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行
谢燕来也不理会他,在后慢悠悠而行。
山坡下兵马齐动。
一行人疾驰入城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因为懒得披雨布,短短几步,钟长荣一行人都衣衫湿透。
兵士们各自散去,钟长荣一头扎入官衙,迎面就有一个兵士一手捧着热茶一手搭着巾帕奔来——
“大人,您快擦擦——这是姜茶——一看到变天,小的立刻就煮了姜茶——”
钟长荣心里熨帖,虽然他不屑被人这样伺候,但被这样伺候也很不错,伸手就去接。
那兵士却越过他,奔到了身后。
“小爷,我就知道你不会披雨布,咱们军中的雨布做的不好。”
钟长荣脸色如锅底,回头狠狠瞪一眼,谢燕来已经姜茶一饮而尽,兵士捧着巾帕给他擦头擦脸擦身上——
“——小爷,春雨寒凉,热水也烧好了,洗一洗,换件干净的衣衫——”
谢燕来对他的殷勤并没有丝毫不悦,坦然受之,喝完姜茶还点评:“太甜了,姜茶你放什么糖。”
兵士神情懊恼:“我怕小爷吃着苦,所以添了一把糖。”又道,“我这就去重新煮一碗。”
他说做就做抬脚就跑,但下一刻就被人一脚踹开。
“队率小山!”钟长荣骂道,“滚一边去。”
队率小山往一边滚了滚,但还想继续向前滚——
“谢校尉,巡查结束了,你还留在我这里做什么?”钟长荣便让另一个人滚,“快滚。”
谢燕来冷笑说:“还不是因为你想事情不周全,想起一件事就让人唤我来,我现在走了,你待会儿别唤我啊,我在落城不是闲着无事可做。”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小山在后追了几步:“小爷——”但也知道留不住,“小爷,我给你拿个好雨布——”
话没说完又被钟长荣在后踹了一脚。
视线里的谢燕来也看不到了。
“将军。”小山塌着肩头转过来,一脸不高兴,“你打我干什么?”
钟长荣哟了一声:“我打你你就给我脸色看?那谢燕来——”他伸手指着已经没了人影的门外,“去年将你都打哭了,你怎么见了他还跟见了亲爹似的?”
说起去年的事,小山的眼圈陡然红了,就好像被打时的惨痛又涌上来。
“将军你懂什么。”他鼻音浓浓说,“你们只看到我哭了,没看到谢小爷也哭了,他一边打我一边自己也哭,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太让他失望了,他对我寄予厚望,打在我身,疼在他心——我没爹,我爹要是在,大概也就谢小爷待我这般了。”
钟长荣听得愕然,好气又好笑,什么鬼话。
他并不知道谢燕来和小山怎么回事,好像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报谢燕来把小山打了一顿,把人赶回来。
他也不当回事啊,谢燕来来了边军后,私下跟人打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狗脾气,天生惹人嫌。
当然其间也有将军跟他递风凉话,说小山是钟长荣的人,谢氏自然不会用,提醒他谢氏跟他们不是一心,也要防着这个谢燕来。
这话钟长荣自然也不理会,谢氏跟他的确不是一心,但这个谢燕来么——
他就是个没心的!
钟长荣微微走神,小山蹲在地上嘀嘀咕咕:“我伤了小爷的心,我发愤图强一年,希望小爷能看到我——”
钟长荣抬脚踹他:“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给你兵给你马,让你当队率,领兵杀敌,你不想着报答我,竟然只想着让谢燕来看到,让他看到有什么好的。”
“将军,跟着谢小爷杀敌可过瘾了。”小山反驳,说起这个眉飞色舞,“小爷杀敌,那是奇计,速快,手狠,他打的仗,那都是一战让西凉兵一个不剩,凶得很。”
谢燕来这小子打仗是很凶,打起来不要命一样,所以钟长荣每次都忍不住担心。
“凶,死伤也凶。”他嘀咕一句。
“才不是呢。”小山立刻又反驳,“小爷打最凶的仗,私下训练的凶,战场上护着大家也凶,小爷可不是胡乱拿人命换战功的,他可聪明,会打又能打,他领的很多兄弟都受过他相助,否则早就死在战场了,我虽然没这个荣幸跟小爷一起作战,但小爷那次打我,打得看起来狠,但避开了要害,我屁股肉多,他就只打屁股——”
钟长荣实在听不下去了,再次踹他:“住口,都回来一年了,还是这副鬼样子。”
小山起身就走。
“哎哎你干什么去?”钟长荣又喊,“你那什么姜茶还有吗?热水烧好了,在哪里?我也淋湿了——”
小山头也不回:“热水烧好了,在锅里,大人你自己去舀着喝两口,喝完了自己在锅里泡一泡,我还有事呢,今日该我们队巡城了。”
钟长荣气得瞪眼,怎么轮到他就随便喝两口热水就行了?
“你这臭小子,你还知道你巡城呢,竟然还钻到我这里给人献殷勤。”他骂道。
要踹也踹不着,这小子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钟长荣骂骂咧咧地自己去洗漱,刚换下衣衫,有信报送来,一说是京城来的,钟长荣顾不上穿戴整齐就接过,打开看若有所思,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最终停下来,似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来人。”他吩咐,“把落城谢校尉唤来。”
……
……
谢燕来披着一身雨气闯进来。
“钟将军。”他喝道,“我先前说过,别随便找我——”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有个新任务。”
谢燕来站在厅内,抬手抚了抚眉上的雨水,凤眼斜飞:“末将,不遵令。”
钟长荣冷笑一声:“去趟京城。”
谢燕来涌到鼻头的冷笑顿时停下,手指在眉头一凝。
京城啊。
遥远的京城里有许久没见的,她啊。
第二章 新令
春雨连绵,厅内昏暗,年轻小将眼中闪过一道光亮,但下一刻他的头微微摇摆,将脸上头发上的雨水甩开。
“怎么?京城那边又起战事了?”他说,“皇后娘娘坐镇京城,还是压不住吗?”
“少胡说八道。”钟长荣本就没好气,“我家小姐坐镇京城,京城好得很。”
谢燕来道:“那我不去,如今是战时,京城不打仗,去那里干吗?”
那就快滚吧,钟长荣知道自己应该说这一句话,但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咽下:“朝廷要询问商议与西凉的战事,我不能去,别人去,我信不过。”
他看着谢燕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我不想再有将军的遗憾。”
谢燕来觉得有些好笑,也真是奇怪,那女孩儿这样,钟长荣这个看他不顺眼的也这样,别人信不过,只信他。
他明明是最不可信的人。
他应该说两句嘲笑讽刺的话,比如怎么混的啊,偌大的天下无人可信,只能信他这个外戚子弟。
但看着眼前的男人胡子拉碴,虽然比初见时候威武多了,但人也瘦了很多。
也是不容易——
谢燕来话到嘴边咽下,换了句话:“怎么去谁去,事关边军大局,战事谋划,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召集大将军们商议吧。”
……
……
郡城兵马明显增多,边军五路大将军在两三天内陆续赶到。
大将军们带着各自的属官副将鱼贯而入,扫了眼厅内,看到钟长荣还没来,左边的椅子上歪歪扭扭坐了一个年轻人——
他坐的是落城军的位置。
大将军们知道,楚岺不在了,钟长荣又暂代替云中郡主帅,落城军指给了谢燕来暂领。
落城军当年只有卫将军,但也可以跟他们这些大将军平起平坐。
现在卫将军不在了,一个校尉也能在这里平起平坐。
真是搞得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真是乱纷纷。
不过除了落城卫军,左翼军大将军因为领军不利落罪后削职,换成了一个儒雅的官将。
这个人倒是可以打招呼,长着一圈络腮胡的大将军含笑道:“梁长史。”
梁二爷含笑还礼:“黄将军。”
“最近你们左翼军探到了西凉王的动向,真是厉害。”黄将军感叹,“梁长史真是敏锐。”
梁二爷摇头:“只是探到,并没有对西凉王有任何损害,不值得称赞。”
另个阔脸剑眉的大将军笑着捧场:“那说明西凉王的动向已经瞒不住了,下次一定能重创他们。”
梁二爷这一次没有再谦虚,含笑道:“我等同心协力,必能让西凉重创。”
厅内的人们都笑起来——除了坐在椅子上端详自己指甲的谢校尉。
谢氏子弟嘛,骄矜贵重,跟他们有什么话说,络腮胡黄将军将视线看向厅内另一个年轻人。
小将穿着铠甲,站在梁二爷身后,安静又沉稳。
“有小梁将在,我等省了不少力气。”黄将军笑道,说着探身搭着梁二爷的椅子,“梁长史,我用两营换小梁将来我军中可好?”
另一个将军立刻凑趣:“老胡,你想的美,小梁将只值两营?老梁。”他对梁二爷说,“下一次你们左翼有什么需要,我军听你号令为你做辅。”
这可真是天大的许诺,梁二爷忙笑着摆手:“不敢不敢——”
一直安静沉默的梁蔷此时也笑着施礼:“晚辈不敢,多谢几位将军厚爱赞誉,梁蔷能有些许功劳,都是上将指挥得当,同袍兵士勇武,非梁蔷一人之力。”
几个将军神情更赞叹:“后生可畏啊,小梁将不要再谦逊了。”
钟长荣在副将们的簇拥下走进来,重重咳了声,厅内的说笑顿时停下,纷纷起身,对钟长荣施礼:“钟帅。”
谢燕来也跟着起身,只是动作比别人慢一步,待钟长荣示意大家不用多礼时,正好跟着收了礼节。
钟长荣自然看到他的小动作,懒得理会。
“这是朝廷新来的公函。”他说,让书吏把一张文书递给大家传阅——越过了谢燕来。
其他四人看过,梁二爷沉吟不语,余下三个将军低声议论。
“朝廷这时候听叙职也不奇怪,战事到现在已经两年了。”钟长荣说,“西凉王始终没能越过边境,国朝内乱平定,我边军又增兵十万,是到了分胜负的时候了。”
“钟帅,不知道朝廷这个胜是要如何胜。”络腮胡黄将军沉吟一刻,忽问。
钟长荣看着他,一字一顿:“只能是战胜。”
黄将军郑重起身,其他几个将军,包括谢燕来也都起身,齐声应是。
厅内的气氛肃穆,钟长荣示意大家坐下。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懈怠,我们这些老将都不能离开边军。”他说,“所以,我决定让谢校尉前去京城面圣。”
厅内所有的视线都看向谢燕来。
说是叙职,其实也是功赏,能进京去面圣的人,一定是会领封赏的。
让这个谢燕来去——几个大将军心思转动,先前赵氏杨氏煊赫的时候,在军中争抢兵权,这种事也见多了。
如今旧人煊赫已去,新人煊赫也该来了。
谢燕来坐正身子,看着几位大将军,淡淡说:“大家有什么要说的,都告诉我,我到时候替大家转达。”
竟然毫不谦虚,坦然受之。
络腮胡黄将军转开视线:“谢校尉牢记咱们今日的功劳来之不易就好。”
其他两个将军只点点头:“钟帅做主就好。”
钟长荣指着身后副将长史司马等人:“你们把各自军中的事务都整理好送来,一起呈交朝廷。”
将军们站起来齐声应诺。
三个将军坐下来,但还有一人站着。
“钟帅。”他说,“关于进京的事,末将有件事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