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马鞍降低了,马镫却还没有装上。上马很容易,想在马背上坐稳却不太容易。好在刘协这些的练习颇有成果,还算从容。
“裴文行为何要改马鞍?”刘巴轻声说道。
荀彧收回目光,看向登车起程的赵温等人,做好告别的准备,轻声说道:“想必另有克敌制胜的杀器,不宜为人所知。”
刘巴看向荀彧,荀彧却没有说话。
赵温的车走了过来,荀彧、刘巴上前行礼,依依送别。
赵温伏在轼上,轻拍荀彧的肩膀。“文若,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王道不易,急不得。王子师先鉴在前,慎之,慎之。”
荀彧躬身领命。
刘巴却有些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王允是因急躁而死,可是他和王道有什么关系?
赵温看得仔细,也不好多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不清楚,天子带着他们北行,与其说是为了祭山川,不如说是让荀彧、刘巴放手施为。
他对荀彧很放心。之前接触比较多,他了解荀彧的人品和才华。
对刘巴,他却很不放心。总觉得刘巴太年轻了,不知深浅,担心刘巴为了邀宠,不择手段。
赵温过后,张喜的车走了过来,又叮嘱了荀彧几句。
作为乡党前辈,他对荀彧的关照又与赵温不同。在他看来,王道的确是儒门的至高理想,可是要实行王道却没那么容易。荀彧接下三年实现王道的重任,未免太自信了。
“文若啊,赶紧让家人来河东。”张喜语重心长地说道。
如果三年之期未能实现,能保荀彧一命的或许就是婚姻。
看看董承就知道了,天子对亲戚还是照顾的。如果荀彧的女儿真成了美人,以荀家的传承,得宠几乎是必然的事。
宫里有人,荀彧这个权臣才能做得安稳。
一辆又一辆走过去,荀彧、刘巴说了不少话,最终还是吃了一嘴土。
两人相视失笑。
荀彧说道:“子初,从今天起,你我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刘巴哈哈大笑。“没错,要么一起血食,要么一起吃土。”
——
闻喜,鸣条岗。
两个少年站在山岗上,极目远眺。
一辆马车急驰而来,两匹骏马奋蹄飞奔,车轮滚滚,扬起尘土。
“来了,来了。”少年拍掌笑道,奔下了山岗,迎上马车。
马车上,车夫拉紧缰绳,缓缓停住。少年迎了下去,对着裴茂躬身行礼。
裴茂问道:“家里可曾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年长一些的少年说道,他是裴茂的第三子裴徽,看起来老成些。“阿母已经派人将院内外打扫了三遍。”
裴茂满意地笑了。
这次能争取到天子驻跸,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除了支持天子设立军屯之外,还让一心想跟着天子出征的裴潜“主动”申请留在铁官,继续改进军械。
他有种感觉,天子对军械的重视超乎常人想象。甚至可以说,天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军械优势上。如果裴潜能在军械上做出新的成绩,比他为天子出谋划策更有价值。
听裴徽说完家里的安排,裴茂算是放了心。
夫人贾氏出身不俗,持家有道。他在外为官的这些年,都是贾氏操持家务,教育儿女。
“阿翁,天子真是圣人吗?”裴徽忍不住问道。
裴茂看了裴徽一眼,忽然皱了皱眉。“速速回去,将新衣换了。”
“为何?”四子裴辑很是舍不得。今天是大年初一,难得有新衣服穿。
“公卿大臣皆无俸禄可发,你们还穿新衣?”裴茂招招手,示意裴徽、裴辑赶紧上车。
裴辑还要再说,却被裴徽拉住了。
兄弟俩上了车,马车重新起程,赶往裴氏庄园。
裴茂登上山岗,极目远眺。
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一点绿色。
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
和一心想恢复太尉掌兵旧制的其他大臣不同,他觉得天子掌兵才是正途,至少目前如此。
只有兵权掌握在天子手中,不用担心有人拥兵作乱,天子才能尽可能地扩充武备。
乱世争雄,只有强大的武力才能荡平天下,中兴大汉。
当年光武皇帝中兴大汉,靠的也是武力,而不仅仅是文章。
关东人才虽多,但能掌兵的却屈指可数。将来能佐天子征战天下的,必然是更尚武的并凉人。
天子对贾诩的器重就是最明显不过的征兆。
如果大汉能再次中兴,功臣中必以并凉州为主。
所以,这次天子此次征讨匈奴能否顺利,不仅关系到天子个人的威信能否确立,也关系到并凉人的前程,当然也包括闻喜裴氏的前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全力以赴。
第252章 人无完人
因为有人接待,刘协多赶了一会儿路,日落之后到达裴氏庄园。
裴茂已经准备好了庭院和营地。公卿们进驻庄园,将士们扎营。
在河东腹地行军,不用担心有敌袭,裴茂又选择了易守难攻的鸣条岗下为营地,有岗可依,有水可用,工作量最大的营栅可以免了,直接立起帐篷就行。
有公卿随行,刘协只能住到庄园里。
他要是住在军帐里,没有一个公卿敢住在裴氏庄园中,裴茂就白忙了。
比起刘协见过的卫氏庄园,裴氏庄园要小得多。
但裴氏的家族渊源却非外来户卫氏可比。
自裴氏先祖后子鍼奔晋,被晋平公安置在裴中,裴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百多年。
刘协也是由裴茂陪着四处转了转,听裴茂说了一些故事,才知道裴氏的祖辈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至于是真是假,那就只有裴茂自己知道了。
杨修就很不以为然,问一起陪同的裴俊道:“史书记载,后子鍼后来不是返回秦国了么,怎么在闻喜还有后裔?莫不是庶子?”
裴俊当时就急了,像只小公鸡似的瞪起了眼睛,要和杨修吵一架。
裴茂拦住了裴俊,不紧不慢地说道:“嫡子也罢,庶子也罢,拘泥于血脉乃俗人所见。真正的圣贤乃是开门立户,荫泽子孙的始祖,而不是以血脉为荣。就以弘农杨氏而言,谁在乎赤泉侯是嫡子还是庶子?”
杨修讪讪地打了个哈哈,没再接裴茂的话题。
这个问题不是不能争,而是不能在天子面前争。
以嫡庶论,天子就是庶子,他的生母王美人从来没有被先帝封为皇后。
刘协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问起了裴茂的父亲裴晔。
裴茂人到中年,却成了家主,可见裴晔去世很早。
裴茂说,他的生父裴晔死于并州刺史任上,死于一次鲜卑人入侵。
刘协迟疑了片刻,没有再问。
他最近随蔡琰读史书,虽说并不连贯,却比较关注最近最近二三十年的大事,尤其是并州事务。
但他没听过裴晔的名字。
按理说,裴晔作为并州刺史死于任上,又是因为鲜卑人的入侵,官方记录中多少应该记一笔,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
刘协决定回头问问蔡琰再作计较。
万一裴茂想混水摸鱼,他不经查证,便接受了裴茂的说法,甚至再留下什么御笔之类的,岂不成了任人欺瞒的二傻子。
——
裴氏庄园规模不大,刘协转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回到住处,裴俊还像斗鸡似的看杨修不顺眼,一副不辩个明白不罢休的模样。被裴茂喝斥了一句,这才怂了,闷闷了退到一旁。
“臣管教不严,死罪,死罪。”裴茂尴尬地请罪。
刘协哈哈一笑,没往心里去。
汉代有点像华夏文明的青少年时期,多少还有些朝气,没那么多奴性。面对天子,大臣们都经常甩脸子,当面硬刚,更何况是同僚之间。
裴俊幼稚,杨修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人家做客,还嘴欠揭人短,换了谁都想揍他。
“可惜文行没来,否则或许能和他打一架。”
裴茂笑了两声,这事就算过去了。
他根本不在乎杨修。只要天子不介意,他倒愿意让杨修吃点苦头。
看着天色不早,裴茂请示了明天上午的安排,便施礼告退。
刘协让裴俊也随裴茂去内宅,见见他的母亲。
入仕之后,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了。这可能是他出生以来离母亲最久的时间。
裴茂千恩万谢,带着裴俊走了。
杨修掩上门,悻悻地哼了一声,这才拱手向天子请罪。
“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刘协靠了案边,拿起一卷书,瞅了杨修一眼。“你这嘴是够欠的。”
“是,是,陛下教训得是。”杨修抬起手,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还不如亲嘴响亮。
“在后将军营里一呼百应,威风八面。现在到了朕身边,处处小心。委屈吧?”
“不委屈。”杨修应声说道:“臣知道陛下是为了臣好,只是臣实在看不过他父子处处邀功的嘴脸,忍不住说了一句。”
刘协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不管裴氏是否为后子鍼之后,尚书令的那句话却是有理。祖宗血脉高贵固然可喜,却不得是骄傲的本钱,以功德立门户的始祖才是真正的圣贤。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承蔽祖先荫德,纵不是不孝子孙,也不过庸人一个。”
“陛下说得是,所以臣觉得赤泉侯比什么后子鍼强多了。臣愿效赤泉侯追随高皇帝故事,追随陛下,再建新功,光耀门楣。”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见他一脸严肃,一时也搞不清他是真的假的。
“赶了一天路,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吧。”
“唯。”杨修躬身施礼,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刘协独坐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书,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他回想着裴茂这几天的表现,觉得杨修说得有理,裴茂的确表现得太积极了,甚至是露骨。
尤其是裴潜的去留,明显不是出于裴潜本人的想法,而是裴茂的要求。
可能是裴茂悟到了技术的重要性,想把铁官掌握在手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裴茂的眼光也算独到了。
裴氏能在魏晋之间崛起,他功不可没。
裴氏能从汉末崛起,直到五代,威风了几百年,也许正得益于这种明确的目标,积极的态度,并非单纯的崇尚德行或者门户。
人无完人,功利心重,积极主动,吃相就未免难看。
由此发散开去,关陇集团能成为隋唐帝国的建立者,或许正是这种积极的事功主义的胜利,而崇尚清谈的江左名族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六朝烟云。
刘协一个人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有理,很可能这才是真相。
他进一步想,如果荀彧也能这么务实就好了。
如果认识不到技术的重要性,没有生产力的进步,王道就是空中楼阁、沙上堡垒。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要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