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赵温为人慷慨,意气甚壮,以公卿子弟入仕,仕途一帆风顺,却没有足够的郡县施政经验,不清楚郡县的掾吏有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上官。
太守也好,县令长也罢,如果得不到本地掾吏的配合,所谓命令和诏书的待遇一样,只能挂在墙上,根本不可能贯彻施行。
荀彧虽然也没做过太守、县令长,但他曾被颍川太守——南阳人阴修辟为主簿,在郡中为吏,深知其中门径。
他敢于接受天子的挑战,来协助赵温,代理河东太守,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履历。
“赵公,我有一策,或能施行。”
“说来听听。”
“故太守王文都(王邑)身体有恙,归乡养病,路途遥远,路上不免需要人照顾。这些人中想必有他辟除的故吏,一日为君臣,便有君臣之义。不如让他们送王文都回乡吧,全其忠义。”
赵温心中一动,尚未作答,便见阶下有数人色动。
“文若所言甚是,只是……”赵温沉吟着,低声说道:“如此多的空缺,谁来填补?增补之人,若是不熟悉情况,只怕会误了正事。”
荀彧笑笑。“赵公,诏书的对象并非大族,而是普通百姓。”
赵温一愣,随即恍然,用力一拍额头。“是我老糊涂了。”他随即转身,快步走到阶前,大声说道:“王文都病免,诸君既为故吏,不可不全君臣之义。即日起,你们都自免吧,送王文都一程。”
堂下众人谔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互相看了一会儿,有人出列,解下腰间印绶,双手奉上。
赵温身边有侍从上前接过。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上,无可奈何地交还印绶,辞去官职。
太守府的掾吏大多由太守自辟,与太守有君臣之义。王邑因他们而免,他们理当投桃抱李,就算不送王邑返乡,也应该主动辞去官职,以示共进退,然后等接任的太守礼辟。
他们没有随王邑一起辞职,已经有恋栈之嫌,如今赵温要求他们自免,就是最后的体面。
再不辞职,那就只能被免职了,会被人讥笑。
但他们清楚,这次辞职之后,怕是等不到新任太守的辟除了。
这个新来的荀彧看似相貌儒雅,手段却够狠,和天子如出一辙,釜底抽薪。
看着功曹、主簿等几个大吏先后辞职,院中只剩下普通掾吏,赵温命人取来太守的印绶,连同那些人交上来的印绶,一并交给荀彧。
“文若,河东的事就交给你了。”赵温拍拍荀彧的肩膀。“努力!莫负何伯求品鉴。”
荀彧躬身致谢。
赵温当着众人的面,要求几个大吏自免,然后才将太守的印绶交给他,自然是以司徒之尊,为他拔除了障碍,避免他成为众矢之的。
这等爱护,足以让他感动。
赵温转身离去。
荀彧走到廊下,举起手中的印绶,朗声说道:“某颍川荀彧,字文若,承朝廷不弃,赵公信任,暂理河东事务。还望诸君多多扶持。”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客气话,眼睛却盯着荀彧身后侍从手中的印绶。
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机会来了,只是这差使不太好办,弄不好,会得罪本地的大族,甚至他们自己的家族。
“天子诏书是嘉奖赵青父子,绝无强捐之意。”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诸君不必担心完不成任务,只要能将诏书送达乡亭,使百姓知朝廷心意即可。百姓捐与不捐,来与不来,不作考评依据。”
众人如释重负,笑容绽放,顿时变得热情起来,纷纷上前与荀彧寒暄。
第204章 百密一疏
荀彧午饭前接任河东太守,一个时辰后就收到了第一批捐赠的粮食。
粮食来自原仓曹吏马适,他献出了一百石粮。
荀彧命人记下了他的捐献,同时委任他接任仓曹掾。
原仓曹掾还被关在大狱里,死活不开口,所以也没有自免的机会。
马适愉快地接受了仓曹的印绶,却不肯在捐献簿下留下名字和捐献数量。
他恳切地对荀彧说,这些粮食有一半原本就是郡仓里的存粮。以功曹卫固为首的大吏们瓜分郡中存粮,为了避免其他人说闲话,每个人都分了一些。
别人分了多少,他不知道。
他自己分了五十石。
但这五十石粮食,他从来没敢动,一直存在家里,等着还给郡仓。
至于另外五十石,也不能算捐献,是他自愿缴纳的罚款。
荀彧没有坚持,给了一个“有过能改”的评语,勉励马适好好做事,不要有心理负担。捐献的数字可以不记,但功劳记下了,将来一并赏赐,以子弟一人为郎。
马适心花怒放,随即走马上任。
有马适为榜样,太守府的掾吏们终于卸下了心理包袱,干劲十足的走上工作岗位。
仅仅半天时间,太守府就再次运转起来,而且效率更高。
吃晚饭时,原本空空如也的郡仓里已经有了一千多石粮食。
听到消息,赶到郡仓,看着金灿灿的麦子,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乐得合不拢嘴,压在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终于不用担心明天早上的早餐了。
“这便是王佐之才。”张喜得意洋洋地说道。
赵温睨了他一眼。“你就别提这几个字了吧。殷鉴在前,陛下可还记着呢。再者,文若先去冀州,再去兖州,最后才重归朝廷,要说天子一点想法也没有,你信?”
张喜笑容一僵,随即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
卫氏庄园。
趁着夜色,郭图登上了坞堡的望楼,看向庄园外的大营。
卫固紧随其后,神色不安。
郭图曾自信满满地说,朝廷缺粮,只要撑个三五天,朝廷一旦断粮,必将不战自溃。
一转眼,五天过去了,但庄园外的大营却没有一点撤退的迹象,反倒是斥候出入得更加频繁,大战一触即发的味道越来越浓。
卫固心里越发没底,不得不请郭图来看看。
万一对方是虚张声势呢?
他看不懂,郭图一定能看得懂。
毕竟他是袁盟主的心腹、智囊,协助袁盟主征战多年,计无不中,什么诡计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郭图站定,呲了呲牙,觉得夜风有点冷,直往嘴里灌。
“就这些人?”郭图一眼看出庄园外的大营规模不对,充其量不过万人。
“啊?”卫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前几天走了一些,具体数量不明,大概有五六千吧。”
郭图盯着卫固。“五六千?”
卫固不敢确定,嗫嚅不语。
郭图原本就有疑惑,看卫固这种神情,越发不安。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离开华阴的时候,虽不知天子麾下究竟有多少兵马,但总体规模还是有数的。原本的南北军,加上杨定、杨奉、段煨的人马,再加上投降的李傕、郭汜残部,总兵力至少有三万人。
眼前只有一万人左右,就算卫固看得不准,几天前撤走的不止五六千,最多也就是两万人。
还有一万人呢?
“其他地方还有么?”郭图追问道,心跳有些快。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
卫固想了想。“盐池有杨奉部,之前就来了,你是知道的。”
郭图连连点头。他的确把杨奉给忘了。
可就算加上杨奉,数目还是不对啊。
“你看到了哪些人的战旗,说来我听。”郭图有点上火,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卫固慌了手脚。
他和郭图一样,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坞堡中,没有出门,哪知道外面的情况。
就算是眼前的大营,他也只知道大将是卫尉士孙瑞,麾下应该有卫尉营和北军五校,连五校尉是谁都说不上来。
郭图气急败坏,却无计可施。
卫固就是个蠢物,什么事都办不好。
他担心的不是卫固或者范先,他担心的是上党和河内。
钟繇去了上党,张杨在河内,更要命的是董昭可能也在河内。
如果那些失踪的人马去了上党、河内……
郭图越想越不安。
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他离开华阴的时候,就听说骠骑将军张济奉诏去了南阳。
既然朝廷能想到派张济去南阳,就完全有可能安排人率部去上党,协助钟繇。
就算天子想不到,荀攸也能想到这一点。
一想到荀攸,郭图就更加不安。
荀攸离开长安后,就没有去邺城,一直和袁绍保持距离。如今他主动投奔朝廷,自然也不会给袁绍留什么情面,必然招招往袁绍痛处打。
上党就是袁绍的软肋。
占据上党,就对邺城形成了俯冲之势。袁绍别说四出征讨,连睡觉都睡不安。
一时意气,居然忘了提醒袁绍。
这要是回了邺城,岂不是落人话柄,被田丰、审配等人耻笑?
郭图忽然觉得浑身冰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最近可有其他人的消息?”
卫固头摇得像拨浪鼓。
郭图心往下一沉,却仍不死心。“一点消息也没有?”
卫固欲哭无泪。“一万多人在庄外围着,还有数千骑兵巡逻。除了肋生双翼,谁能进得来?”他狐疑地打量着郭图。“郭君,你莫不是……想走?”
郭图的确想走,可是听了卫固这句话,他也知道走不掉。
北军五校的骑兵有名无实,营外的骑兵应该都是新降的西凉骑兵。这些人新附朝廷,正想着怎么立功,绝不会给他脱身的机会。
“太尉杨彪何在?”
“自然在庄中。”卫固越发不安,紧紧地盯着郭图。“郭君突然要见太尉,意欲何为?”
郭图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伸手一指庄外的大营。
“意欲何为?你能打败士孙瑞吗?如果不能,那就只有杨彪能救你一族性命。”
卫固恍然大悟,连忙陪笑,引着郭图下望楼。走了一半,他突然觉得不对,又收住脚步,霍然转身,伸手握住了刀柄,拔出半截长刀。
“郭图,你不是想救我,是想自救吧?”
第205章 龙门生稗
郭图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义不再辱,你觉得我是苟且偷生之人吗?”
卫固打量着郭图,很想说“是”,却莫名心虚,那个字怎么也吐不出口。
火把照耀之下,郭图面容扭曲,缺了门牙的嘴不住的哆嗦着,气息粗重,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全无半分往日的儒雅。
卫固不敢与郭图对视,收回目光,强笑道:“岂敢,岂敢。只是……”
“你不用解释。”郭图一挥衣袖,险些抽在卫固的脸上。“带我去见杨彪便是。”
卫固无奈,引着郭图下了望楼,来到庄园里的私牢。
说是私牢,其实是一座偏僻的小院,与郭图所住的院子离得不远。
杨彪刚吃完晚饭,正在院中散步消食。看到卫固与郭图进来,他嘴唇翕动,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