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启者说 第200章

作者:江南南丶

师父确实如最初所说的一样,从来没有回答过任何一个问题,哪怕这个问题并不来自于书中。

有些时候,他会被心里的疑惑逼得发慌,跪在师父面前几个时辰,只求他能为自己解答一二。

但师父永远只笑着不作答,继续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一天三顿餐食,有羹有饭,有面有菜,大多出自师父亲手播下的种子。虽说是居于深谷,但阳光却总能透过山峦照射进来,植物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中生长得极快,他十岁的时候,山谷里甚至养起了鸡和猪,咕咕咕的声音时常伴随着瀑布流水的哗哗声伴随他入眠。

离开山谷之前的岁月,他没有任何朋友,对外界所有的认识,都来源于书卷。如果非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或许就是那陪伴他最长久的青铜油灯,每天夜里,它都会亮起昏暗的光芒,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陪着他持续苦读。

他常常会思考,想着自己像是一个囚徒,关押在这看似世外桃源的山谷之中,却卑微得连那些飞在天上的鸟雀都不如。

他毕竟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少年,他自然渴望有一日能离开这座山谷,去亲眼见见那些书上的场景。

车水马龙的街道,叫卖声与人声相互交融,包子铺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穿着丝绸衣衫,皮肤洁白如雪的姑娘从街上走过,笑声嘹亮……

每天夜里,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断地回响一个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一直呆在山谷里?为什么他不能出去见见外面的天下?为什么师父不肯回答他问题?为什么他非得要憋在这深谷中看完所有的藏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或许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但他已经在日日夜夜的自我质疑中几近疯狂。

而就在他十七岁那年,他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就在某一天夜里,他悄悄地拿出了头天晚上准备好的包袱布,打开来的时候,装上几件换洗的衣衫,摸出那几只他花了好大工夫藏起来的馒头,用力地系紧,背在了身上。

尽管这几只馒头被他藏得太久,染上了几点霉斑,但这一点都不重要,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么他就要出去!

他鼓着勇气,挺起那还并不显得坚实的胸膛,心脏在激动的心情之中砰砰地跳动,几乎快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

出门的时候,他还用力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师父,养育之恩,弟子日后必定报答,但今天,弟子决心出去看看。”

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终于向着山谷外走去。

山中的道路早已经被各种狂乱生长的植物所覆盖,一片夜色深邃,星光遍布四野,甚至能听见几声狼嚎。

但他却出奇地没有畏惧,一路披荆斩棘,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柴刀斩开一条道路,一边顺着崎岖的山路。

中途的时候,他一步踏错,还狠狠地在山路上摔了一跤,摔得满身都是血,但就算这样,他都没有半点退却,仍然坚决地向着山外走着。

十几年压抑着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犹如火焰,不断激励着他。

即便是天地倾覆,我也要到外面去看看!

然而就在他一路到最高的时候,眼见四野苍茫,山外的天地高阔,一眼过去望不见尽头,心中却突然生出了畏惧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从来都没有在外面生活过,如果见到人,他应该说些什么,走上道路,又该往哪边走,夜里睡在哪里,吃饭又该去哪里?

山谷里没有银钱,他出来的时候可以说是孑然一身,又能去得了哪里?

“为什么不试试呢?”正当时候,他突然听见了耳畔有一个声音,低沉、稳重、温和……最重要的是,熟悉。

他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冷了下去,当他转过身,他的师父正站在他的身旁,和蔼的目光正注视着他,那里面,没有怒气,反倒是有几分鼓励。

“师父。”他跪了下去,畏惧地道:“弟子……”

“不用害怕。”师父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我没有怪你。”

等到他犹豫着在搀扶之中站起来之后,师父又继续重复刚刚的话笑着道:“为什么不试试呢?”

“试……试什么?”他有些颤抖地问。

师父遥望远方,宽大的袍子在风中轻轻飘荡,有那么一刻,甚至让人以为他会就这么飘起来,随风而去:“这世界很大,大到你甚至一生都很难走完,而山谷很小,小到只不过是这座山头到那座山头的距离。”

师父低下头,宽阔而又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可世界大了,也就变得复杂了。这天下有那么多人,有好人,有坏人,有装作好人的坏人,也有装作坏人的好人,当然了,最多的,还是连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弄不明白的普通人。而你会和他们相识,相交,为友,或者为敌,携手共进,或者是你死我活。”

“但这些都不重要。”师父微微笑了起来,“或许你会遇见很多事情,认识很多人,但这些都只是你用眼睛看见的表象。而眼睛,往往会欺骗自己。你得学会不用眼睛去看东西,才能真正看清他人,和自己。”

他那时候还只觉得不解,脸上还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师父,艰难地道:“弟子……不明白。”

或许所有人都觉得像是他这样的人,一定年轻时候就已经是崭露头角,为人侧目。

然而他却仍然记得,那一夜,他并没能下定决心离开山谷,而是继续回到房中,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接着,他继续开始苦读,这一读,就又是十几年。

后来的某一日,稷上学宫多了一名两鬓染霜,年纪却不过三十岁的青年人。

短短几年时间,他从一个身无功名的普通学子,一跃成为墨家最受关注的青年将官,三十八岁那年,他出任墨家上将军,领着十万兵将,与诸国联军一战而名震天下。

算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战事,赢得过多少荣誉。

只是现如今的他,却反而生出几分寂寥。

他怀念山谷里的一切,哪怕是与油灯相伴的孤独,此时都显得那般弥足珍贵。

而他的师父,在他尚未看完所有的藏书时就离开了山谷,他将那几亩长着秧苗的菜地,和那整座楼里的藏书都留给了他,从此不知所踪。

他想要回去,回谷里亲眼看看那一草一木,一山一楼,想来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平安喜乐的时光吧?

第四百六十九章 肆意妄为

王玄微一时有些失神,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才深深地望了高长恭一眼:“我只能保证,在我死之前,他们不会死。”

“足够。”高长恭洒脱地笑了笑,他相信王玄微的性情,只要他承诺的事情,他必定会做到,而这个承诺,已经足够分量。

秦轲看出高长恭有要走的意思,疑惑地看着他:“这么快你就要走?不去见见阿布么?他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你了。”

高长恭微微摇头,含笑道:“这次就不了,本来见你也是正好撞见,所以才试试你的修为。将来还会有很多机会见面,就不拘泥于一时了,等到时候,再听听你一路的故事吧。”

他吹了一声口哨,林中骤然传来了马蹄声,很快,一匹通体暗红,高大得像是一头猛兽般的战马一路小跑过来,刚刚一靠近,就亲昵地用自己的头去蹭高长恭的肩头。

高长恭觉得有些痒,笑出声来,轻轻地用手去抚摸它的侧脸:“别闹,赤火。”

赤火的鼻孔一张一合,喷出一股温热的气息,露出的板牙看起来像是在憨笑。

秦轲眼睁睁地看着高长恭翻身上马,心中似乎想到什么,赶忙地道:“等等,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帮我带个人走。”

高长恭坐在马上向下看:“什么人?”

秦轲踌躇了一会儿,道:“一位姑娘,她不会武,留在军中不太安全,你要是能把她带走就最好了。”

“姑娘?”高长恭颇有些意外,又很快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声揶揄道,“这回又是哪位姑娘,我算算,你在荆吴有一个,现如今又跟公输家的家主成了亲,结果这军中还藏了一个,小鬼头,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哄骗姑娘的本事不小啊。”

秦轲腾地一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就在荆吴也有一个了。什么哄骗,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她也没商量就偷偷混进军中,我怕他危险。”

“偷偷跟你混入军中?这是要和你同生共死呀。”高长恭笑容越来越浓,“为了你,人家姑娘都做到这份上了,我真是倍感欣慰啊。”

“欣慰你个头啊。你帮不帮我,不帮就算了。”

高长恭看着他恼羞成怒的表情,哈哈笑着:“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帮你。不就是带个姑娘?”

“不叫。凭什么我得叫你哥。”秦轲眼神不善,“一见面就装神弄鬼吓我,有一点当哥的样子么?”

“真不叫?”

“不叫。”

“那我就走了,正好我也有事儿要忙,带个人多不方便。”高长恭轻轻地牵扯马缰,赤火十分顺从地转过身去,四蹄在地上摩擦,似乎随时就要奔跑起来。

高长恭嘴角带笑,却不急着催动赤火离去,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好……好哥哥……”身后传来秦轲有些艰难的声音,他终究还是屈服在了高长恭的“淫威”之下,不得不说,时势比人强,这会儿也只能拉下脸皮好好求求人家了。

高长恭则是大笑起来,一声答应下来:“哎!秦小弟,乖。难得从你嘴里听见这么悦耳动听的字眼,这忙我不帮也得帮了。”

“这人都是什么毛病,喜欢做别人大哥?”秦轲气恼地看着那马背上的身影,却只敢小声嘀咕,根本不敢让他听见。

……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他数十里外的一座山林之中,却同样上演着故人相见的戏码,只是相比较起来,并不怎么温情脉脉,清冷的夜风似乎吹散了温度,只留下冷漠。

一棵梧桐粗壮而又苍老,坐在它下方的项楚则是半闭着眼睛盘坐着,相比较几天之前,他的衣装有些破损,头发也有几分凌乱,身旁放着的是他的剑,然而剑锋上却有着许许多多细小的口子,像是被什么一群虫子啃咬了一般。

“既然来了,何必要躲在树后?”项楚轻声道:“记得我们已经有五年没见了吧?”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树后缓缓闪出,一身劲装的李四站得笔直,犹如黑夜里的一杆长枪:“你我二人性情不和,不见更好。”

项楚听了倒也不动怒,只冷漠地说道:“这么看来,我们倒是难得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你既然过来,想必是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吧?”

项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中气血汹涌,然而每当运转到一处,总会产生几分凝滞。

这不是王玄微留下的伤。

锦州城下,他一路与王玄微麝战,双马奔出十余里,随后王玄微胯下战马中了他一剑倒地而亡。

但王玄微毕竟是王玄微,虽说他不是气血修行者,没有强大的体魄长途奔走,但在他的精神凝聚之下,玄微子却犹如云团于他的身下聚拢,硬生生地组成了一只苍鹰的模样,载着王玄微继续奔逃。

两人出了锦州四十里之外,此时周边再也看不见哪怕一个唐军。

可两人的胜负依然没有揭晓。

王玄微毕竟先经历了一场征战,以一人之力激发无数玄微子在前,又以玄微子为盾替麾下墨家骑兵抵挡了不知道多少波箭雨,打到后面,他完全是靠着绵长的气力支撑下来的。

只是就在这时,却有一不知名的高手横空而出,使的是墨家巨子所创的“守御剑”,实力不可小觑,不但顺利救走了王玄微,还一掌击中了他的胸口。

他靠着强横的气血修为消解了不少疼痛,可内伤至今未能痊愈。能有这样实力的人,在墨家必然不会是无名之辈,但他又会是谁?

难不成是墨家巨子亲自出手?

他摇了摇头,觉得这样的猜测太没道理,如果是墨家巨子出手,他就不可能还能活下来。

而且墨家巨子更不可能抛下朝堂轻易地做一个孤胆英雄赶来战场。

李四仍然静静地立着,道:“你现在还在乎什么消息吗?”

“呵,听起来你带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项楚咧嘴一笑。

李四冷笑道:“看来你还知道你自己做得多出格……是祭司让我来问你,之前的安排,你本可以围杀王玄微,却在十万大军包围之下,硬生生地放跑了他,为何?”

“为什么你们认为是我把他放了出去?李昧身负杨太真之命,如果我一意孤行,万一被她认为我手握重兵不受君命,只怕日后事端不少,不是么?”

李四摇头,道:“不要以为旁人都是傻子,李昧只不过是你的副将,你才是这一次唐国出征的统帅,即使他身负君命,也只能适当对你加以节制约束,绝不可能强夺你的权力。至于杨太真那边,自然会有祭司善后安排,何况,你在战场上手刃墨家先上将军王玄微,凭借这个功劳做倚仗,自然能让杨太真无话可说。”

项楚轻轻地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好吧,我无可辩驳。”

“无可辩驳?那你是承认了?”李四道:“其实你只是想与王玄微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对不对?而杨太真,不过是你嘴上的借口。但你应该知道,王玄微一旦脱困,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多大麻烦?”项楚显得极为平静,“不过是这一次征伐墨家……无功而返罢了。”

“你……”

“李四!”项楚终于有些不耐烦,猛然打断他,声音犹如虎啸,“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而我项楚今天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张言灵不过只是主上的一个小厮罢了,我想做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来对我指手画脚!”

第四百七十章 少年情思

李四沉默着,似乎是被项楚突如其来怒气所震慑,一袭黑色在老树的阴影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何况,即使是张言灵,也根本不在乎这天下之事。”项楚继续道:“主上刚逝去不久,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大肆推动这场征伐,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主上或许去了,可退一万步讲,主上选中的继承人并不是他,而是诸葛卧龙,他可别打错了算盘!”

“诸葛卧龙已经死了,神启选择了另外一个孩子。”李四道。

“谁知道呢?”项楚冷笑了一声,“至少在我看来,诸葛卧龙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人,至于那孩子,你们不是早查清了他和诸葛卧龙关系匪浅,甚至顺着他找到了诸葛卧龙的墓,可你们照样没有见着他的尸首,不是么?”

李四没有说话。

项楚深吸一口气,终于感觉到胸口的气血逐渐顺畅,随着他猛地张口,一股腥浓的鲜血被他吐出,几乎瞬息之间仿若一道血箭,跨越了数十步的距离,击中面前一棵松树的树干,一时不知震落了多少松果松针。

而等到项楚站立起来,他背向着李四说了一句话:“告诉张言灵,如果他自以为可以取代主上,那真是太过于自不量力,至少在我看来,不论是北边的塔木真,还是南边荆吴你家那位姓赢的小子,都不可能听命于他。最好让他现在就把自己的手脚收得干净一些,不该他碰的别碰,不该他管的……也别管太宽。”

林中没有回应,李四的身影不知不觉已经没有站在那棵树下,而是消失无踪了。

项楚对此并不意外,对于李四的身法他当然十分熟悉,所以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王玄微,我给你一个机会,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这场征战本就毫无意义,如果再少了你这样的对手,可真的是索然无味了。”

蔡琰被带走之后,秦轲一时之间感觉孤单了不少,如果不是军中还有阿布与自己相熟,他真是片刻都呆不下去。

只是他又必须这么做,听高长恭的意思,荆吴那边诸葛宛陵早已做出部署,跟着王玄微,接下来只怕要经历数场大战,蔡琰一个姑娘家留在军中本就不合适,一旦再上战场,乱军之中,刀剑相连,箭雨瓢泼,秦轲尚且自顾不暇,更不要说分心出来再保护另一个人。

“这几天的事情,你做得不错。”走在路上的时候,王玄微突然悠悠然开口道。

秦轲一时不大适应,想想这应该是王玄微第一次直面夸赞自己?

虽说自己从未期希过他的夸赞,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还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他挠了挠头,道,“不光是我,主要是阿布帮着谋划的。”

王玄微没有多说,微微朝阿布站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回到营中,将士们很多都已经醒来,几名军士拨动着火堆,烧起了早饭。

“将军。”这些日子以来,墨家骑兵已经认定了秦轲担得起这一称呼,自然越发恭敬。

虽然他们不清楚秦轲为何从山林间走回营地,不过当他们发现站在自家“将军”身旁的那个人竟是王玄微的时候,纷纷惊叫出声,但又同时喜出望外。

会惊叫,因为他们的上将军突然出现,又是一脸风尘仆仆,甚至有些狼狈。

而大喜,则是王玄微真的信守承诺,来此地与他们会合了,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王玄微则显得十分平静,对军士们道:“给我找一处干净安静的地方,我没有吩咐之前,不要打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