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裴钱病恹恹与那薛河神道了一声歉,然后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钱的大致心情了,心情沉重,跟在裴钱身旁,别说安慰裴钱了,他这会儿自己就难受得很。
裴钱今天的异样,跟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关系,但是其实关系不大,真正让裴钱喘不过气来的,应该是她的某些过往,以及她师父出门远游久久未归,甚至按照裴钱的那个说法,有可能从此不再还乡?一想到这里,李槐就比裴钱更加病恹恹无精打采了。
裴钱说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强颜欢笑,脱口而出道:“哈哈,我这人又不记仇。”
裴钱斜眼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两人,笑道:“送你们过河,老规矩,要收钱。”
裴钱嗯了一声,“我知道,八钱银子。”
李槐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佩服这个河神薛元盛,心宽如摇曳河,半点不记仇。
薛元盛开始撑船过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间,裴钱坐在船尾,背对他们两个,李槐与河神老爷笑道:“劳烦薛河神与我们说说山水神灵的规矩,可以说的就说,不可以说的,我们听了就当没听见。”
薛元盛点点头,大致说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壮汉子的各自人生,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后大致会如何,连那被偷走银子的富家翁,以及那个差点被窃的爷孙二人,都一一道来,其中夹杂有一些山水神灵的处事准绳,也不算什么忌讳,何况这摇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他薛元盛还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钱没有转头,说道:“是我错怪薛河神了。”
薛元盛手持竹蒿撑船,反而摇头道:“错怪了吗?我看倒也未必,许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难,除非太过分的,我会管,其余的,确实是懒得多管了,还真不是怕那因果纠缠、消减功德,小姑娘你其实没说错,就是因为看得多了,让我这摇曳河水神倍感腻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办坏事,也不是一桩两件的了,确实后怕。”
裴钱闷闷说道:“师父说过,最不能苛责好人,所以还是我错。练拳练拳练出个屁,练个锤儿的拳。”
李槐挠挠头。
因为八钱银子的关系,再联系那个小姑娘的“疯言疯语”,薛元盛突然记起一个人,“小姑娘,你那师父,该不会早些年游历过此地,是戴斗笠挂酒壶一年轻人?”
裴钱这才转过头,眼眶红红,不过此刻却是笑脸,使劲点头,“对!”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师父,可就比你讲道理多了,和和气气的,更像读书人。”
人是真不坏的,就是脑子也有点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图福缘,白给都不要,骑鹿神女当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气得不轻。
不愧是师徒。
只是这种容易挨拳的言语,薛元盛这会儿还真不敢说。
李槐有些心惊胆战。
不曾想裴钱瞬间眉眼飞扬,一双眼眸光彩璀璨,“那当然,我师父是最讲道理的读书人!还是剑客哩。”
看吧,师父不还是没看错河神薛元盛。
错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钱转过身,李槐瞥了眼裴钱手上的物件,有些无奈。先前还担心她在钻牛角尖,原来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家伙什,在用戥子称银子呢。用小剪子将碎银子剪出八钱来,怕剪多了多花冤枉钱呗。膝盖上边那个小木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杆的小戥子,小秤砣还不止一个,大小不一,其中一个她亲手篆刻“从不赔钱”,一个篆刻“只许挣钱”……
薛元盛也觉得有趣,小姑娘与先前出拳时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别,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们都是读书人,我就不收钱了。”
裴钱刚剪出八钱银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说道:“我不是读书人,他是。那就给薛河神四钱银子好了。”
然后裴钱对李槐说道:“帮你付钱,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说我没神仙钱,这八钱银子还是付得起的,不曾想裴钱盯着李槐,直接用手将八钱银子直接掰成两半,李槐立即点头道:“今天风和日丽,摇曳河无波无澜。”
然后李槐突然觉得不对,我是读书人,我才是那个不需要花钱过河的人啊。
只是又不敢与裴钱计较什么。李槐怕裴钱,多过小时候怕那李宝瓶,毕竟李宝瓶从不记仇,更不记账,每次揍过他就算的。
薛元盛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读书人,脑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灵光。
过河付钱之后。
李槐与老舟子道谢。
裴钱没有言语,只是作揖道别。
薛元盛挥挥手,撑船返回对岸,百感交集,今天这趟出门闲逛,都不知道该说是翻黄历了还是没翻。
李槐只觉得无事一身轻。
裴钱突然问道:“先前你说什么香不香?”
李槐膝盖一软,只觉得天大地大,谁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钱突然转头望去。
李槐顺着裴钱视线,眨了眨眼睛,一脸不敢置信,问道:“姐?!”
李柳笑眯起眼,轻轻点头。
李槐屁颠屁颠跑过去,双手捏住李柳的两边脸颊,轻轻一扯,“姐,你不会是假的吧?从哪里蹦出来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韦太真的狐魅,天打五雷轰,只觉得遭受了一记天劫。
这就是主人时不时念叨的那个弟弟?模样好,脾气好,读书好,天资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钱来到李槐身边,开心笑道:“李柳姐姐。”
李槐赶紧收起手。
李柳对裴钱点头笑道:“有你在他身边,我就比较放心了。”
李槐赶紧将姐姐扯到一旁,压低嗓音,无奈道:“姐,你怎么来了?两个姑娘家家的,就敢出远门,离开狮子峰来这骸骨滩这么远的地儿?真不是我说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诉你,这骸骨滩的地痞无赖茫茫多,没关系,我刚刚结识了摇曳河水神老爷,真要有事,就报上我……算了,薛河神还不知道我名字呢,你还是报上裴钱的名号比较管用,先前裴钱差点出拳,好家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摇曳河水神老爷,稳如泰山,面带微笑,半点不怕,换成我去面对裴钱,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声道:“我就不陪你游历了,还有点事情要处理。”
李槐气笑道:“我也不乐意你陪我一起逛荡啊,身边跟着个姐姐算怎么回事,这一路四处找姐夫啊?”
李柳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红线在书箱里边?”
李槐愣了愣,“干嘛?姐有心上人了啦,这么缺嫁妆?那未来姐夫脑子有病吧,想着没法子图色,就跑来图财了?娘还不得气得把你胳膊用手指头揪下来啊,姐,这事情真不能儿戏,那姐夫,穷不穷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问题,我反正是不答应的,就算娘亲答应,我也不答应……”
李柳无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
李柳最后陪着弟弟李槐走了几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过没收下那仙人乘槎笔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红线,然后她送了弟弟一件东西,被李槐随手丢入了竹箱里边。
李柳问道:“杨老头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么不穿戴在身。”
李槐翻了个白眼,“老头子辛苦攒钱买来的物件,我这山水迢迢的瞎逛,穿几天不就不成样子了?对不住老头子的媳妇本。说不定出门买东西的时候,老头子掏银子的时候,心疼得双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这画面,就想笑,所以算了吧,回去路上,等快到家了,再穿上吧。”
李柳笑道:“还是穿在身上吧。”
李槐不耐烦道:“再说再说。”
李柳也不再劝弟弟。
最后李柳留下了那头金丹境的狐魅韦太真,她的家乡其实离此不远,就在鬼蜮谷内的宝镜山。
于是可怜李槐几乎要崩溃了,那个据说是狮子峰祖师堂嫡传弟子的韦姑娘,眨着眼睛,使劲瞧着自己。看嘛看,我知道自己长得不俊还不行吗?山上的谱牒仙师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给点面子行不行?
裴钱倒是无所谓,不管对方根脚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山上神仙,相互间有个照应,不然自己这六境武夫,太不够看。真要有意外,韦太真就可以带着李槐跑路。
此后三人沉默前行。
李槐是不愿意说话。
韦太真是不敢说话。
裴钱是懒得说话,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问道:“李槐,我师父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李槐嗯了一声,“那必须啊,陈平安对你多好,我们旁人都看在眼里的。”
裴钱神采飞扬,说道:“你姐对你也很好。”
李槐点点头。
裴钱轻轻挥动着手中行山杖,哼唱着一支乡谣小曲,臭豆腐香呦。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喽!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呦……
裴钱猛然醒悟,突然大怒,不曾想李槐先前早已蹑手蹑脚远离裴钱,等到裴钱回过神,他已经屁滚尿流跑远了,在前边撒腿飞奔。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几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脚踹得李槐扑倒在地,李槐一个起身,头也不转,继续飞奔。
韦太真擦了擦额头汗水。
主人家乡那边的人,都好可怕。
第692章 水未落石未出
在裴钱离开壁画城,问拳薛河神之前。
壁画城画卷当中的那座仙府遗址,掌律老祖晏肃,让唯一的嫡传弟子庞兰溪继续练剑,若想休息片刻也无妨。晏肃打开山水禁制,返回木衣山祖师堂,然后御风来到半山腰的挂剑亭,拜见那位来自中土披麻宗上宗的纳兰老祖师,别看纳兰祖师瞧着平易近人,作为上宗掌律老祖,极其严苛,曾经亲手处置了两位上五境修士的性命。
一位来自上宗的掌律老祖,岁数极大,辈分极高,是上宗宗主的师弟,老祖师爷既不事先飞剑传信,也没有直去山巅祖师堂,晏肃当然有些提心吊胆。
绿意葱葱的木衣山,半山腰处常年有白云环绕,如青衫谪仙人腰缠一条白玉带。
晏肃到挂剑亭外的时候,那位纳兰祖师正在与韦雨松对饮,老人醉醺醺,大笑不已,胡乱伸手,揉碎亭外白云。
晏肃松了口气,纳兰祖师只要喝了酒,就比较好说话,韦雨松算是立了一功。
那对背剑的年轻男女,与晏肃主动行礼,晏肃眼皮子微颤心一紧。
久仰大名,男子名遂愿,女子名称心,一双道侣,皆是元婴境,虽暂时还未跻身上五境,但却注定是上宗祖师堂无常部的未来主人。
世间走无常,除去一些旁门左道不说,皆出自披麻宗上宗。
纳兰祖师不带嫡传跨洲远游,偏带了这两个难缠人物莅临下宗,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韦雨松在晏肃落座后,直言不讳道:“纳兰祖师是兴师问罪来了,觉得我们与大骊宋氏牵扯太多。”
那个名叫称心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本书籍,交给晏肃,笑道:“晏掌律先看此书。”
晏肃不明就里,书籍入手便知品相,根本不是什么仙家书卷,韦雨松面有愁色,晏肃开始翻书浏览。
纳兰祖师则继续拉着韦雨松这个下宗晚辈一起饮酒,老修士先前在壁画城,差点买下一只仙人乘槎青瓷笔洗,底款不合礼制规矩,只是一句不见记载的冷僻诗词,“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老修士见之心喜,因为识货,更对眼,并非青瓷笔洗是多好的仙家器物,是什么了不起的法宝,也就值个两三颗小暑钱,但是老修士却愿意花一颗谷雨钱买下。因为这句诗词,在中土神洲流传不广,老修士却恰好知道,不但知道,还是亲眼所见作诗人,亲耳所闻作此诗。
中土神洲与这位纳兰祖师交好的山巅神仙,都知道老人好诗词,除了青词、游仙诗之外,也喜欢一种扶乩鬼诗,一种类似翰林鬼的风雅谈吐,诗作多是馆阁体,一种是前朝老鬼,喜欢在诗词当中,涉及书上古人、历代诗文宗主。老人只要有所见、有所耳闻,便一一记录在册。
但是纳兰祖师觉得这篇诗歌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诗词内容,而是诗名,极长极长,甚至比内容还要字数更多,《元宝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门而睡,梦与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梦醒,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当年老人还只是个少年,有次跟随师父一起下山远游,然后在一个风雨飘摇的世俗王朝,遇到了一个名叫“白也”的落魄书生,师父请他喝酒,读书人便以此诗作为酒水钱。当时少年听过了极长的名字后,本以为觉得会是动辄数百字的长篇诗歌,不曾想连同那“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总计不过二十八字。然后少年就忍不住问了一句,没了啊?那读书人却已经大笑出门去。
纳兰祖师放下酒壶,问道:“看完了?”
晏肃脸色铁青,沉声说道:“纳兰祖师,莫不是也信了这书上内容?”
纳兰祖师嗤笑一声。
韦雨松说道:“纳兰祖师是想要确定一事,这种书怎么会在中土神洲渐渐流传开来,以至于跨洲渡船之上随手可得。书上写了什么,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到底是谁,为何会写此书,我们披麻宗为何会与书上所写的陈平安牵扯在一起,是纳兰祖师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纳兰祖师是将山间白云乱揉碎,晏肃则是一把将手中书籍揉碎稀烂,随手挥出挂剑亭之外,晏肃掌律还可以,与人争辩说道理,不擅长。所以只好憋屈无比,跟韦雨松要了一壶酒。
纳兰祖师缓缓道:“竺泉太单纯,想事情,喜欢复杂了往简单去想。韦雨松太想着挣钱,一心想要改变披麻宗捉襟见肘的局面,属于钻钱眼里爬不出来的,晏肃你们两个披麻宗老祖,又是光干架骂人不管事的,我不亲自来这边走一遭,亲眼看一看,不放心啊。”
晏肃狠狠灌了一口酒水,闷声道:“纳兰祖师不会只是来骸骨滩看两眼吧,反正上宗那边要是为此恼火,一定要找个替罪羊,简单得很,此事我晏肃来一人承担便是,与竺泉和韦雨松没关系。”
纳兰祖师说道:“来之前,上宗那边有了定论,不管如何,都要与那披云山、大骊宋氏断了这笔买卖。至于为何是我来,当然是上宗祖师堂比较生气,你们应该很清楚,披麻宗也好,中土上宗也罢,先不谈真相如何,只说对于书上这种人,机巧百出,一味靠着命好,假惺惺修心,实则只知修力,修行路上只取不舍,向来最是痛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此书流传速度极快,上宗那边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让整座披麻宗掉进个粪坑里。”
纳兰祖师对晏肃说道:“竺泉再不管事,还是一宗之主,说句难听的,你晏肃想要顶罪,凭什么?再说就小泉儿那性子,轮不到你来当这好人。”
晏肃小声嘀咕道:“纳兰祖师跟上宗前辈们,又不是睁眼瞎,咱们自家就有跨洲渡船,多走几步路……”
说到这里,晏肃哑然。去了宝瓶洲落魄山,见得着那陈小子吗?纳兰祖师根本就见不到啊。
韦雨松说道:“为保虚名,怕担骂名,不是我披麻宗修士所为,纳兰祖师,我还是那个意思,既然上宗有令,下宗自当遵从,与落魄山的一切生意可以断了,但是从今天起,我韦雨松就将披麻宗祖师堂的椅子搬出去,再不管钱财事,去青庐镇,跟随竺宗主,一起跟白骨架子打交道便是,与鬼蜮相处,反而轻松。”
晏肃怒道:“我受师恩久矣,上宗该如何就如何,但是我不能祸害自己弟子,失了道义!当个鸟的披麻宗修士,去落魄山,当什么供奉,直接在落魄山祖师堂烧香拜像!”
纳兰祖师微笑道:“呦,一个个吓唬我啊?敢情先前请我喝酒,不是敬酒是罚酒?”
韦雨松摇头道:“不敢。”
晏肃摔了酒壶,“吓唬个老眼昏花的家伙,又能咋的?!”
纳兰祖师没有跟晏肃一般见识,笑着起身,“去披麻宗祖师堂,记得将竺泉喊回来。”
韦雨松狠狠瞪了眼意气用事的晏肃。
去往木衣山之巅的祖师堂途中,韦雨松显然还不愿死心,与纳兰老祖说道:“我披麻宗的山水阵法能够有今日光景,其实还要归功于落魄山,鬼蜮谷已经安稳十年了。”
纳兰祖师笑道:“这个事情,上宗祖师堂早早提过,是当我老眼昏花之余,记性也不行了吗?”
韦雨松彻底死心,不再劝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