继续。德祖再做不成,就由德祖之子去做。积三代人之功,总能有所成就吧?”

杨彪语塞。

天子这是铁了心要抑兼并,去豪强,而且跟他们杨家耗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兼并的确是痼疾,豪强也是如今州郡割据的主力。如果不能抑兼并,百姓不得安居乐业。不能去豪强,则天下难以一统。

道理是对的,但怎么做,真的很考虑执政者的智慧。

即使是入仕三十余年的他,也觉得棘手无比。

但天子有志于此,他又岂能临阵退缩?

兴王道,致太平,可不仅仅是天子的理想,更是儒门的理想。

杨彪决心已定,长身而起,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既然陛下有心,臣自当为陛下前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臣当与诸公商议,拟定方案,呈请陛下施行。”

刘协也坐直了身体,庄重地还礼。

“有劳杨公。”

——

杨彪走出御帐,看着河谷中散乱的羊群,有些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冷静了许多。

这件事看起来很难,却也并非全无机会。

至少在西河,是没有太多阻力的。

这儿能算得上世家的,也就是他们父子。能算得上豪民的,也不过裴茂、荀攸等寥寥几人而已。其他人大多出身寒微,就算有点家世,暂时也不是天子要抑制的对象。

如果在兼并出现之前就解决,不失为治本之法。

杨彪考虑了一番,决定先和杨修商量。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他最多只是开个头,杨修才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中坚力量。

毕竟杨修比天子年长不了几岁。

如果注定这是一项长期推行的政策,执政者的年龄就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以免人亡政息。

由他们父子相继,也许是天子最佳的选择。

杨彪心中涌起豪情,大步前行。

卫尉马腾正带着几个骑士,在附近巡逻。见到杨彪,连忙上前行礼。

虽然都是九卿,但马腾在杨彪面前极其恭敬,再三表示杨彪家学渊源,教子有方。经过杨修的指点,马超总算有了一点长进。

得知杨修与马超交好,杨彪多少有些意外。

以前的杨修别说与马超这样的武夫相交,说话都不太可能。

辞别马腾,又向前走了百余步,又看到蔡琰正在河边的草地上教礼,一群少女跟着她前进后退,左盘右旋,学习礼仪。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吕布的女儿吕小环。在吕小环的旁边,站着一个与蔡琰年龄相当的少女,身材高挑,相貌俊美中带着几分英气。

看到杨彪,蔡琰停下,向杨彪行礼问安。

杨彪与蔡邕不仅是同僚,而且是好朋友,算是蔡琰的长辈。

吕小环等人有模有样,向杨彪行礼,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

杨彪这才知道,那个少女叫马云禄,是马腾的女儿,刚刚入仕为郎。

其他几个女子也是此次立功汉胡将士的女儿、妹妹,因父兄的功劳,被拜为羽林郎。在入仕之前,由蔡琰教以相关的礼仪。

“她们都能骑射?”杨彪忍不住问道。

蔡琰抿嘴浅笑。“并凉近边地,不比中原,女子能骑射者甚众。杨公若是有闲,不妨让她们演试一番,请杨公校阅。说起来,杨公身为大鸿胪,匈奴女子也该由杨公过问才对。”

杨彪瞅瞅蔡琰。“昭姬,能者多劳。”

“杨公面前,琰岂敢自称能者。”蔡琰说着,示意吕小环等人上马演示。

吕小环、马云禄身为郎官,随蔡琰习礼是必经流程,本业却是弓马,将来是要随天子上阵杀敌的。习礼之余,战马就在一旁吃草,来来去去都是乘马,弓箭、长矛更是不离身。

听了蔡琰的吩咐,她们向自己的战马奔去。

吕小环曲起双指,伸入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闻声而来,在吕小环面前停住,摇头甩尾,甚是亲昵。

吕小环双手按着马鞍,也不用脚去踩马镫,飞身而上,摘下马鞍上的弓,环抱于胸,大声说道:“射以观德。羽林郎五原吕小环,敢为杨公演示射艺。”

杨彪大感诧异。

他是认识吕小环的。印象中的吕小环可说不出射以观德这样的话来,就算是有人教过,也不会说得这么自然。

“昭姬,教导有方。”

“与德祖相比,自愧不如。”蔡琰谦虚了一句。

杨彪哈哈一笑,向吕小环颌首致意。

有人立起射侯(箭靶),吕小环策马远处,拨转马头,踢马加速,在箭侯数十步外拉弓放箭,连射四箭,箭箭命中,而且箭头深入箭侯,可见力量不弱。

杨彪很意外,赞赏地点点头。

他见过不少世家子弟练习射箭,能有吕小环这样的准头和力道的却不多。

吕小环之后,马云禄等人跟着一一演示。

水平有高有低,但总体而言,做一个羽林郎还是符合条件的。

“这样的羽林郎大概有多少人?”杨彪问道。

“陛下有诏,宁缺勿滥,要求甚严。参选者五十七人,中选者共计十一人,都在这里。”

“将来她们也与男子一起上阵杀敌?”

“是的。”蔡琰说道:“不过陛下说女子除了能和男子一样冲锋陷阵之外,还应该有自己的特色战法,散骑侍郎和羽林中郎将正在商讨,每天下午都在这里演练。杨公若是有闲,不妨来看看。”

杨彪抚须而笑。“少年有为,何必男女。甚好,甚好。”

第364章 吕布之忧

看了一会儿吕小环、马云禄等人的演练,杨彪觉得自己都跟着年轻了几岁,充满活力。

不得不说,天子身边的这些年轻人不论男女都朝气蓬勃,看着就赏心悦目,不知老之将至。

杨彪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才从一个牧民的口中得知杨修在前面的河谷里给一群孩子授课。得知他是杨修的父亲,那牧民很兴奋,狠狠地夸了杨修几句,说杨修平易近人,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做个大官儿。

听了这个评价,杨彪一时竟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牧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弘农杨氏意味着什么。

但这个评价却让杨彪很欣慰。

刚才天子说要让杨修继承他的事业,他还觉得是场面话。现在看来,或许天子让他来开这个头才是场面话,对老臣的尊重。

按照牧民的指引,杨彪走到一道浅浅的河谷中。

远远的,他看到杨修正在教十几个半大孩子行礼,一旁站着几个年轻儒生,看样子是在观摩。他立刻明白了,杨修要教的其实不是这些孩子,而是这些儒生。

教他们怎么去教这些孩子。

当初在杨定营中,杨修就展现出了过人的适应能力,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军汉混得很熟。这个能力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极不容易,很多读书人一开始非常不适应。

教孩子读书也一样,一本正经的诵读是不行的,要寓教于乐于成。

这也是杨修总结出来的经验。

看到杨彪走过来,几个儒生也不知道他是谁,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杨修身上,认真地看他的一举一动。

杨修也看到了杨彪,却没有表示,继续讲了一阵,示意其中一个儒生上前接替,这才走到杨彪面前,躬身行礼。

“父亲怎么来了?”

一旁的儒生们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行礼。

杨彪一一应了,与杨修走得远些,以免打扰教学。

“你还真是乐在其中啊。”杨彪说道。

“这是大汉的未来。”杨修笑道:“能亲手将希望一步步变成现实,自然乐在其中。”

“大言不惭。”

杨修哈哈一笑,也不反驳。知父莫若子,他岂能看不出杨彪严肃背后的欣慰。

“父亲与天子谈过了?”

“嗯。”杨彪看向远处。“德祖,路漫漫啊。”

“比起移太行、王屋之山,移风易俗还是要简单些。”杨修赞同地点点头,语气中却充满自信。“正如天子所说,有时候要下点笨功夫,不能走捷径。”

“你这个走捷径指的是什么?”

“光武皇帝统一天下的故事。”

杨彪沉吟片刻。“这么说,天子是真要继续张角未竟之路?”

“其实不然。”杨修顿了顿,又说道:“或者可以说是似是而非。”

“怎么说?”

“张角对太平道的了解并不深,道对他来说只是蛊惑百姓的伎俩而已。天子则不然,天子不仅问道、求道,而且要行道。如果说得简单一点,张角用的是巫术,只是骗人。天子用的是医术,为的是救治救人。两者看似区别不大,其实相去万里。”

杨彪沉吟良久,幽幽地说道:“他求的道,恐怕不是圣人所言之道吧。”

“不是。”杨修脱口而出。

“那是什么?”

“是圣人所求之道。”

杨彪转头,盯着杨修看了好一会儿,嘴角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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