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行
听他们议论,阿福期盼的抬起头:“军爷们,也知道楚将军吧。”
“谁还不知道楚将军。”一个驿兵嘀咕一声,但又咳嗽一声,并不继续这个话题。
少年看着手里的酒碗转了转,问:“你爹的信呢?你必然带在身上吧?”
阿福忙从身上的破棉袄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有几封信:“这就是。”
可见这几封信是多么被珍视,贴身藏着。
少年伸手:“拿来我们看看。”
旁边的驿兵略有些不好意思,对少年低声说:“阿九,看人家的信,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少年浑不在意,一双眼看向阿福,“兵卒的家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吗?”
阿福已经起身了,双手捧着小布包,将几封信放到少年的手上,少年的手修长,肌肤白皙,但掌心却有一道伤疤,横穿了整个手掌,很是狰狞。
阿福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少年将几封信分给其他人,自己也拿着一封打开,他先扫过字迹,笑了笑:“倒是边郡那些糙师爷们的字样,每个字恨不得写得鸡蛋大,好像写得的大了,对方就能认得。”
驿兵们也都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信,一个驿兵跟着凑趣:“其实还真管用,我识字不多,看到这大大的字,就觉得能读下来。”
少年一手握着信,一手端着酒碗,一边看一边喝,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将着家书看完。
“内容写的都没错。”张驿兵明白少年看信的意图,侧头过来低声说,指着信纸,“字里行间都是边郡的味道。”
少年也看完了,点点头,看了阿福一眼:“收起来吧。”
几个驿兵将信递过去,看着女孩儿小心的包好,再放进怀里。
驿丞这才上前:“阿福也让我看过这些信了,我也想托封信过去,但信一来一回耽搁时间,还是把她们姐妹两个直接捎过去为好。”
张驿兵敲了敲桌面:“往边郡去太远了。”
“能捎多远就多远。”驿丞说,“她们走不动了就留在驿站,就算这样,杨大春寻来也能快一些。”
说着给呆立在一旁的阿福使眼色,这应该是成了,快跪下叩头哭一哭。
但还没等阿福跪下,那少年站起来了。
“去见见这位杨家娘子吧。”他说,凤眼扫过阿福和驿丞,似笑非笑,“听听她怎么说,毕竟这不是驿丞的家事,也不是一个孩子能决定的。”
驿丞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小子这么龇牙难缠,看起来不像个穷苦人,却来做个辛苦的驿兵,就是因为这副性子所以被贬来的吧?
你们几个壮年军汉,有兵器有武力,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在你们眼皮底下能杀人还是能放火啊?
拷问起来没完没了了。
驿丞真是不太想说话了,对阿福摆手“去,去,趁着你娘还清醒,让她自己求一求军爷。”
阿福倒没有觉得被刁难,神情欢喜,撒脚就向外跑“娘,娘,军爷们来了——”
声音又是悲伤又是欢喜,听的几个驿兵,尤其是年纪大有妻有子的,心里酸楚。
唉,都是军汉家眷,想想如果他们——
“这杨大春也是废物,让自己妻女落到这种地步。”阿九不屑的声音响起,“真丢人。”
他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步向外走去。
罢了,他们可不想承认自己也是废物,也不想丢人,几个驿兵甩开心软酸楚,忙跟上去。
第三章 弱妇
驿站厨房旁边的一间窄室,灶火饭菜以及泔水的嗖臭气混杂,透过墙弥散在其中。
少年阿九迈进来,立刻抬手掩住口鼻,嫌弃的咳嗽。
除了先前跑进来的阿福,窄小的室内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一般的破旧棉衣,圆脸大眼,有些呆呆,手里还握着一把勺子,很明显是在隔壁帮厨。
“娘,娘。”阿福跪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板前,急切的唤着躺着的妇人,“有军爷往爹哪里去,娘。”
那妇人似是昏睡,被喊的缓缓醒来,她脸色焦黄,看起来很苍老,气若游丝,醒来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阿福和那个握着勺子的女孩儿慌慌张张又是喂水又是拍抚。
“军爷。”这咳嗽倒是让妇人更清醒,看着站在门口——
室内太小了,挤不下军汉们,而少年阿九则是嫌弃味道进来后,又退了出去。
妇人颤声问:“你们是往大青山营去的吗?”
少年阿九掩着口鼻,声音嗡嗡:“不是,不过我们顺路,你的丈夫叫什么,多大年纪,在谁帐下——”
他竟然又把先前的问题问了一遍,守在床边的阿福看过来,不解但又怯怯。
避嫌站在最后的驿丞心里呵呵两声,还对口供啊!
杨家妇人喘息着答了一遍,比阿福说的要详细,连杨大春的生辰都说了,还在身边摸来摸去“奴家给他做了一双鞋,一定要带过去。”
阿福忙从被褥下掏出一个包袱“娘,在这里呢。”
少年阿九这次没有要检查一下鞋,一双凤眼居高临下看着那妇人。
“丑话说前头,我们军务紧急,行脚快,行路辛苦,可不能给你带孩子。”他声音淡淡说,“到时候跟上就跟着,跟不上,我们可就不管了。”
杨家妇人撑着床板给他叩头:“军爷,能带多远就带多远,总是能离她爹近一些,他爹寻来也能快一些,否则,扔在这远地方,等寻来,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阿乐,阿福,快跟军爷叩头——”
妇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叩头是没力气了,又开始咳嗽。
阿福对着军爷们跪下,握着大勺的女孩儿阿乐也跟着跪下来,一边叩头,一边又看护妇人。
“娘,我和姐姐一定跟得上,一定最快见到爹。”阿福握着妇人的手哭,“让爹来接你。”
妇人咳嗽女孩儿哭,门外有妻有子的驿兵们心有戚戚,但对少年阿九来说,并没有觉得人悲苦惨烈,只觉得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那行了,你们收拾一下,我们不过夜,歇个午,就启程了。”他说。
立刻就要分离了啊,一别极有可能再无相见,妇人更加悲痛。
“军爷啊。”杨家妇人又对着门外的军汉们,微微抬起手,孱弱的面容哀哀欲绝,“如有幸见到我家男人,告诉他,奴家与他结为夫妇死也不悔。”
真是感天动地,这夫妻两人感情一定很好,几个驿兵眼圈都要红了,少年阿九却更皱眉头,盯了妇人一眼——
“娘——”阿福扑在妇人身上,悲痛大哭,打断了妇人的哀哀。
夫妇生离死别痛,子女与娘亲生离死别那是更痛啊,驿兵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疾步要走,见少年阿九还盯着,便拉他一把,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生死,不知人间苦,把人家的悲惨当乐子看。
“多了两个人,马匹要好好的挑一挑。”张驿兵下命令。
他再看痛哭的母女,那个叫阿乐的大姐儿也挪到床边,默默流泪,虽然不忍还是要叮嘱。
“你们尽快收拾一下吧,我们行期有定,不能多停留。”
阿福流泪应声是。
少年阿九没有再说什么,收回视线跟着大家走了。
窄小的室内呜呜咽咽的哭声渐渐平缓,慢慢的变得沉默。
“阿姐,收拾一下东西吧。”阿福拭泪说。
在一旁女孩儿阿乐有些慌张的放下勺子,要收拾又不知道要收拾什么。
“带两件换洗衣裳就行。”阿福轻声说,“余下的都留给娘。”
大姐儿应声是,去一旁收拾包袱了。
妇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用给我留,你们都带走吧,我,用不着了……”她说着眼泪流下来,看着女孩儿,满眼的不舍哀痛自责,“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阿福小手握着她的手,脸颊上眼泪滑落,黑黑的眼睛看着妇人:“适才为什么多说那句话?”
妇人脸色一僵,下意识的挤出一丝笑,此时眼中流泪,再挤出笑,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滑稽。
“我将死之人,思念你爹,回顾一下往昔——”她喃喃说,看着女孩儿,“也是情之所起,情难自禁,感天动地——”
阿福声音淡淡:“将死之人了,哪来的情难自禁!”
妇人似乎来了兴致:“阿福,你还小,不懂这个,这情啊——”
“好了。”阿福声音一沉,喝道。
她十二三岁的年纪,嗓音稚嫩,但却让妇人立刻闭嘴,转开了视线,不敢看女孩儿的眼。
女孩儿眼有些吓人,此时没有被眼泪充盈,不再被长长睫毛垂下遮挡,黑黝黝如深井一般。
床边陷入诡异的沉默。
窄小室内,在床边收拾包袱的另一个女孩儿,如同没有听到看到一般,只低着头给包袱打结。
“阿福——”门外传来驿丞的喊声。
阿福立刻转过头,黑黝黝的大眼睛被泪水蒙上:“许老爷——”
驿丞一脚迈进来,面容含笑:“总算是有了着落了,我让他们给你们挑一匹温顺的马。”
阿福对驿丞大拜:“多谢许老爷,许老爷大恩大德。”
女孩儿语无伦次,不会说话,唯有这一句颠来倒去。
另一个女孩儿更是只会施礼。
还是床上的妇人强撑着起身:“许老爷大恩大德,奴家来世衔环结草为报。”
驿丞让她躺好:“些许小事,我也没帮上什么,你们不幸中有万幸,这么快就遇到了恰好去边郡的驿兵。”又叮嘱两个女孩儿,“跟着驿兵赶路很辛苦,你们一定要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了也不要强撑,丢了性命可就白受苦了,只要活着,才有机会见到你们爹爹的。”
阿福眼泪如雨而落,俯首将头贴在双手上:“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一定要见到爹爹。”
第四章 一别
光阴似箭,一天一夜也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一个午休几乎只是眨了一下眼。
驿站外来来去去,有新来落脚,也有重新启程的。
少年阿九一行人的队伍多了两个人四匹马,在驿站外集结更喧闹了。
两个女孩儿也戴上了帽子裹了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背着小包袱,圆圆滚滚的像一个球。
她们再次冲驿丞施礼拜别。
驿丞摆手:“好了好了快走吧,放心吧,我会照看好你们娘的。”
两个女孩儿垂泪,看向驿站内,因为身体原因,妇人并不能送出来,她们迟迟不挪动脚步。
这一别,母女怕是再无相见时候了。
几个驿兵虽然上了马,也不忍心催促。
“喂。”能忍心的催促的只有阿九,帽子围巾遮住他的脸,露出一双凤眼,眉梢都是冷意,“走不走?不然你们还是留下来陪你们的娘吧。”
这小子脾气十分乖张,说翻脸就能翻脸,驿丞忙将两个女孩儿推着到马匹前:“快走吧快走吧,早点去,早点找到你爹,让他快些回来见你娘。”
两个女孩儿再无迟疑上马,动作很稳,可见是真的会骑马。
阿九收回视线,一催马:“驾!”当先向前而去。
其他驿兵亦是催马,两个女孩儿裹挟其中得得的也跟着疾驰,眨眼就远去了。
驿丞站在门外目送,神情颇感慨。
“大人,又做了一件善事啊。”一个驿卒上前恭维。
善事吗?驿丞拍了拍肚子,胖乎乎的肚子,腰带都有些系不住,腰带上挂着两个满满的钱袋,这就是做善人的报酬。
“善人。”那妇人气若游丝的在床上道谢,“您收下这些钱,就是做善事,否则我死了,两个孩子也没了命,留着这些钱又有什么用,不如舍了它,用它给我两个孩子买条生路,只要把她们送到她们爹身边,就算没有钱,也能活下去。”
他收钱办事,童叟无欺,为这两个孩子寻了条生路,待那妇人死了,他还会把她安葬,不会让其暴尸荒野,嗯,这么一说,他的确是个善人。
“干活干活去吧。”驿丞笑呵呵的说,拍着肚子转身晃悠悠的进去了。
但第二天一大早,驿丞的门又被拍响。
“怎么了?那个杨家妇人死了吗?”驿丞略有些惊讶的问。
请来的大夫说杨家妇人活不了多久了,这几日她一直悬着一口气活着,莫非是两个女儿一送走,放下了重石,一口气就断了?
“不是。”驿卒说,“杨家娘子雇了一辆车来,说要走。”
……
……
一辆驴车停在后院,杨家妇人裹着破棉衣半躺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