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945章

作者:烽火戏诸

  酡颜夫人白了一眼,妩媚天然,风情流淌,“陈先生讲道理的时候,最不解风情了。”

  陈平安皱眉道:“我跟你很熟吗?”

  酡颜夫人故作可怜兮兮状,“城内酒肆的谢夫人,就与陈先生很熟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被阿良和谢掌柜坑惨了。

  酡颜夫人敛容,转为好奇,道:“我只听说那位谢夫人曾是位元婴剑修,后来大道断绝,飞剑断折,剑心崩碎,为何独独对你刮目相看,这里边有说头?陈先生的容貌,总不至于让那位谢夫人一见钟情才对。陈先生若是愿意说道说道,迁徙梅花园子一事,我便心甘情愿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边见只着了韦文龙,其余邵云岩,米裕和晏溟、纳兰彩焕四人,正在议事堂那边与一拨渡船管事谈生意。

  隔壁屋子,还有春幡斋几位邵云岩的弟子,帮忙算账。

  酡颜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态慵懒,斜靠屋门。素面朝天无脂粉,萧然自有林下风。

  可惜韦文龙看了眼便作罢,心无涟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账本可爱。

  陈平安坐下后,从堆积成山的账本里边随便抽出一本,一边翻阅账目,一边与韦文龙问了些商贸近况。

  酡颜夫人闲来无事,又不好随便落座乱翻账本,只得坐在门槛上,背对屋子,身体前倾,双手托腮。

  韦文龙回答完了年轻隐官的问询,无意间瞥了眼门槛那边酡颜夫人的背影,便再没能挪开眼睛。

  原来账本之外,别有风景。

  陈平安瞥见韦文龙的异样,就没打搅这家伙的赏景。

  反正韦文龙是条光棍汉,多看几眼不打紧,说不定看着看着就开了窍。

  只是陈平安才翻了两页账簿,韦文龙就已经回过神,似乎觉得还是桌上的账本比较有趣。

  米裕从议事堂那边单独返回,一路骂骂咧咧,实在是给那帮掉钱眼里的渡船管事给伤到了,不曾想意外之喜,见着了酡颜夫人,立即脚下生风,神采焕发。

  不料酡颜夫人已经站起身,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给米裕套近乎的机会,与陈平安说道:“如果隐官大人信得过,我就自己去搬迁梅花园子了。”

  陈平安点点头。

  酡颜夫人一闪而逝。

  米裕站在门口那边,轻轻挥手扇动清风,对韦文龙笑道:“呆头鹅,先前已经将风景看饱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与酡颜夫人诚心询问,需不需要以双手当做小板凳了。”

  韦文龙无言以对。

  陈平安起身与米裕在春幡斋散步,今天会有两拨商贾联袂登门,陈平安打算旁听第二场议事,等到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议事堂。

  米裕说了一番意外言语,“梅花园子的这位酡颜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见着了我这种人,最为厌烦。”

  陈平安没有悬挂那枚“濠梁”养剑葫,米祜米裕两位剑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夺,他陈平安就不去画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说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剑气长城,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陈平安便知道这个在剑气长城声名狼藉的玉璞境剑仙,已经清楚了兄长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还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枚养剑葫,递给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摇头道:“我哥送你的,给我算怎么回事。隐官大人,你还是留着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飞剑,已经不需要养剑葫来温养。”

  米裕先前作为隐官一脉的剑修,与其余剑修一同轮番上阵,几次上阵厮杀,倾力出剑不假,米裕却一直不敢真正忘却生死,道理很简单,因为一旦他身陷绝境,到时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会是兄长。

  陈平安一脚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紧去。”

  米裕离开了春幡斋。

  春幡斋议事堂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后,邵云岩三人需要送客,陈平安这才步入空无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云岩和晏溟、纳兰彩焕去而复还,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就落座在了米裕位置,与晏溟和纳兰彩焕距离更近。

  邵云岩则随便坐在了对面位置上。

  纳兰彩焕详细禀报了八洲渡船的商贸进展,关于皑皑洲神仙钱一事,还是最棘手,皑皑洲刘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纳兰彩焕提及此事,忧心忡忡,继而有些愤懑神色,“不如将那猿蹂府直接抢了?不是梅花园子和春幡斋这种炼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个亭台楼阁栋梁石板,全是神仙钱!反正刘氏也没想着搬走,人走楼空,几乎算是无主之物了。大不了让南箕渡船江高台私底下捎句话给皑皑洲刘氏,就当是我们承了他们一份情,以后让谢松花之流的剑仙,帮着偿还便是了。”

  邵云岩苦笑不已,好一个异想天开。

  只说一事,剑仙谢松花,是谁都能说得动的吗?

  不曾想陈平安说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皑皑洲刘氏估计就等着我们去拆猿蹂府。坐在家中,等着我们将这份人情送上门。不过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们也要事先想好谢松花在内的帮忙剑仙,为我们承担此事的该得回报,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么,还是避暑行宫拿出些收缴来的战利品,回头你们三位帮着合计一下,到时候就不用问询避暑行宫了,直接给个结果。”

  晏琢问道:“浮萍剑湖郦采购买停云馆一事,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多出一条渡船航线?与桐叶洲玉圭宗搭上线?桐叶洲物产丰富,如果能够让老龙城那几条渡船全力运往倒悬山,说不定可以多出两成物资。”

  陈平安摇头道:“只能止步于此了,姜尚真是以姜氏家主的身份,送来那些神仙钱,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虽说姜尚真如今已经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叶洲最新的飞升境荀渊,绝对不会答应此举,何况姜尚真不会这么失心疯。

  姜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废公,说不定马上就会失去宗主之位。

  荀渊绝对做得出来,说不定连姜氏家主都要换人,云窟福地就要换个老天爷了。

  在其位谋其政,对于所有的谱牒仙师而言,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天大道理。

  山泽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谱牒仙师有仙师的得失。

  酡颜夫人突然出现在大门外边,手托一只盆景,盆内亭台楼阁,林木葱茏,纤毫毕现。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花园子了。与陈平安印象中搬迁宅子的兴师动众,出入极大。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间清绝处,掌上小山丛。

  酡颜夫人站在门口,将盆景轻轻丢给年轻隐官,笑问道:“是不是与绶臣有关?!”

  邵云岩等人只觉得一头雾水。

  陈平安将盆景收入咫尺物,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你可以问陆芝。”

  邵云岩等到摇曳生姿的酡颜夫人远去后,打趣道:“如此一来,倒悬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龙宗的水精宫不归咱们了。”

  晏溟神色淡漠,随口道:“既然喜欢看热闹,说风凉话,就看个饱,说个够。”

  纳兰彩焕望向大门外边,想起水精宫和雨龙宗修士的嘴脸做派,冷笑道:“那么多无辜的修道之人,咱们不救上一救,以后我们剑气长城那是肯定要挨骂了,很不剑修,不配剑仙。隐官大人如果不拦着,我这就去水精宫苦口婆心劝说一番,早早搬迁宗门,去往别处享福,些许钱财损失,总好过丢了性命。”

  陈平安没掺和。

  等到邵云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拨渡船管事。

  纳兰彩焕发现年轻隐官已经没了身影。

  哪怕清楚对方就近在咫尺,作为元婴剑修的纳兰彩焕,却毫无察觉,一丝气机涟漪都无法捕捉。

  随后一场议事,耗时一个半时辰,多是双方扯皮。

  邵云岩唱红脸,纳兰彩焕当恶人,晏溟拉偏架。

  陈平安其实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张椅子后边,安安静静看着双方的讨价还价。

  笼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狭小,小天地的规矩就越重。

  当陈平安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收拢为咫尺之地的时候,便是纳兰彩焕这样的元婴剑修都不知不觉。

  对付四大难缠鬼之外的山上练气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凭借松针、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体魄,御风御剑皆可,瞬间拉近双方间距,施展笼中雀,收拢笼中雀,面对面,一拳,结束。

  一位没能参加过首次春幡斋议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边花几,震得茶盏一跳,怒道:“哪有你们这样做买卖的,杀价杀得丧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隐官大人坐在这里,面对面坐着,老子也还是这句话,我那条渡船的物资,你们爱买不买,春幡斋再杀价就等于是杀人,惹恼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们咋样,怕了你们剑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干脆在这里养伤,对春幡斋和自家宗门都有个交待……”

  晏溟身体后仰几分,背贴椅背,其实这桩买卖,不是没得谈,按照春幡斋给出的价格,对方还是能赚不少,纯粹就是对方瞎折腾,买卖人的乐趣在此。

  晏溟谈不上厌恶,毕竟在商言商,只是这些个老狐狸,来了一拨又来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还是让人心累。

  纳兰彩焕笑容玩味。

  然后十数位渡船管事,齐齐望向一处,凭空出现一个修长身影。

  人人瞬间起身。

  对面有个年轻人双手交叠,搁放在椅圈顶部,笑道:“一把刀不够,我有两把。捅完之后,记得还我。”

  纳兰彩焕虽然对年轻隐官一直怨念极大,但是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陈平安的言语,确实比较让人神清气爽。

  有先前与年轻隐官打过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经毕恭毕敬自报名号,然后抱拳道:“见过隐官!”

  那个嚷嚷着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无言。

  陈平安却没有真为难这个管事,反而主动让利一分,然后就离开大堂。

  这一次出了春幡斋,返回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有像往常那样绕远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门。

  还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见着了陈平安,小道童头也没抬。

  大门另外那边的抱剑汉子没露面,陈平安也没有与那位名叫张禄的熟悉剑仙打招呼。

第669章 今天明天后天

  陈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与一位剑修男子勾肩搭背,说你伤心什么,纳兰彩焕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吗?不可能的,她纳兰彩焕没这本事。那个男人没觉得心里好受些,只是愈发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壶,空了,阿良赶紧又要了一壶酒,听到嘘声四起,只见谢夫人拧着腰肢,绕出柜台,眉眼带春,笑望向酒肆外边,阿良转头一看,是陈平安来了,在剑气长城,还是咱们这些读书人金贵啊,走哪儿都受欢迎。

  陈平安落座后,笑道:“阿良,邀请你去宁府吃顿饭,我亲自下厨。”

  谢夫人将一壶酒搁放在桌上,却没有坐下,阿良点头答应了陈平安的邀请,这会儿仰头望向妇人,阿良醉眼朦胧,左看右看一番,“谢妹子,咋个回事,我都要瞧不见你的脸了。”

  妇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见两座倒悬山?也没个新鲜说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皕剑仙印谱,那才是读书人该有的说头。”

  谢妹子的喜新厌旧,阿良有些伤心。

  两人离去,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说道:“以前在避暑行宫翻阅旧档案,只说谢鸳受了重伤,在那以后这位谢夫人就卖酒为生。”

  阿良震散酒气,伸手拍打着脸颊,“喊她谢夫人是不对的,又不曾婚嫁。谢鸳是杨柳巷出身,练剑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脱颖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纪小些,与纳兰彩焕是一个辈分的剑修,再加上程荃赵个簃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们就是当年剑气长城最出挑的年轻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沥,天地朦胧,英俊书生忽见一女子,撑伞而行,青罗之衣,撑伞如花开陌上,人如杨柳依依春雨中,绝美。”

  陈平安说道:“将‘英俊书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画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没有那位英俊书生的亲眼所见,你能知道这番美人美景?”

  阿良继续道:“谢鸳在战场上与剑仙绶臣的一个师妹,互换了一把本命飞剑,各自崩碎,然后身受重伤的她来不及撤离,就被绶臣赶到,又补了一剑。如果没有遭此一劫,谢鸳跻身上五境,很轻松。所以谢鸳与‘文海’周密一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将那甲申帐流白打了个半死,谢鸳对你自然心怀感激。”

  阿良幸灾乐祸道:“这种事情,见了面,至多道声谢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钱。”

  陈平安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会无缘无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顿酒。

  原来是为谢鸳解开一心结,当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顿酒。

  到了宁府,陈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厨,白嬷嬷帮忙,两人闲聊些琐碎事。

  阿良在陈平安所住宅子的厢房里边,翻看那本如雷贯耳的皕剑仙印谱,桌上还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质平平的素章,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动笔下刀了。

  宁姚坐在一旁,问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座白玉京,都无法完全将其镇压?”

  化外天魔的由来,浩然天下一直没有个确切说法。至于剑气长城的剑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说了个大概:“还不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惹来的祸事,自个儿擦不干净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复一年,洪灾泛滥,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筑造堤坝去堵,筑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头顶洪水,高悬在天’的凶险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标不治本,推本溯源,每个练气士都有责任。据说道老二的那位大师兄,一直致力于寻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陆沉,其实也有各自的对应之策,只是一个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陆沉那个法子又太随意,估摸着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希望,还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过道门教祖的头衔,是道家自封的,诸子百家当然不会认。

  阿良笑道:“别怪我说得含糊,不是故意与你卖关子,实在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碍,尤其是这化外天魔,对付起来,越是天才越无力。当然事无绝对,总有些例外,宁丫头你就是例外。可一旦与你说了,反而不妥,不如顺其自然。”

  宁姚点点头。

  之所以询问化外天魔,她还是担心陈平安未来的结金丹、生元婴。

  至于她自己,好像没什么任何隐忧,跻身金丹和元婴,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宁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难。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个天机,“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并不轻松,与剑气长城是不一样的战场,惨烈程度却相仿。西方佛国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厉鬼,汇聚如海,你说怪谁?”

  宁姚说道:“人?”

  阿良说道:“人生识字始忧患。那么人一修道,当然忧虑更多,隐患更多。”

  宁姚疑惑道:“阿良,这些话,你该与陈平安聊,他接得上话。”

  阿良笑道:“就不给他加担子了。宁丫头你听过了就忘,所以与你聊才是对的。”

  阿良双手手心拧转着一枚似玉实石的素章,并无文字雕琢,缓缓道:“修行一事,终究被天地大道所压胜,加上修行路上,习惯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给,只收不放,当然后患无穷。先贤们登山修行,饮鸩止渴,是不喝不行。我们这些后辈,只是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经是两个人了。所以才会有了那么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这可是老人们真生气了,才会忍不住骂出口的肺腑之言。不过老人们,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以后的年轻人,能够证明他们的气话是错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认的,书是要读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饭更是要吃的!”

  宁姚说道:“你别劝陈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证不多喝,但是得喝。卖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黑心,我得帮着二掌柜证明清白。”

  今天的宁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饭,都是家常菜。

  陈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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