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过电过敏
仔细感应,却又感觉如此亲和,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田地里农人劳作,学堂里孩童琅琅的读书声,市井中热闹繁华的人间万象,在空中往来穿梭的飞船,庙堂上那些克己奉公、忧国忧民的公仆。
都是一些很模糊的意象,若想继续抓住,就又立刻消散于无形。
他心中涌现出了种种猜测。
终于,老夫子动了,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在纸上写下了八个标准楷体大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句极简单却又极深刻的话语。
这一次陈中夏看得更清晰了,随着老夫子笔下游走,那萦绕在笔尖周围的气韵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又似有了一个寄付依托的目标。
在普通人看来,这是一幅上乘的书画作品。
可在他眼中,每一个字,每一笔每一画都饱含着那种气韵,自然而然的向外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势。
最后,当八字完成,这种气势变得完整而清晰,形成浑然天成的一个整体。
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都和符文系的制符过程很像。
制符前凝心静气,做好整体构思,胸有成竹,然后精神气连贯,一气呵成,中途出现任何打断就算是制符失败。
一道完整的符箓成型,自动成为首尾相接,回环一体的整体,气韵上浑然天成。
这些都和当下情景很像。
却也有更多不同的地方,首先,老夫子这不是画符,而是毫无疑问的一副书法作品,而且,通过观察,他发现在运笔过程中,老夫子更在意气韵的一体和审美布局,每一笔画的粗细轻重,每一个字的重心结构,字与字之间的间距呼应,都是源于审美的需要而没有固定的结构,这又和符文不同,符文可是出了一点纰漏就会失效。
老夫子的创作像是在做一件艺术品,而制符却更像是匠人在进行微雕创作。
都有难度,但难的点却不同。
再就是符文成型后,其特殊的纸张、笔墨还有空气中的灵气会自动对其进行灌注赋能。
而老夫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没和灵气产生交集,而是与那特殊气韵产生亲密互动,也是因为它们的深度参与,才成就了这幅书法作品的特殊。
不用老夫子介绍,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这幅字画的作用。
张挂于书房,可以清心凝神,若修行者能将之张挂于静室,不说完全杜绝外魔侵扰,但却会极大地降低走火入魔的概率。
若是将之当成一次性的消耗品,则可以止息纷争,譬如剑拔弩张,下一刻就要彼此火拼,杀个血流成河的紧张局面,若将这幅字画使出来,热血上头、亢奋到不行的双方会瞬间失去杀戮的欲望,有很大概率坐在茶室里平心静气的交心谈判。
而若是以之对付魔人,很可能有超乎想象的奇效。
因为这幅字画的作用不针对灵气,也不针对精神,而是针对心灵。
能让充满杀戮暴虐,对世界充满戾气的心灵获得片刻清宁,让被各种浑噩俗务蒙上种种尘埃的心灵获得片刻自由,以一种“清醒”的态度审视自我,审视世界。
无论对普通人还是修行者,这都是一件镇宅之宝。
而对魔人来说,可以把他们内心深处作为人的一面勾引出来。
没有什么攻击比这更简洁高效,无法防御,无法躲避。
我本事没你高,打不过你,那就送你一幅字画吧。
你自己与自己去人魔交战吧,从身体层面到精神层面,都可随意,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若能把这战场打得崩溃就最好。
老夫子完成这幅字后也没说话,安静的站在一边。
陈中夏也默不作声的围着这幅字反复观摩,嘴里不时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看向老夫子道:“老夫子,你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你这是不声不响就开辟出了一条新道路啊,和我们现在的修行体系完全不同,却也有独特精妙之处,我都想向你学两手了。”
老夫子摆手道:
“这可不是我开辟出来的,变化都是来自于今年气运规则诞生之后。
最开始,我也只是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慢慢的尝试印证,一个人摸索了几个月,现在终于弄出了些名堂,但我于这方面的知识实在是匮乏,虽然隐隐约约感觉这里有一条路,但却看不真切,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便想起了你。”
说到这里,他对陈中夏恭敬的行了一个师礼,道:“在这方面你就是我的老师,我希望能从你这得到一些指点和启发。”
陈中夏赶紧将他扶起,道:“老夫子,可别这么说,谈不上指点,咱们交流切磋。”
两人在茶室坐定,陈中夏道:
“我看见在你书写的时候有特殊气韵受到牵引随着你的笔尖注入文字,这幅书法作品有这么神奇的效用,也是因此而来。
这种气韵我也是头一次见,不过,据我判断,它应该是人道之气,或者更准确的说,它是炎夏人道之气。”
而后,他又将天道和人道的理念和彼此的关联、分野分享给老夫子。
老夫子听得非常专注认真,偶尔心中浮现疑惑或启发,他也不打断,而是等陈中夏讲完在就这些疑惑与启发与他切磋交流。
最后,他若有所思的道:
“所以,现世的变化不是来于一个核心,而是两个。一个是世界也即是天道的核心,一个是人道核心,当年那条横空数万里的神龙就是炎夏人道的具现。
我现在所引动的,也是赋予这幅字神奇效果的,乃是炎夏人道之气。”
“嗯。”陈中夏颔首称是。
“我……”老夫子正想继续说话,整个人忽然僵住,也不说话,陈中夏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就要问候,忽见他双目如涌泉般流出两行泪来,糊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老泪纵横。
不仅陈中夏,旁边鲜少出声的金允儿都吃了一惊,忙问:“老爷子,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忽然就哭了?”
老夫子没有立刻回应,继续静坐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用衣襟拭干脸上纵横的老泪,方才缓缓开口道:“因为我感觉到了爱,一种无声的大爱。”
“天道无私,没有亲疏,不分善恶好坏。
外魔侵扰,黑风成灾,魔人滋生,非人智慧生命崛起,就连人死之后都不得安宁,连生者都为此充满忧虑,对死后遭遇充满了恐惧。
在我们的周围,布满了荆棘。
我们就如同行赤脚走在荆棘从中、衣衫单薄的童子,每进一步,都会被挂得鲜血淋漓。
这时候,我们……我们的炎夏站了出来,祂给了我们阴冥世界,让死者得以安息,也让生者不再忧虑,现在又有了气运规则,神道体系,使善有善报,善有善终。
祂默默无言,不显于人前,但却时时刻刻记挂着我们,关怀着我们,给我们穿上了防扎防刺的鞋,给我们披上了更厚的衣衫护具,哪怕行走在荆棘丛林,也不再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我们在爱着炎夏,祂也在爱着我们。”
说到这里,老夫子的心灵似乎又与那浩大无声的大爱共情,语音再次哽咽。
听他如此讲,陈中夏、金允儿两人都动容不已,他们的心绪都跟着起伏不定。
是啊,怎能不哭呢,那不是痛哭,那是喜悦,是感动,是一个行走于荆棘丛林的孺子蓦然转身,陡然发现有一个身影默默守护在自己身后,为了让他免于被扎伤操碎了心,想尽了一切办法来保护他,来呵护他。
这一刻,怎能不哭呢?除了用哭声,他还有其他任何的办法来回报这份爱吗?
茶室陷入安静之中,无一人出声打破这沉默。
都沉浸在这难以言表,不可多得的心灵境界之中。
许久之后,陈中夏向老夫子恭敬拜谢道:“自从一位长者口中领悟到天道与人道的奥妙后,我就一直在以一种审视的心态看待,就像是外科医生看待解剖台上的人体,对祂一切的研究参悟都是为了‘解剖’出更多的东西,这让我忽略错过了最重要的东西,若非你的提点,我至今都摆脱不了这种修行者的傲慢。”
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坐正,回到刚才的话题,道:
“我们修行者的修行一切的来源有二,一是灵气,二是精神,再加一项,就是我们自身。
而老夫子你走出的这条路既与灵气无关,和一人精神的强弱也无关,甚至与一个人的天赋也无关联,更像是一种心灵的修养,所以,我不敢拿修行那套来指点你,那有害无益。
我甚至不建议你去了解任何与修行相关的一切,既然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那就最好不要受既有的其他道路的任何影响,这样才能走出一条足够新颖,足够与众不同的道路。”
老夫子闻言,一边思索,不时轻轻点头。
金允儿在旁附和道:“我觉得老爷子你这条路比现在的修行路还要宽阔呢,有修行天赋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部分都是天赋差乃至是没天赋的,他们正适合走这条路……哦,这条路只适合读书人吗?”
老夫子摇头道:
“不是你想的这样,经过这些日子的摸索,虽然对前路该如何走依然很模糊,但我也有一些基本的感悟。
首先,要想引动这人道之气,个人气运必须非常旺盛,现在我也明白了,气运越盛,在炎夏人道的角度,就越是值得重视,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调动人道之气为我所用,这相当于给了气运盛者一个特殊的权限优待。”
这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另眼相待”。
“福运者都不行,至少得是身具鸿运者才能真正调动人道之气,而且会很艰难,唯有功德者才能比较轻松调动人道之气。
这还只是基础,因为人道之气本身如同流水一样,并不具备任何形状,也不具备任何能力,必须由调用者来为其赋能。
而这赋能不是说我想给它赋予一个什么能力它就会具备什么能力,用我们读书人的话说,必须调用者自身心灵修养达到相应的层次,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知行合一,你不仅要懂得一个道理,还要将这道理真正融入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之间,从心灵到行动,完美的契合谐一。
任何一个理,不仅要入心,还要能通过身体完美的表达出来,这才能够成功为这人道之气赋能。”
金允儿喃喃道:“这样啊……那难度确实挺大的,以你这么说,这条路虽没有天赋限制,但能真正进得去的怕是比有天赋者更少,若是读书人,真就是那种把道理读进骨子里的真正读书人。”
想到这里,金允儿心中偷偷吐了吐舌头,心道,自己这辈子大概都达不到这个境界,眼神甚至忍不住偷偷瞥了眼旁边的欧巴,心道,这家伙如果真能心口如一,知行合一,说追慕大道就坚定不动摇,说一个月一次就一月一次,哪怕面对掌握了百变之术的自己也能坐怀不乱,甚至控制不举,那真就是知行合一了,可很显然,他并没有真正做到,木头只是个假木头而不是真木头,不过,一想到假如这家伙真要去践行这种知行合一,自己怕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这劳什子修行打断吧……咦,这么一想,自己很像他修行路上的外魔啊,啊,外魔,魔……金允儿心思浮动,本来正正经经的谈话却想到了一些特别新奇的玩法,看向欧巴的眼神忽然变得水汪汪的。
陈中夏修行者的直觉不是盖的,莫名有感,看了她一眼,然后就看到那双眼,他心底忽然一抽,却知道场合不对,赶紧按捺心神。
老夫子浑然不知刚才那一瞬茶室中暗流涌动,继续道:
“另外,据我推测,这条道路的宽度还是足够的,并不局限于读书人,或者说,不局限于一般意义上的读书人,只要读透了某一本书,心灵达到了那微妙的层次,又有足够的气韵可以调动人道之气,那么都可以为之赋能。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百工百业,哪怕经商为官都不影响。”
金允儿脑子里总有各种天马行空的念头,前一刻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此刻又忽然飘到了另一处,忽然道:“这么说,以后梨园唱戏的名角也有可能达到这一层次。”
老夫子忽然笑了,虽然不知她的念头为何忽然转到了这里,但他还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嗯,金允儿心里其实在转着另一个念头,心道,如果说夫妻间的人伦之道也有个知行合一,她也不是谦虚,绝对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这岂不是说……
老夫子又道:“不过,若只论斗战杀敌之能,是远不能与修行体系相比的,真要我说,花哨有余,而绝对实力不足。”
陈中夏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老夫子自谦了,这可一点都不花哨。”
他想了想,点评道:“这是一条全新的道路,与天道无涉,只与炎夏人道相关,虽然门槛有些高,但炎夏最不缺的就是人,百行百业,乃至修行者都有可能,真若发展起来,绝对数量也不会少,更重要的是,这给炎夏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若只看到其在斗战杀伐上面的缺陷,反倒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他没有具体指点老夫子这条路该如何如何,但却不妨碍他与他在一些大方向上进行切磋,互相交流印证,都觉大受启发,获益匪浅。
到了离开的时候,陈中夏忽然指着桌上那幅字道:“不知老夫子可否割爱,将这幅字赠与我?”
老夫子捻须哈哈大笑道:“什么割爱不割爱,你不嫌弃就尽管拿去,左右不过是写幅字而已。”
金允儿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老爷子,那我再多要几幅可好,送给那些姐妹当礼物,挂在家里既能赏心悦目,还能清心凝神,辅助修行,她们一定都很喜欢。”
老夫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好。”
说着转身就到了一个书柜边,打开书柜,抱出一捆卷轴,数量不下三十个,他道:“这些都是我这些日子摸索试验后的成品,都是那种比较成功的,那些不成功的会自己毁掉,只给我剩一地的灰,所以从外观上看但凡品相完整的,即便效用各有高低,也都差不了太多。”
说着他把这些卷轴全部交给金允儿,金允儿像是捡到宝一样满脸窃喜,赶紧一把全搂住。
陈中夏感觉有些尴尬,对枕边人这种连吃带拿的行为感到有些难为情,他知道老夫子弄这东西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容易,因为每一幅字画都是他全部心神意志的成果,一幅成功的作品对心神意志的消耗必然非常大,而他本身又不以此见长。
一天最多也就写一幅,眼下这三十多幅,除了那些尝试失败自毁的,怕是所有成功的作品都在这里了。
他直接抽了两幅,道:“我们再拿两幅就够了,我们也在学院里帮你宣传宣传,如果他们有需要让他们自己来你这求取。”
说罢,便让金允儿将其他卷轴全部还回老夫子书柜中,任老夫子怎么坚持,这便宜他也不想多占。金允儿本来就是略带玩笑般的随口一提,现在陈中夏让她还回去也不觉得有什么损失,笑嘻嘻的又给他装了回去。
正在这时,房门外忽然传来动静,有人在外禀报道:“院长,盛司长又来了。”
老夫子眉头皱了皱,道:“让他进来吧。”
陈中夏感觉这气氛似乎有些不对,给金允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待会儿可不要随意出声,金允儿两颊不满的鼓了鼓,仿佛在反驳,我是那么不懂规矩的人吗?
很快,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看到屋中还有陈中夏金允儿两人,一脸的差异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陈中夏道:“跟老夫子讨论一些事情,不过,盛司长怎么也来这里,神道司现在不正是最忙的时候吗?”
盛司长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老夫子先开口了,带着明显不满的口吻,道:“这家伙在盼着我老头子早点死呢。”
陈中夏二人看他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起来。
盛司长一脸尴尬,却坚持辩解道:“别听老夫子的气话,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他赶紧将事情原委解释了一下。
陈中夏二人听了,心中就一个感觉,荒唐。
但仔细一想,又真不能说人家盛司长做错了什么。
他此刻的感觉大概就和那些公推神祇的城民差不多,这是既有观念和实实在在的现实相互冲击造成的。
前文说过,神道司成立之初就肩负着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将福运者、鸿运者、乃至功德者从人群中找出来。
第二步就是跟他们进行谈话,确认他们是否有成为神祇的意愿。
第三步就是将有意愿的列入候选名单,再交由城民公推。
现在,炎夏疆域内所有人烟聚居之地都已将这工作做完了,就剩下帝都这个独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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