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放矛!”两千人的声音并不如武阳门前万马齐奔那样震动人心,但一样给了战阵中彼此弟兄一股热量。
箭矢宛若飞蝗激射而出,但这一次的抛射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的抛射还要高,尽管折损了不少射程,但却有不少箭矢有那样的幸运,直接命中在那些人头一般的肉瘤上!
“前军向前推进!撕开他们的阵形!”周公瑾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目光锐利,一只手按在刀柄上尚未出鞘却已经杀气四溢。
在令旗和号角的声音中,无数黑色甲胄的士兵举着长矛,浩浩荡荡地向前推进了过去。
荆吴人只知道他们的大将军高长恭战无不胜,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在当年最危机的时刻,周公瑾就已经活跃在战场第一线。
甚至,在于唐国的战争之中,他的谋划还取得过不小的成果,成功夺下了敌方一员大将的首级。
这些年来,周公瑾一直是专属于诸葛宛陵麾下的“杂货铺老板”,上到监察百官,下到视察地方,什么都干,就是没有再回到军中。
这其实是诸葛宛陵和士族互相妥协的成果。
毕竟有高长恭这位大将军在,士族虽然难以渗透,却也还能举荐一些不错的子弟加入军中。
可要是再让周公瑾担任高长恭的副手,恐怕整个军方真就彻彻底底地成了铁板一块,再难攻破。
如今周公瑾终于重新拿回军权,虽然他放了两万余人给了阿布,手里只握着三千禁军,但依旧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而业蛾这边,虽然有独角业蛾在从中策应指挥,却终究只是最为朴素的交流,反而显得有些混乱。
正这时,独角业蛾发出“咯咯咯”的指挥声,似乎是想要让业蛾彼此之间拉近,填补那道被撕裂开的缝隙。
然而,与此同时军阵的长矛手突然向着两边侧身让开,二十几道身影骤然如闪电般掠出,向着独角业蛾冲去!
校事府密探!
集结了无数修行者的校事府,绝非只会查案的衙役,相反的,这些人很多都出身军中,不但修为过硬,更有一手狠辣的杀招。
而当二十几名校事府密探默契配合的战阵,几如一块被扔进湖面的巨大石块,立刻便砸出了巨大水花。
之前孙既安还感慨过业蛾的罩门所在太过难以触及,但这一次,当先的第一头独角业蛾几乎毫无抵挡能力地死在了围杀之下。
还不等其他业蛾围来,长枪兵紧跟其后向前推进,直接隔开了两者之间的路径,并且再度撕开了原本密集的业蛾群。
而校事府密探余势不止,再度向前突进,直接把另外一头独角业蛾圈在了一处,其中一名气血三境的密探趁势摸到后方,一斧直接斩断了那颗肉瘤。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六头独角业蛾已经倒在了一片墨绿色的血泊之中。
随着后方业蛾们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这些嗜血的怪物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畏惧,开始向着后方退却,很快就退出了那处缺口。
“和预想中的果然不差。”面对着下方如潮水一般的欢呼声,周公瑾却并不显得得意,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业蛾会退却,这至少证明了这些业蛾并非是完全不受控制的野兽,在它们的背后,有一只庞大的黑影正在控制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黑衣人……如果能找到他,杀死他,是否可以结束这一切?
第八百零七章 有一句话
周公瑾遥望天边,初生朝日如同火红色的圆盘和云层亲密相拥。建邺城之大,根本无法在偌大的光辉之中,找到那道潜藏着的阴影。
二十四路斥候,都未能找到一点有关于黑衣人的蛛丝马迹,或许这个人真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鬼魅,又或者一道脱离于黑暗的影子?
“大人,业蛾似乎暂时撤了,没有急于进攻,是否主动出击去试探一下?”其中一座角楼的探子出现在周公瑾的身后,恭敬地作揖。
“让甲五带着他的人去吧。”周公瑾念了一个老密探的代称,“若有任何变故,立刻撤走,不要给他们留下尾巴。”
“是。”探子身形矫健地翻下了高台离去了。周公瑾在台子上思考了一会儿,也翻下了高台。
王宫里各类物资也并不紧缺,所以各部正在紧张地搬运伤员,尸首则统统被堆上柴火堆焚烧,以免再度出现之前“诈尸”的情况。
“大人。”有士兵向他行礼。
周公瑾点了点头后继续一路前行,路上尽是向他行礼的士兵与老卒,他们或是刚刚抬过担架,或是刚刚得到一些简单的包扎,相互帮扶着回到各自的队列。
但有更多人已经死去。
仅仅只是这一役,他的麾下就又失去了三百条生命,这些人有的是禁军的卫士,有的是建邺大营的无名小卒,却都不乏拔剑而战直至死亡的勇气。
用来安置伤员的玉华殿内,到处都是伤员们的呻吟声,木制雕刻的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都是铺设的床铺与草席,一张张铺成列,几乎像是要把每张脸都放在眼前检阅。
那些原本只供应宫室使用的绢帛在这里变成了破布烂絮,被随意撕扯开沾上鲜血后就扔在一旁。
还混着新鲜泥土的炉灶上瓦罐咕噜作响,刺鼻的药材味道让周公瑾鼻子抽动了一下。
躺在这里的,大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重伤者。
那些业蛾的口器过分锋利,因此在切断人体后只要妥善处理便不会危及性命,但这也给了他们一个终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自己如果失去了一条胳膊,以后应该怎么活着呢?若是一边吃饭一边批阅公文,是用左手握着筷子右脚攥笔?
这样的场景或许显得太滑稽了一些。这么想着,原本心情沉重的周公瑾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就看见那道在血污和浊物中奔走却依旧动人的倩影。
很多年以前,周公瑾还在荆楚帮里的时候,帮里的老人就那么蹲在墙角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吹着牛皮。其中有人问他说:“瑾哥儿日后要是找个姑娘,得是什么样的?”
另外一人则嘲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懂个屁。”
周公瑾那时候早受够了帮里的老人对他开玩笑,于是跺着脚赌咒发誓道:“老子才不找呢,以后闯荡江湖浪迹天涯,还带个累赘作甚?”
老人们哄堂大笑。
可惜岁月催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几年下来,当初那个孩子如今也已经成了老油条,随口说几句带颜色的话,戏弄戏弄后辈在他这儿早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但唯独婚姻大事上,他一直都保持着原先的想法,甚至觉得此生当个浪子,逍遥自在就很不错。
直到遇见她。
第一次,他见到这姑娘的时候已经喜欢上了她,像是心房里开出了一个小孔,透进来的全是金色的暖阳,让人几乎融化。
“真美啊。”
尽管劳累给她的脸上染上了几分憔悴,血污也染红了她鹅黄的衣衫,满头青丝更是散乱出好几撮不安分地在眼前荡漾,可他依旧被她身上散发的光芒迷得神魂颠倒。
似乎是感觉到目光,忙碌的乔飞扇转过头来和周公瑾遥遥相望,嘴角翘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你怎么来了?”乔飞扇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在台子上站久了,来关心关心自己的下属?”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做作的人吗?”周公瑾做出夸张的笑容,“那些事从前都是老高和老黄爱做,我一个浪子,只负责带一群兵痞老爷们出去喝酒打架。”
这倒是实话,尽管军中的人都很服周公瑾的智谋,却很少有人会觉得周公瑾是个爱兵如子的将领,喝多了酒与他拜把子倒是有,只是这种人情未必会让那些军中老油条们为之搏命。
不过知道内情的人,也明白周公瑾是刻意如此,那时候朝堂上诸葛宛陵一系和士族一系关系微妙,周公瑾若是在军中拉拢人心,只怕会给人一些不好的猜测。
因此,他才刻意避开了一切能在军中建立党羽的机会,只表现自己是一个对军权毫无兴趣的人来疯。
乔飞扇并不知道其中有那么多弯弯绕,只是纯粹地看见周公瑾有些开心,但一旁伤兵们的呻吟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
“不好意思呀大叔。”乔飞扇依旧是随意喊着一直以来对周公瑾的称呼,有些腼腆地笑笑,伸手擦了擦自己的手,“我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暂且顾不上你了。”
“没事儿,我只是来跟你说句话,马上就走。”周公瑾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姑娘,似乎有一句话他已经准备了许久。
乔飞扇正忙得有些焦头烂额,一边又有下属来搭话,说些药材重量和研磨的事儿,等到一通说完,已经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乔飞扇交代完了事情,终于惊醒回来,发现周公瑾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有半点不耐烦,她有些局促地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见周公瑾说出了那一句无异于惊雷的话。
“我们成亲吧?”
乔飞扇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周围人来人往,伤者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人抬着担架急急忙忙的冲进来对着医官大喊着:“医官!医官!这人还有气儿!”
似乎有药罐因为太久无人关照,药汁冲开了瓦罐的盖子,刺鼻的药味直冲人的脑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乔飞扇而言,好像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混沌中的一片空白,整个天地只剩下了两个人。
她和他。
“什……什么?”许久之后,乔飞扇才眨了眨瞪了许久的眼睛,睫毛随着她猛烈跳动的心脏簌簌颤动,一双手似乎不知道该摆在哪里,最后只能下意识地攥紧了围裙的前襟,指尖微凉。
周公瑾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笑眯眯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捧住她泛红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下去。
一汪清池落入一块石头,便再也不能如镜面般静谧无声,波纹一圈圈地推开水波,将暖意从中心传遍四周,直到整片水域无一处不留下痕迹。
窒息感没有令她推开对方,反而激励着她将面前的人抱得更紧。
谁知他却双手一松,转头突然笑了起来,更是一笑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丝毫没觉得自己这一笑是否会破坏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看着心爱姑娘含情脉脉的眼眸,他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当然,不是现在,我是说只要我能活下来……不对,但凡我还剩一口气,你这辈子,都别想着能嫁给别人了……”
说完,周公瑾大步流星而去,只留下乔飞扇站在原地,带着几分怅然和羞赫,她一直目送那个背影离开,低下头望向了自己脚尖。
“臭流氓。”她喃喃道。
第八百零八章 鹤翼之阵
面对生死,有人选择还完家族的人情,有人选择向心爱的姑娘求亲。
而有人此刻正在生死修罗场里,因此什么都不必选择,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选择了不能再选的选择。
战鼓声和马蹄声如同地震一样撞击着秦轲的耳膜,飙飞的鲜血与断肢填满着他的瞳孔,整个天地都像是疯狂了一般,用刀枪剑戟撕扯着奏响一场杀戮与死亡的舞曲。
恍惚间,秦轲似乎看见有一名骑兵正向着他的方向重来。
狠狠一次呼吸之后,秦轲顺着直觉猛然刺出一矛,战马的悲鸣声伴着鲜血泼洒如同雨点。
马上的骑士越过他的头顶,直接落在了一杆长矛的尖端,像是穿糖葫芦一般,挂在上方垂死挣扎。
战马的冲击态势依旧没有停下,而是向着前方凭着惯性向前,撞飞了数人才堪堪停止。
两军之间的阵战早已经进入最为混乱的时候。
不得不说,青州鬼骑不愧为天下三大骑军之一,即便强如由百战老卒组成的雷军,在青州鬼骑的不断冲击之下也呈现崩溃的态势。
当然,这也是因为雷军人数只有四千且还未被阿布全军压上的缘故。
秦轲的位置处于阵中,虽然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腥风,却并未被卷入最为激烈的地带,因此有足够的余力与空闲来观察战局。
“还能撑一盏茶功夫……”秦轲做出自己的估算,然后回过头,望见那立于马上沉默犹如顽石一般的阿布。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等下去么?
秦轲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那声隆隆的巨响之后,临江塔像是一个沉重的巨人一样倒了下去,而哨马探子只是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消息传递到了阿布手上。
“业蛾……”阿布立在马上,一手握着象征荆吴的大旗,喃喃自语。
孙青的底牌终于揭开,与他想得并不相差很远,只是他没有想到孙青会搞得这么大,硬生生推倒了临江塔。
这种做法,一是压制了守军的士气,另外,也是把那本就不够宽厚的城墙打出了一道巨大豁口。
一两千的凶兽业蛾,禁军能守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
阿布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但他始终没有同意黎柱等人的轮番请战。
“孙青还握着三千生力军。”阿布已经看不见孙青的身影,但依旧可以感觉到这个“宿敌”此刻正在望向自己举着的大旗。
他对着黎柱郑重地道:“要等,必须要等,要等到他忍不住的时候,那时候,才是黎将军在战争驰骋之时。”
黎柱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望着战阵交界处那惨烈的景象,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只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我们这一次出战,本就是赌输赢。”阿布突然露出几分释然的笑容,“既然筹码已经上了赌桌,为何不能大方一下,打开那盅看看是大是小?”
黎柱微微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骂道:“平时看着老实,今天你小子是个赌徒,听着还是个老手。”
阿布微笑着道:“是长恭哥带我去的。你知道,他这个人总是会干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事儿,不论是在青楼喝酒吟诗,还是在赌坊里摇骰子。”
大概只有他和少数人才知道,建邺城里那些关于高长恭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高长恭本身就是个玩心很重的人,做事也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的味道。
否则当年他怎么会放着好好的豪门公子不做,离了家门在外风餐露宿地游历,甚至还去过长城看过极北之地的雪?
而与之相比,去赌坊赌博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两人现在提到这个名字,颇有几分沉重,就如同天际的那团云,虽然在黎明的光辉之中不再阴沉,却依旧有着垂天之相,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黎柱有些迟疑地开口:“大将军……其实想过很多接班人。你也好,张明琦也好,甚至孙青也是。”
阿布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这件事。
“但就现在看来,还是你更像他。”黎柱再度露出笑颜,“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啊,当年唐国大举南下,他凭着一口心气带着我们一路杀入唐国,于火中取栗,刀尖跳舞。”
他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这一刻,他重新回到了那些岁月。烈酒、战马、刀剑、恶鬼莫安居,他们携带这些东西,奔行在黄土地上,残阳如血,敌城如山。
其实很多人到后来已经不在乎自己的使命了,只是想要豁出一切,求“痛快”二字而已。
“若是……”
“看!”阿布大喝一声打断了黎柱的话语,只见敌军的战鼓声骤然一顿,已经开始变阵。
随着战鼓和号角的声音变化,青州鬼骑们逐渐聚集起来,中间轻薄,但两翼宽厚,如同一对张开的双翅一般。
“高氏……鹤翼阵。”黎柱身为高长恭亲卫军统领,自然对这个阵型再熟悉不过。
鹤翼阵其实自古有之,高长恭当年就是此道高手,而后更是利用自己的实践把鹤翼阵做了改进,使之更加适合青州鬼骑,才有了流传的“高氏鹤翼阵”之名。
这是一种攻防兼备的阵形,两翼囤积重兵因此而宽厚,如同张开的双翅,而大将如同鹤的鸟喙,在中心居中指挥,两翼随其指令张合自如,可对敌军进行包围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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