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瞳
勇者与恶龙的故事中,世界总是如画卷般循序渐进地展开,英雄面前的道路总是从一个敌人指向另一个敌人,但遗憾的是,现实世界往往不会跟你循序渐进。
在不知多久的平静之后,有声音自天空降下,回荡在高文耳边:
“那么你呢,我的邻居,你——要向真正的神明祷告么?”
现在,压力来到了高文这边。
第1566章 神之慨叹
当夜女士的话音落下时,那高耸的王座周围似乎便渐渐暗淡下来——一种仿佛夜幕即将降临般的无形压力在整个空间中弥漫着,从灰白色的天空顶点一直蔓延到了边境那座夜幕之城的巍峨尖顶之间,然而当高文真的抬头看向天空,却发现这种“暗淡”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那苍白的天光仍然笼罩着四野,夜女士自云层中垂下的视线则仍旧淡然。
而对方的最后一句话仍然在他脑海中回荡。
“你要向真正的神明祈祷么?”
在短暂的恍惚与思考之后,他意识到夜女士这句话其实并非表面所言,这位古神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另一重含义——你们需要祂的拯救么?
高文沉默下来,这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原本已经准备离开这暗影神国,结束这次特殊的会面,但在几分钟后,他却突然席地坐了下来——就这么直接坐在夜女士的王座前,坐在那灰白色沙漠与巍峨斑驳祭坛的分界线上,他任由细细的沙尘在自己身边随风起伏,并慢慢抬起视线:“祈祷就能得救,存在这个选择,对吧?”
“……求救者得救,自救者独行,”夜女士静静说道,“祂的力量尚无法完全进入这个世界,但如果只是带走一部分求救者,对那样的伟大存在而言却不困难,以目前的情况,祂不但可以带走你,还可以带走你所在意的每一个人,甚至……带走你的整个帝国也不是不行。
“另一方面,你也不必担心这需要付出什么额外的代价,如果你真的开始祈祷,祂便会降下恩典,而这个过程中不会有所谓的思潮枷锁,也不会有反噬之忧。”
高文思考了一下,又问道:“求救者得救,所以若仅从‘生存下来’的角度看,这与被起航者带走的区别并不大。”
“区别很大,被起航者带走的族群,其上限便是起航者船团,而起航者自身是否能完成那最终试炼,是否能抵达那个更高的时空秩序尚是个未知数,但被‘祂’带走的人,将得到真正的安全与保障——至少在目前这一季文明的认知边界中,这‘安全’与‘保障’是没有近忧的。
“当然,新的上限仍旧存在,因为得救者如雏鸟,庇护者仍是神明,只不过这庇护的羽翼变得比从前更加强壮,也更加宽大,那个新的上限将远在如今尘世众生的认知之外,你们可能需要再发展几十代,上百代人,甚至更久的岁月之后才会意识到天花板的存在。”
夜女士停顿了几秒钟,她那垂下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对于连光速都还无法跨越的族群而言,时空秩序之外的边界与‘无限’并无分别,一个足够高远的屋顶,也可以被视作‘天空’,对你而言,这……其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高文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他再次陷入了思考中,并任由时间渐渐流逝,渐渐地,就连琥珀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尽管她不知道高文都在思考些什么,却也跟着他一同装模作样地思索着。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高文的身体才突然动了一下,仿佛一尊雕塑自沉睡中苏醒,细细的灰白色沙尘突然从他衣缝间掉落,他仿佛做了个重大的决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不。”
“……哦?”夜女士的声音迟了很久,祂似乎有些惊讶,“你拒绝?”
“是的。”
“即使那是‘真神’?”
“是的。”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夜女士的声音中多了一丝玩味,“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
“我不知道我的理由是否足够充分,但我想……文明应该有自己的发展轨迹,”高文语速放的很慢,他似乎在仔细斟酌自己说出的每一个词汇,“这个世界已经在自己的轨迹中走到了今天,众生用自己的智慧与力量披荆斩棘,与神比肩,又用莫大的毅力和勇气站在了魔潮面前,准备面临文明存续之路上最大的一场挑战……女士,我们既已走到这一步,又何须再向一位全知全能的存在祈求庇护?
“如果这个世界正处于数年前,甚至哪怕仅仅是两年前的状态,我恐怕都无法拒绝这份诱惑,因为那个时候的洛伦人还没有做好‘站起来’的准备,这个世界仍然在茫然混沌中徘徊,那时候世人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踏向风雨飘摇又迷茫的未来,而联盟又尚未成形,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度都在各自为战,我所顾及的,也仅有自己身边的追随者们,在那个时候寻求一位伟大存在的指引,而且又提前知道没有后顾之忧,倒确实是个无法拒绝的选项。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女士,这颗星球已经打点行装,做好了独自上路,独自生存的准备。”
“而即便不考虑这些空泛的因素,我认为对于现阶段的联盟,甚至仅仅对于现阶段的塞西尔帝国而言,重新向信仰靠拢也并非好事——即便靠拢的是“真神”,也要考虑到短期内社会失控的可能,更要考虑长远的文明发展上限,或许你口中那位伟大的存在真的可以庇护苍生,甚至做的比起航者要好无数倍,但我真的很怀疑……在那样剧烈的社会动荡和文化变迁之后,被‘带走’的塞西尔帝国到底还是不是原本的塞西尔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女士,你刚才说,那位伟大存在的力量尚无法完全进入这个世界,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可以让那样的存在受到限制,但事实是祂只能选择性地带走一部分人,即便这‘部分人’甚至可以囊括我的整个帝国,可是剩下的呢?这颗星球上剩下的人怎么办?
“甚至更远一点……还在等着盟友相助的诺依人呢?他们有这个机会么?
“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我的抽身离开,意味着数以亿计,甚至几十亿的生灵被我甩入深渊……哪怕我们从未见过面,我也是对他们有责任的。
“女士,生存很重要,我承认这一点,但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情,为的不仅仅是生存——现在凡人已经选择要站起来走下去,我想我们也就不需要另一条路了。”
高文话音落下,轻轻舒了口气,他坦然地仰望着云层之上,夜女士则在云层后长久地注视着他,几秒种后,祂的声音传来:“可是你能替尘世众生做宣言么?”
“不能,”高文回答的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在这件事上,我只能代表自己的意见。”
“那你要让尘世众生自己面对这个选择并去作出决定么?”
“不能,”高文回答的同样斩钉截铁,“这将撕裂整个洛伦文明,一个在凡人认知范围内真正全知全能又没有隐患的救世主,代价是目前尚看不到尽头的发展限制以及尚不可确定的文明颠覆,另一边则是独立自主却又艰辛苦难的独行之路,这条路可能走得更远也可能半途夭折,当这样的选择放在此刻的洛伦人面前,整个社会将四分五裂,而我们坚守至今的许多东西都将荡然无存。”
“所以,你要做一次风险巨大的‘独断’,”夜女士的语气终于不复之前那样慵懒随意,而是带着一种高文尚无法完全理解的认真和郑重,“如果你的选择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世界的众生都将因此踏上一条更加荣耀辉煌的道路,连至高秩序下的神祇都将向你们致敬,但如果你赌输了……至少对于原本有机会蒙荫的那些人而言,你会从伟人变成罪人,而且是史无前例的大罪。”
高文想了想,正想再说些什么,他旁边的琥珀却突然站了起来,这暗影突击鹅使劲挥了挥胳膊,脸都有点涨红:“可是在凡人的历史上,不是每一个所谓‘英雄’做出的的伟大决定背后都伴随着一个能导致他们成为千古罪人的‘可能路线’么?那只因为在决定命运的节点上,他们必须做个选择罢了!可如果我们在历史上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都质疑一句‘如果当时他赌错了那肯定就是千古罪人’,那到今天普通人恐怕还在洞穴里担心被狼吃掉呢!归根结底,当初第一个决定带着全家老少从洞窟中迁徙到平原上生存的部落首领不也是冒着灭绝的风险么?”
高文有些错愕地看着正在自己旁边侃侃而谈的琥珀,他一时间竟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琥珀也很快注意到了高文的视线,她好像从某种激动中冷静下来,涨红的脸色还未恢复便多出几分尴尬:“额……我是不是说错了?感觉比喻不太对劲……”
高文愣了愣,突然笑着摇了摇头:“不,这大概是你举例子最精准的一次。”
“……有趣,”夜女士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高文与琥珀的交谈,“又一次令我意外的情况,我的‘影子’做出了我完全没想到的发言。”
随后祂顿了顿,语带笑意:“但是,说的很对,足以说服神明。”
紧接着,祂的注意力再度放到了高文身上,在两秒钟的沉吟之后,祂轻轻点了点头:“所以,这就是你的态度——即便赌输了是千古罪人,你也没有任何疑惑与迟疑。”
“这些年,我已经做过太多一旦走错就会成千古罪人的选择了,”高文笑了起来,“而且从刚才开始我就在思考一件事,这件事也是让我做出‘拒绝祈祷’这个决定的重要原因。”
“哦?你在思考什么?”
“我在想,起航者已经在这个宇宙中跋涉了那么多年,作为第一个开辟出‘起航者航路’的文明,他们选择的道路甚至比洛伦将要面临的挑战还要艰辛百倍,而从你透露的情报来看,起航者显然知道那个‘至高秩序’的存在,知道那些伟大神祇的存在……”高文笑了起来,“那他们为什么不选择向神祈祷,求神庇护?而是要当这么个历尽艰险的开路人,还带上了那数不清的‘包袱’?”
夜女士沉默了几秒钟:“或许是因为他们受限不能寻求庇护呢?或许他们背负枷锁,只有完成了最终的考验才能有资格继续向前。”
“啊,看样子这就是那个‘看不到的天花板’了,不是么?边界确实是仍然存在的,尽管或许是以一种我暂且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但你提到的那些‘伟大存在’确实留下了边界,起航者看样子是打算——或者说不得不莽过这道边界,那我们或许也可以莽一波。”
说完这番话之后,高文注意到夜女士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尽管无从确定,但他恍惚间有一种感觉,那感觉就仿佛自己刚刚通过了一场考验,或做出了一个足以在极为漫长的岁月中影响文明进程的决定,而后他才听到天空中传来夜女士的一声轻叹:
“你们……或许真的可以比起航者走的更远些。”
高文没有说什么,夜女士则在这句轻叹之后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选择了,既然如此,我能给你们的便只剩下诚挚的祝福——离开吧,去做应做之事,但我期待着,在这个世界安然幸存之后,我们能再度相会。”
高文轻轻呼了口气,但在告辞离开之前,他的目光却突然落在了夜女士王座前的那根石柱上。
《莫迪尔游记》正静静地躺在石柱顶端,这位曾遍历世界的大冒险家如今已经只剩下缄默。
“我能带走这本书么?”高文说道。
“我料到你会这么说,但很遗憾……这本书已经无法离开我身边了,”夜女士轻轻摇了摇头,“真正的莫迪尔·维尔德在六个世纪前便应该灰飞烟灭,而我的力量强行将他留在了活人的世界,现在他所残存下来的部分已经完全是被暗影之力重塑后的结果,就如影子无法脱离本体独立存在,这本书如今必须在我身边才能稳定存在。”
夜女士话音落下,琥珀却忍不住冒出一句:“但我不就是一个脱离了本体仍旧存在的‘影子’么?”
夜女士沉默了两秒钟,轻声叹息:“你以后出门在外尽量别这么拆台,很容易被打的。”
琥珀&高文:“……”
尴尬持续了片刻,高文硬生生无视了气氛上的微妙:“那这本书……”
“确实无法带走,”夜女士仍旧摇了摇头,“琥珀的情况与之并不相同,不能拿来类比,而且……我曾答应过大冒险家一件事,我应该兑现我的承诺。”
高文有些好奇:“你的承诺?你答应他什么了?”
“我答应他,要让他见证更加广阔的世界,让他踏上难以想象的旅途——尽管他如今已经变了另一副模样,但这承诺仍旧有效,”夜女士微笑着,“我已经为起航者服务了一百八十万年,又因逆潮的影响而被束缚在这王座,但现如今锚点发生器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星空间的一切都已步入正轨或即将步入正轨,所以我想……稍微给自己放个假,在周围散散步应该也是可以的。”
高文闻言睁大了眼睛:“……你还能这么操作?!”
“为什么不能呢?”夜女士似乎挤了挤眼睛,语调变得轻松起来,“我的邻居,可不是只有凡人有资格做出格的事,神座上的老古董也是会有不安分的时候的——在逆潮过来捣乱之前,我可是把这‘散步’规划了好久的,现如今也到了稍事放松的时候了。”
高文一脸错愕。
他好像知道琥珀骨子里的摸鱼精神是从哪来的了。
但夜女士并没有给他继续发言的机会,这位古神言谈间再度恢复了倚靠在王座上的慵懒姿态,随后微微抬起手指向了遥远的夜幕之城,沙海中便骤然浮现出了一道黄昏微光凝聚而成的长桥,从王座遥遥指向城市。
“朝这个方向走下去吧,你们会返回现实世界的,接引之人已经在道路尽头等待,你们也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高文与琥珀对视了一眼,随后两人点了点头,这才带着轻松的表情对夜女士微微点头致意。
该问的都已经问过,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接过了起航者的遗产,剩下要做的,便是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去面对接下来的道路了。
带着对下一次会面的期许,他们转身踏上了那条由微光凝聚而成的长桥。
而在琥珀与高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那黄昏微光中之后又过了许久,留在王座上的夜女士才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古神不知沉思了些什么,良久之后,祂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他们拒绝祈祷,他们要自己走。”
祂静静地等待着,片刻之后,从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从某种冥冥中的联系深处,一声幽幽的慨叹终于轻声响起:“……牛逼。”
第1567章 抵达边境
无垠的灰白色沙漠中,辽阔而混沌的天空笼罩四野,夜女士那巍峨的王座如这世界中心的高山般伫立在神国的中心,这位古老的神祇长久地沉默着,过了不知多久才突然对那个遥远的声音说道:“连您也会感觉惊讶么?”
“并非所有生灵都能在确认了神明的存在后仍然选择走一条艰辛的独行之路,在神座前拒绝低头的凡人……寥寥无几,”那个遥远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如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夜女士可以听到这个声音,却永远都无法感知到这声音来自何方,那是一个伟大的意识,直接在祂的认知中投下了痕迹,“毕竟,如果能在轻松的环境下便获得自己一切所求,又何须付出更大代价去追逐缥缈未来呢?”
“……您不生气么?”夜女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话问了出来,“您愿意想办法出手相助,然而凡人却拒绝向您低头……作为真正的神祇,您……”
“真正的神祇,也只不过是某种更加先进的文明,一些更加强大的个体,我在最初便提醒过你这一点,”那个声音带着笑意说道,“而至于‘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因为他们不肯匍匐在地么?因为‘竟有凡人拒绝神赐的恩德’么?”
夜女士没有说话,祂似乎陷入了思索,而那个声音则在片刻停顿之后幽幽开口:“我刚才说,在神座前拒绝低头的凡人寥寥无几——既然寥寥无几,那便说明这样的族群还是有一些的。他们知晓众神的存在,但仍然选择独自前行,他们在远航尽头接触到了众神的堡垒,但仍然昂首挺胸而过,与此同时,更多的文明选择了我们的庇护,选择了加入眷属的序列,可这对我们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那些接受庇护的,我们认真照拂,那些不愿低头的,我们礼貌相待,我们欢迎子民,也接纳朋友,因为无论如何,最终我们都航行在同一片虚空中,而如此广袤的虚空……本就可以包容一切。
“我们将这种理念称作‘保障文明的多样性’。”
夜女士终于从沉思中抬起头,祂若有所思地问道:“您曾经说过,‘虚空’是个无尽广袤的地方,而像我所处的这种‘宇宙’,如沙尘般浩渺繁多,在如此众多的宇宙中,又每分每秒都有数不清的文明兴盛或灭亡,那时候我就一直想问……是不是所有的世界,生存都如此……艰难?”
那个声音这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就连时空秩序之外的神祇也需要认真斟酌词汇来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不知多久,祂的声音才终于从遥远的时空彼岸传来:“什么是艰难呢?对于不同发展阶段的文明而言,艰难可有一个标准?
“对于洞穴中的原始部落而言,寒冬时节的一场风雪便是灭族之灾,对于刚刚在农耕时代立足的古王国而言,迟来的几个月雨水便可颠覆整个王国,一个兴盛的工业觉醒文明可以无惧这些大地上的灾厄,但一场陨石仍是灭顶之灾——魔潮可以毁灭一个初级阶段的母星文明,但就像你所说过的,对起航者而言,家用型的心智校准贴片甚至是一次性的,每一台自动售货机里都有存货。
“在我曾经居住过的一颗凡人星球上,有一种周期性的灾祸,那颗星球每隔一定周期便会陷入被称作‘冰河纪’的极低温状态,漫长的寒冬将灭绝星球上九成以上的生命,而在两次冰河期间只有极为短暂的‘暖夏’,就在那相对于整个行星气候周期而言短暂到近乎一次呼吸的暖夏中,文明一次次繁衍生息起来,他们崛起,消退,再崛起,再消退……而直到他们终于无惧冰河的那一天,他们都不曾接受过众神的丝毫帮助。
“今日,这颗星球上所繁衍出来的文明已然昌盛,在某种被他们自称是‘故土难离’的文化驱使下,他们甚至将自己的母星改造成了远航母舰,并将其命名为‘钢铁泰拉’,作为银河中第一个冲出光速屏障的文明,他们与他们的‘钢铁泰拉’至今仍在漫漫星空中航行着。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有着随时夭折的可能——失控的中子星碎片与远航路上暗潮汹涌的引力不连续带都有可能是他们将面临的下一场‘暴风雪’,他们可能会在这些暴风雪中倒下,如同他们那远古时代的穴居先祖,也可能以更加强壮,更加伟岸的姿态从风暴中归来,并准备面临下一场生死劫难。
“孩子,如果这就是你想问的,那么我告诉你答案——是的,生存便是如此艰难,童年如此,成年亦然,生命脆弱而多舛,以至于任何一种自然现象在某个特定时期、特定形态的族群面前都可以变成灭顶之灾,甚至连那些得到我们庇护的族群,也有在灾难中倾覆的时刻——只不过那会是更大的天灾,可怕到了连众神都会陨落。”
那个声音停了下来,夜女士则在王座上久久不语,足足几分钟后,祂才终于打破沉默:“所以,所有的道路都遍布荆棘。”
“是的,而且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在知晓了所有的世界、所有的道路前方都遍布荆棘之后,一个文明是否仍然有勇气踏出下一步——相比起那洞穴外呼啸的暴风雪,在暴风雪面前仍然决定迈出去的‘下一步’,才是一个文明最大的勇气,也是他们要面临的最大的难关。
“而与这‘一步’比起来,其他所有的选择反倒都是次要的。”
夜女士突然有点好奇:“那么……有选择不迈出那一步的文明么?我是说,在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突然意识到了星球之外仍然危机四伏,意识到不管如何强大的力量都无法保证自身长存,反而会在发展的过程中遇上层层困难,于是就选择把那一步缩回去,真的有这样的么?”
那遥远的神祇沉默了两秒钟,轻声作答:“有,而且很多,甚至各个阶段都会出现——有的会蜷缩着死在原始城邦中,有的在帝国时代醉生梦死,有的在神经药剂的麻醉下步入末路,他们大多尚未真正见到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便已经默默消亡,连一点痕迹都很难留下。”
夜女士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您对这样的族群……”
“他们有权选择自己的路,每一个文明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路,只不过当他们在末日临头幡然悔恨开始祷告的时候……我们也不会给予丝毫回应,毕竟我们也很忙碌。”
“……我明白了,”夜女士终于轻轻呼了口气,祂似乎放松了很多,目光也比之前更加澄澈,随后祂思索了一下,又问出一个问题,“您说,起航者们真的可以成功抵达可认知宇宙的尽头么?”
“我不确定,”那个声音坦然说道,“自螺旋裂谷战役将数以百计的世界拖入第零象限,众神对这些宇宙的观测便大受干扰,现如今第零象限已经成为一片稳固存在的区域,而我们仍未找到在这片象限中重建航道的办法。
“或许就如先知与预兆之神所说,在第零象限中重建航道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内而外的破局,一个在废墟中成功存活下来的文明,一个愿意放弃脱身机会,选择去当开拓者的族群,这个族群将天然拥有在第零象限中航行的天赋,他们可能是你口中的‘起航者’,也可能是在起航者之后的继任者,可能是洛伦,可能是诺依,更可能是与你们临近的其他某个宇宙中的开拓文明,谁知道呢?”
夜女士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那如果有一天,洛伦文明成了那个成功抵达可认知宇宙尽头的‘开拓者’,却没有选择继续往外走,而是停了下来,甚至又回头向神祈祷,您……或者您的朋友么,会怎么做?”
“我们将接受——他们既已经抵达了他们的应许之地,那便有应得的奖赏,”那个声音淡然说道,“众生皆有做出选择的权力,在竭尽全力之后向神求救并不可鄙,相反拒绝祷告也很正常,归根结底,只不过并非每一个世界都需要神明拯救,并非每一个文明都只有‘向神弯腰’这一个选择罢了。只是……”
那个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祂似乎带上了一点笑意:“只是如果他们真的能独行至最后的话……说不定倒是可以做朋友。”
……
黄昏微光所形成的长桥上,高文突然停下脚步,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
那巍峨的王座不知何时已经隐没在漫漫无边的沙漠背景中,回望来路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单调而苍白的混沌迷雾,淡淡的微光在这道长桥两边形成了壁垒,连暗影沙漠中无休无止的风都被尽数挡在屏障之外,从这个视角看过去,他觉得自己就仿佛正走在一条无始无终又不断重复的道路上,根本无从判断自己到底在这上面走了多远。
他又回过头,看向道路另一头的夜幕之城,那座剪影般的城市倒是真真切切地伫立在沙尘边境,但从刚才开始,那片剪影便好像再也没有靠近分毫。
“你看什么呢?”琥珀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高文张望的举动,“还有事情忘了问夜女士么?”
“……这倒不是,”高文皱了皱眉,“只是感觉咱们好像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怎么一点都没有‘到站’的意思呢?”
“谁知道呢?这暗影神国中的东西本来就虚虚实实的,肉眼所见的景象本身也没办法当做参考,”琥珀倒是显得挺放松,“反正夜女士说了朝着这条路往前走就行,祂总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跟咱们开玩笑。”
高文看了这个暗影突击鹅一眼:“……你倒是挺信任祂。”
“那没办法,谁让祂是我‘源头’呢?而且还帮我解决了‘稳定性’的问题,反正从见面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祂是可以信任的了,”琥珀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手,“对了,刚才你还没说完呢,你说夜女士给你制造了一个考验幻境,然后你在里面待了五十年,中间夜女士还装扮成我的模样来忽悠你,结果你压根就没上当?真的是一直都没上当么?该不会是吹牛吧?”
“我至于在你面前吹牛么?”高文随手按了按琥珀的脑袋,“一个连一天加班都没落下,五十年开会不迟到不早退的琥珀,你也不想想这能唬住谁?怕是赫蒂跟瑞贝卡过来了都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察觉到不对头。”
琥珀想了想,呲了呲牙:“虽然你说得对,但我怎么总觉得受了你的嘲讽?”
高文一乐,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脚下步子却丝毫没有停顿,继续朝着视野尽头那座夜幕之城走去。
而就在下一秒,他眼前的景象却突然一阵恍惚,紧接着那巍峨巨城便猛然间从远处直接“闪现”到了他面前!
这一幕惊人而诡异,就仿佛他在这一步路的瞬间便跳过了某种不连续的时空,原本遥远到永远无法抵达的城市直接到了他面前咫尺之处,这让他甚至在恍惚中觉得自己听到了“轰”的一声!
在他旁边的琥珀也被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这家伙整个人直接就蹦起来半米多高挂在他胳膊上了,然后一边抓着他的胳膊一边指着眼前的黑色城市:“妈……妈哎!这玩意儿怎么蹦过来的!”
高文则迅速冷静下来,一边把琥珀摘下来一边想到了之前曾得到的情报:“……你还记得么?据说从夜女士的王座到暗影神国边境之间是一段无法用常规方式抵达的‘路途’,如同映射在固定距离的光影幻象,远方永远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剪影……这或许就是这一现象的体现。”
紧接着他顿了顿,又说道:“咱们是沿着夜女士构筑的道路走过来,才突然间抵达了夜幕之城,但如果是沿着那片沙漠往外走……大概不管走多远,这座城市在咱们眼中都是在原本的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