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山老鬼
管家闻言脸上现出了怒色,颇有几分威严,他也知道这世道的险恶,只是他年青时便来到了方家,习惯了方家那位小仙师的存在,竟是一时比方寸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只觉得,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求方家庇护哩,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敢打柳湖方家生意的人!
“不必生气,人之常情罢了!”
方寸倒是笑道:“世事如棋,人情如刀,得来便是容易,舍去也不必心疼!”
他心里明白,方家老爷,其实并不是个会做生意的人,这方家的家业也不是他做出来的。
如今看这方家的生意遍布七城九府十二郡,但实际上,这许多生意,倒有不少,是有人为了得到方家之名的庇护,主动拿了份子求到方家门下来的,兄长在时,他们自然乖乖的献上红利,但如今小仙师方尺已经不在了,大树已倒,这些求庇护的铺子,自然该散就散去了。
如今方寸要守的,也只是一些本就属于方家的铺子。
方家家大业大,不知有多少人眼红方家的生意,这时候想必早就馋涎欲滴了。
若任他们去抢夺,怕是最后连一点油水也剩不下。
原本在方寸的计划里,这些人应该也没有这么快下手,毕竟虎死威犹在,方尺就算死了,他的身份与地位在那里,再加上谁也不知他修行这么多年,还有没有什么厉害的亲朋友故友照拂,所以这些人就算眼馋,也该不会这么快便露出爪牙,偏偏又出了仙殿这档子事。
仙殿的轻慢,已经是一种态度,有可能引发极可怕的后果。
方寸担心,或许有些反应快的狠人,已经嗅到了某种风向,迫不及待的要出手了。
如今自己还只是一个凡人,阻止不了这些事情,所以他已做好了准备,外面的那些生意,该放就放了吧,自己只要保住了方家在柳湖城的生意,够方府的日常花用就好了。
总不能饿着老爷子和太太!
“是……”
见着方寸的淡然,老管家倒是迟疑了片刻,才低声答应。
他经历大半辈子时光,又岂看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罢了,如今见到平素里出了名的浪荡二公子,如今看事竟比自己还通透,心里也一时颇为感慨。
“父亲在哪里?”
“内厅,与几位亲戚和小东家叙话……”
方寸点了点头,便向内厅走去,还未进门,便听得厅里在嚷嚷。
“姐夫这是信不过自家人呢?”
一个粗鲁的声音,在愤愤的叫嚷着:“您是个在家享清福的,但这城里城外的生意,可都是咱帮着您打理,那日斗金,月斗银的,啥时候出过忿子呢?而今,尺哥儿没了,咱们可不得好好打点,提前打算呢,那城外十二连环坞的地契与商印,你给了我,准没错儿……”
方寸心里微微一动,脸上顿时笼了一层寒气,抬步走了进去。
内厅里面,方家老爷捧了姜汤,在颤魏魏的喝着,方家夫人则因白日时伤心太过,这会早被丫鬟扶去休息了,这一日为大儿子送殡,伤心且不说,又都在凄风寒雨之中冻了大半夜,本是凡人之身,又上了年纪,自有些支撑不住,若不是平时保养的好,想必已病倒了。
而在方家老爷对面,坐着的则是一身绫罗绸缎的娘舅曹仁、舅母,以及,表兄曹昌一家人,下首两列椅上,则坐着那些从七城九府赶来的掌柜、小东家等,满满一厅的人。
而在这时,娘舅曹仁正愤愤的向方家老爷说着话,提到的正是方家的某一处生意。
而这所谓的十二连环坞,其实就是沿湖接水的十二个码头,恰恰的守住南来北往的各大商道,着实是柳湖城地界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原本这生意甚至是不会落在方家手里的,只是当年这水中多河怪,生食百姓,冲撞行船,乃是当时还在九仙宗修行时的方尺,率一众同门过来,斩杀河怪,肃清了河道,得到众行船中人的感激,才一起投在了方家的门下。
娘舅这时候嚷嚷了起来,声音要掀破了厅堂,挥着手臂,满满皆是保证。
方家老爷是个软弱的人儿,向来不喜欢与亲戚这般嚷嚷,再加上他也确实不懂生意里的行当,又伤心悲切,心思如乱麻,便无奈的挥手,口中只说着:“你看着办好啦……”
娘舅一家人皆面露喜色,对视一眼,挑着眉梢。
而周围的掌柜与小东家等人,则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人轻轻低叹摇头,但却无人提醒。
“柳湖城周围的几个生意,乃是留给我爷娘养老的,娘舅就不要惦记了!”
也就在这时,方寸走进了内厅,在上首太椅师上坐了下来,示意丫鬟去端盏热茶来。
一句话出口,倒是顿时引来了满厅人的目光注视。
“你……你……这孩子说话忒不中听!”
娘舅也怔了一下,才不满的向着方寸训道:“我是为方家好,怎能说是惦记?”
方寸口渴,便端过了方老爷身边的茶饮了半盏,这才放下,转头看了自己那位杀猪匠出身,一脸横肉的娘舅,道:“十年前,娘舅一家自山南郡搬来了柳湖,瞧在一家亲戚的份上,那宅子、地、铺子,我家不知给了多少,如今城外良田不下千亩,庄子就有七八个,连我这位表兄,也是借了兄长的脸面,才给送进了白厢书院里去,摇身一变成了炼气士!”
他一边说着,一边皱起了眉头:“如今家兄殁了,父母伤心,事乱如麻,娘舅作为亲戚,不说多加帮衬,也该少生事端,结果你倒趁了这时候,跑过来趁火打劫,这又算什么生意?”
整个内厅里的人忽然都看向了方寸,神色愕然。
平日里这位方二公子,出了名的浪荡子一个,花钱如流水,不知办了多少混帐事,人人都背地里说他是个傻子,谁能想到在这时候,他竟在众人面前,忽讲了这番话出来?
“怎么说话呢?”
娘舅都被他说的脸红,胀的猪肝也似,好一会才嚷嚷道:“你是说亲戚想害你?”
方寸放下了茶盏,道:“我也知道娘舅是亲戚,应该不会害我,可是我倒有些好奇了,这城外十二连环坞的生意,只是给了娘舅家一点子股,每年跟着吃些红利罢了,何时经由娘舅的手打理过了?况且娘舅这时候又急着去打理什么生意,需要用到地契与商印?”
娘舅顿时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一边的舅娘见娘舅张着大嘴巴跟渴了的鱼似的,半天挤不出句话来,顿时着急,可又不太敢在方家公子面前混说,便悄悄的推了坐在中间的方寸堂兄一把,向他呶了呶嘴。
方寸的堂兄,姓曹名昌,比方寸大了一岁,生得身材胖大,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看谁都像是斜乜着眼,彪悍凶壮,他两年前入了白厢书院,如今已经修炼出了法术,乃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小炼气士了,放在了普通人眼里,这就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小仙人一般!
他本在那里傻愣愣的吃着方府里的糕点,被娘亲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梗着满是青筋的脖子,将口中糕点咽下,忽然板起了脸,猛得一下拍在了身边的紫檀木案几之上。
哗啦!
那结实厚重的案几,直接被他拍的垮了下来,成为一堆碎屑。
“你怎么跟我爹说话呢?”
他怒气冲冲,冷冰冰的看向了太师椅上的方寸,眼神便像是要吃人也似。
曹家大公子,那在柳湖城也是一号人物,出了名的凶狠,一言不发,便要动手。
“昌儿,你这……你这……”
表兄这一声怒喝,吓得整个厅内众人大惊。
方老爷子明显没有想到,自家之前这个只显得憨厚蠢乖的外甥,居然忽然露出了如此凶悍的一面,又惊又怒,差点被吓得背过了气去,气急声中,脸色无比的苍白,身子向后仰了过去,幸得一边的丫鬟反应快,急忙上来扶住,一边焦急的喊着,一边揉起了胸口来。
就算是娘舅两口子,也明显没想到,自家儿子一瞪眼,竟有这等凶威,一惊之后,脸上居然反而露出了些许喜色,望着那凶霸霸站在了场间的曹昌,他们倒像是有些激动的样子。
“儿子出息了……”
“……”
“……”
“何必呢,都是一家的亲戚,怎么搞成这样子呢?”
方老爷子顺过了气,脸色苍白的苦苦劝着。
“什么亲戚不亲戚?”
曹昌威风不减,看在众人眼中,那身上竟似有火焰一般的气机浮动着,给这内厅里带来了无穷压力,倒像是被白额吊睛的大虫盯上,目光冷冷横过了方寸与方老爷子,厉声喝道:“还当现在是以前,方家老大都死了,以后还要靠我,好好的跟你们说生意,你们倒要来冤枉我爹,实话告诉你们,那地契与商印,你们答应也得给,不答应也得给我拿出来!”
第8章 莫欺少年穷
迎着那等凶横与霸道,方老爷子已是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方尺展露修行天资之前,方家老爷没有机会见到这等高高在上的炼气士,而方尺展露天资之后,这些高高在上的炼气士则无不对他客气有加,哪个敢冲他老人家耍威风?
因此算起来,自家这外甥,还是第一个冲他展露炼气士凶威的!
炼气士,本就是将自己一口先天之气养得愈发强大,并且以加利用的人,在普通人前有着极大的压迫力,而方老爷子因大儿横死,本是心情悲切,精神萎蘼之际,如何受得这气机压迫,脸已如白纸一般,若不是平时见多了大人物,养气功夫不错,这会已晕过去了。
“呵呵,昌儿,莫要吓坏了你姨丈!”
见得方老爷子被吓成了这般模样,娘舅心里无法形容的舒畅,装模作样的训斥了一声,然后向方家老爷道:“姐夫,你看好好的话怎么不能好好说呢,现在不比从前了,方家可是没了炼气士,以后咱们这亲戚里道的,还得指着我家昌儿过日子呢,我看那地契……”
一边的舅母小声嘀咕道:“跟他们客气什么,方家就一直仗着那个大哥儿欺负人,现在大哥儿死了,看谁还护着你们,哼,外面的丧宴,都没有人吃,还想逞以前的威风呢?”
“欺……欺负,这话是从何处来说的,我……我家对你家,可一直……”
方老爷子又气又急,连个囫囵话儿都说不利索。
他是真不明白,自己妻家的这个弟弟,还是一个叔伯辈的堂弟,当年因着乡里发了水灾,拖儿带女的来到了柳湖城投奔自家,方家是又给房子,又给地,养得他们衣食无忧,后来他家的孩子想入仙院修行,但天资不够,那也是自己瞒着家里的老大,偷偷给仙院里的座师送了份贵重束脩才定下来的,怕他家不够银钱供养他,还把十二连环坞的股子给了一成……
这等掏心掏肺的做派,无非就是念着自家人在柳湖,别无亲朋,仅此一家,想着多照应些,落个善缘,何曾想到,如今自家老大刚刚才殁了,他们便一下子变成了这幅嘴脸……
最让方老爷子不明白的是,从他们的态度来看,怎么倒像是把自己家当成仇人一样?
“给……给他们,你们要做什么,咳咳,我也管不了了……”
方家老爷一迭声的叫着,不时剧烈的咳嗽。
而这厅里的诸位掌柜们,如今像是一个个都缝上了嘴,沉默而无言的看着这一切,更无半个开口劝的,脸色有些悲戚,有的感慨,有些冷漠,看样子,方家如今真的不一样了,若是连十二连环坞的生意,都能这么容易便被人拿了去,那这城里城外其他的生意……
“谁说要给了?”
方寸慢慢站了起来,皱着眉头道:“生意都给了他们,我怎么花销?”
“啥?”
娘舅一家人顿时皆诧异的看向了他。
方家老爷一听,已惊的急忙跳了起来,一把扯住了方寸的袖子,苦苦劝着:“我的儿,莫要与他们争,给了他们,打发他们去吧,你哥已经没了,我还指着你养老,咱招惹他们做甚,你想要银子花,家里还有呢,自去库里取好了,千万别跟你表兄闹起来啊……”
“父亲,你不觉得娘舅一家子做事很古怪么?”
方寸转身扶着了方老爷子,似笑非笑,目光看过了娘舅一家,又从内厅里各位掌柜身上扫了过去,道:“以前这位表兄到了咱们家里,想要什么东西了,也只敢跟他爹娘哭闹,但凡一时儿没递到他手上,便躺在地上抽羊角疯,您二老为了哄他,倒是从我手里抢过去了不少玩意儿给他,如今他倒好,胆气壮了,敢强行讨了,还一脸扬眉吐气,出息了的样子!”
方老爷子听着方寸的话,胡子微颤,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方寸笑了笑,道:“我挺理解他们一家子的,以前从咱们家里讨了房子,讨去了地,但他们不觉得好,因为咱们家住的房子比他们好,咱家的地也比他们家的多,所以他们心里只有怨气,只嫌咱们给他们家的不够多,不够好,以前咱们家虽然照顾着他们,这位表兄都给送进了仙院里,可他们家也只觉得被咱们家照顾着不舒服,每次来咱家求什么事儿,都得陪着笑脸说着好话,咱们苦心巴拉的将事给他们办了,他们倒觉得自己受了大委曲呢!”
“如今不一样了!”
他看向了娘舅一家三口,尤其是那位一脸凶状的表兄,冷笑道:“兄长没了,形势就不一样了,以前是咱们家里有个小仙师撑着,如今咱们没了,人家倒是有了位小炼气士,从现在开始,腰杆儿直了,自然不用再仰人鼻息了,也不用再陪着别人说好话了,那大宅子好生意,可不得轮到人家了么,以前在你们这方宅里受的气,如今可不得找机会好好撒上一回?”
“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方寸越说越慢,笑吟吟的看着曹昌,道:“表兄出息了,不是少年穷的时候了?”
方老爷听着这话,已然愕住,神情不知是哭是笑。
而周围众掌柜,则也一个个默不作声,迎着方寸的目光,便悄然避了开去。
倒是娘舅一家人,听着方寸这带了笑意的话,竟是越听越呆滞,隐隐倒有种说到了心坎里的感觉,差一点就要拍手叫好,才忽然醒悟,这小子是在这挤兑自家人来着。
娘舅第一个骂了起来:“小兔崽子,怎敢对长辈无礼?”
舅母恨恨的推了一把表兄曹昌,有些怨愤似的看着方寸。
“好个小子,以前你就横,如今跟以前不一样啦,你还敢这么横……”
曹昌也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想起了以前,自己已经入书院两年了,也已经学会了术法与神气,按理说已经和普通人拉开距离了,可每次这个表弟一拉下脸来,自己还是下意识就觉得怕,但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你方家的老大已经没有了,而我身上可是有修为的……
“你那兄长死了,我看你还能不能横得起来!”
他身上煞气腾腾,劈手一把,就要作势向着方寸抓过来……
“莫伤了我的儿……”
方家老爷见着那煞气,已吓的几乎晕眩,整个扒在了方寸的身前,要替他挡着。
而方寸在这时,已是眉头紧锁,忽然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摔在了地上。
啪啦一声,极是清脆。
吵闹着的娘舅两口子与要动手的表兄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厅内众掌柜也皆是一哆嗦。
虽然他们心里都知道,如今方家的小仙师已经没有了,方家也没有了靠山,只是毕竟方尺刚死不久,积威犹在,一见堂堂方家二公子真个动了火,心里还是下意识一愣。
“表兄入了书院,学了本事,倒真是出息了,口口声声要教训我!”
方寸站在了场间,微偏了头,冷冷瞧着表兄曹昌,脸上难掩嫌弃与厌恶之意。
“唰”“唰”“唰”
也是在这时候,厅外响起了一连串快速跑动的脚步声,足有十几个身穿劲装,一身悍意的护院家丁涌进了大厅里,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架寒光闪闪的牛皮劲弩,扯紧了筋。
弩尖在烛光之下,闪闪发光,雪寒刺骨。
他们向前围去,将娘舅一家三口,结结实实围在了中间。
望着那几乎怼到脸上的劲弩,娘舅一家三口直接愣住了,下意识的大腿有些软。
“你……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娘舅废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腿已如筛糠一般。
方寸冷淡的看着他们说着:“传说炼气士都是一身的本身,刀枪不入……”
“那我想知道,这些弩箭能不能杀得了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