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不论是平阳的匈奴人,还是白波谷的白波军,又或者是从上党方向来的援兵,都要经过绛邑。
刘协安排张杨率领一千并州骑兵,沿着向闻喜的道路前行,去迎接裴茂送粮的队伍。
如果有人打算抢劫这些粮食,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杨定则率麾下凉州步骑西行,去迎从解县、猗氏方向来的粮食。
如果这两个县的粮食还没有起运,那就考虑武力占领。
有杨修为军师,杨定应该能收敛起劫掠的本性,安心做鹰犬,而不是化身恶狼。
张杨、杨定出发后,刘协身边就只剩下光禄勋邓泉及其麾下的虎贲、羽林,以及张杨的留下的一千步卒,总兵力约三千人。
邓泉很紧张,命虎贲、羽林列阵,打算将刘协包围在其中,隔绝张杨的部下。
刘协阻止了他,命令虎贲、羽林拉开距离,留出一片空地,立起了射侯(箭靶),玩起了射箭游戏。
汉代也有各种武艺,比如拳法、剑法,角抵也很流行,但大多数人都不把这些当武艺,而是当作游戏。真正的武艺首选骑射,其次是马战、步骑都能用到的长矛,再其次是刀盾短兵。
所以史书里提到武艺高强的猛人时,大多和弓马、骑射这样的字眼分不开。
比试一开始,羽林中郎将张绣就先声夺人,一番射十二枝箭,他射中十箭,连续三次中的。
能在飞驰的战马上射中目标不仅需要靠训练,也要靠天赋。
张绣显然便是有天赋的人,展现出的骑射技艺即使是同样出身凉州六郡的羽林骑也自愧不如。
见张绣气势张扬,不可一世,刘协命郭武出战。
郭武也属于天赋型选手。
作为一个江东子弟,他不仅骑术好,骑射同样出类拔萃。
比起有大量日常事务要管理的张绣,他还有一个优势,除了当值之外,有大量的时间用于练习。
郭武一出手,不论是精准度还是出手的迅捷,都丝毫不弱于张绣,甚至略占上风。
张绣又惊又喜,随即请求与郭武比试长矛。
他早就知道郭武是高手,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挑战。今天趁着天子高兴,想试试郭武的身手。
刘协答应了。
张绣、郭武出战,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将士们看看津津有味。
刘协叫来一个虎贲侍郎,让他去传张杨留下的将领杨丑。
时间不长,虎贲回来了,身后跟着几名骑士。
骑士们远远地下马,一人上前,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行礼,报上姓名。
“骁骑将军麾下校尉,臣丑,见过陛下。”
刘协点点头,指指正在激斗的张绣、郭武。“有没有兴趣?”
杨丑来时已经看到这一幕,惊讶于这两人的武艺时,也清楚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此二人皆勇士也,臣不敢献丑,自取其辱。”
刘协大笑。
杨丑也笑了,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
刘协命人赐座,与杨丑拉起了家常。
杨丑自称彭城人,本是青州黄巾的一部,到处转战,后来流落到河内,在一次战斗中投靠了张杨,成为张杨的部下。
张杨的部下来源很杂,除了一千多从并州招募的精锐之外,剩下的既有河内本地人,也有河南难民、黄巾旧部,甚至还有一些匈奴人。
张杨曾与于扶罗有过一段时间的合作,后来又翻了脸,被于扶罗劫持。双方打来打去,各有胜负,所以人员也很杂。
“你既是青州黄巾旧部,与故人还有联系吗?”
杨丑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青州部最近几年连遭劫难,损失惨重,想来十不存一。再者乱世音讯不通,就算活着,也联系不上。”
“想家吗?”刘协突然问道。
杨丑一愣,神情忽然有些恍惚,半晌才道:“陛下,臣已经没有家了。黄巾起事之前,臣就卖光了家里的几亩薄田,连妻子、女儿都卖了,还是吃不饱饭。父母饿死了,儿子也饿死了,又被……”
他突然哽咽起来,用手捂着脸,肩膀抽动,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
他越哭越激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匍匐在地。
刘协静静地看着杨丑,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他大致猜到了杨丑没说出口的话。
那个可怜的孩子大概率是被人吃了,要么是杨丑自己,要么是与其他人交换,易子而食。
为了活下去,人可以做出任何事,与禽兽只有一皮之隔。
三国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背后,是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
这些人甚至没资格留下自己的名字,被流民、蛾贼这样的字眼一带而过,是沉默的大多数。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十室不余一,野狐不惧人。
第199章 匈奴往事
看着相貌粗猛的汉子哭得稀里哗啦,一旁的蔡琰也红了眼睛,不能执笔。
泪水滑过脸庞,滴在木简上,洇开了墨迹。
自有记忆起,她便随着父亲蔡邕流落江湖,见过高门深院的奢靡,也见过易子而食的残酷,自己更是险些成为西凉军的菜人。
人间的苦乐,她都见识过。
人间的不公,她也亲身体验过。
如今身在河东,看着卫氏、范氏据堡抗命,看着公卿大臣明里暗里的袒护卫范,为了那些侵吞朝廷赋税的大户与天子为敌,却不顾百姓死活,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天子的焦虑和愤怒。
荀攸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刘协起身,抚起杨丑。
“天下不安,百姓涂炭,皆是朝廷之过。朕以不德,敢向万民起誓,若不能再建太平,使耕地有其食,织者有其衣,少有所养,老有所依,死不瞑目。愿君助我一臂之力。”
“敢不从命,敢不从命。”杨丑哭着叩头,神情中却有些敷衍,显然并不相信。
刘协也不说破。
信任不是由言语得来,而是从行动造就。
他招杨丑来说话,就是想了解张杨的部下有什么样的心思。
张杨是个老好人,却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他空有一身武勇,却不擅长治军,连手下都笼络不好。
如果他记得不错,张杨最后就是死于眼前这个杨丑之手。
其中原因,他不清楚,历史上也没记载。
但张杨对手下的控制不够、防范不足却是不争的事实。
身为大将,被手下将领干掉的屈指可数,张杨算一个。
等杨丑心情平复,刘协又问起他的部下,拉拉杂杂地问了很多。
傍晚,张杨护送着闻喜送来的两千石粮食赶到。刘协留下一些口粮后,命人将所有的粮食送往卫氏庄园外,交给卫尉士孙瑞。
刘协就地立营,命人用大釜煮粥,每只釜中放几块肉,添点荤腥气。
他将张杨、邓泉等人叫来,一边吃一边商议事务。
“将军熟悉呼厨泉其人吗?”刘协问张杨道。
张杨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习惯性的用袖子抹抹嘴。“熟悉,此人不足为患。”
刘协示意张杨详细说说。
张杨想了想。
“呼厨泉是于扶罗的弟弟,是前任单于羌渠的次子。从小有父兄照应,他也算得上骄生惯养了吧。武艺有一些,但不出众,统领部众的能力也很一般。怎么说呢,人不算坏,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扶罗死后,他这几年还算安份,倒没听说有什么恶事。”
“他会称臣吗?”
“应该会吧。”张杨说道:“但是他胆子小,未必敢来。”
“此话怎么说?”
张杨偷偷看了一眼光禄勋邓泉。
邓泉正专心致志的用手指刮碗上的残羹,根本没注意张杨。
张杨松了一口气,向刘协挪了挪,放低了声音。
“陛下可知羌渠为何而死?”
刘协摇摇头。
“羌渠被族人所杀,是因为匈奴人觉得他依附汉人,背弃了部落。当初羌渠能立为单于,就是因为使匈奴中郎将张修擅杀前任单于,立与他交好的羌渠为单于。后来张修被朝廷诛杀,羌渠的单于之位却得到了朝廷的承认,之后也一直对朝廷惟命是从。朝廷几次平定幽并叛乱,羌渠都曾派兵助阵。”
“既然羌渠是大汉忠臣,为何呼厨泉不敢来见朕?”
“羌渠的确忠于大汉,但他被族人杀死后,于扶罗兄弟诣阙请兵,却没得到朝廷的帮助,反而被人勒索了不少财物去,尤其是战马。有人视之为蛮夷,不准他们进洛阳城。后来先帝大行,更没人管他们的死活。他们衣食无着,不得已,抄掠诸县,又犯了朝廷律法。诸罪加于一身,岂敢来见驾。”
刘协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张杨说得含糊,没具体说哪些人勒索匈奴人,但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是什么人。
自然是有权有势的人。
中平以后,天下大乱,战马的价格居高不下,最贵的时候一匹战马值二百万钱,还未必能买到。看到拥有几千匹战马的匈奴人,自然会有人像苍蝇一样的扑上来,敲骨吸髓。
但他们收了匈奴人的好处,却没有帮匈奴人办事。
匈奴人为了生存,被迫劫掠,又被这些人以此为由,严厉打击。
此时,他发诏书,召匈奴人见驾请罪,匈奴人哪里敢来。
皇帝换了,但皇帝身边的还是那一批人,呼厨泉根本不信任他们。
所以匈奴人迟迟没有露面,也就可以解释了。
历史上匈奴人出兵助阵,迎战李傕等人,并不是应朝廷之召,而是接受杨奉的邀请。
比起朝廷,他们更愿意相信白波军。
“呼厨泉会信任你吗?”
张杨想了想。“以前会,现在不好说。丧家之犬,尤其警惕。陛下欲召呼厨泉,不如以白波军为介。匈奴人这几年在平阳,与白波军多有联合,关系一直不错。”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他是要收服匈奴人,但不急在一时。
既然呼厨泉没有攻击他的勇气,不如放一放,等搞定了河东大族之后再说。
正说着,有虎贲来报,颍川荀彧求见。
刘协诧异地看看荀攸,笑道:“荀君来得好快,朕还以为要等些时候。”
荀攸更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荀彧要来的事。
“陛下,臣去迎一迎吧。”
“也好,有劳公达。”
荀攸略感惊讶,顿了顿后,拱手而去。
张杨起身告辞,却被刘协留下了。
“刚才一定没吃饱,顺便再吃几口。”
张杨正中下怀,欣然答应。
刘协取出手帕,抹净嘴角,又命人准备一些吃食。
荀彧远道而来,应该还没吃晚饭。
不管最后能不能谈得拢,一顿饭总是要招待的。
刘协想了想,又命人去宰一只羊,待会儿烤了吃,算是特别款待。
荀攸去得有点久,羊都宰好了,架在火上烤,他才陪着荀彧走来。
荀彧风尘仆仆,脸上还算干净,可能是刚在涑水洗过,鬓角未干。他五官端正,相貌堂堂,温润如玉,是一个不多见的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