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926章

作者:烽火戏诸

  宋集薪和稚圭去了泥瓶巷。

  但是稚圭在夜幕中,独自离开了宅子,看了眼隔壁干干净净的院子,那些春联福字,拎着裙摆走出巷子。

  宋集薪在她离开小巷后,夜深人静,端了条小板凳到院子,只是没坐,就站在那个好像越来越矮的黄泥墙那边,望向邻居的院落。

  稚圭先去了趟铁锁井,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倒回幽幽水井当中。

  然后她走出小镇,在李槐家宅子附近,看着那座名叫真珠山的小山头,眉头紧皱。

  那里埋藏着那具被三教一家圣人炼化、压胜的真龙之身。

  真珠山。

  珠,王朱。真珠,即王朱之真身也。

  而王朱如今体魄,则是真龙骊珠所化,算不得她的真正真身,犹然需要有人画龙点睛,才能名正言顺地取回那具真身。

  她才能够恢复当年完整的真龙身份,到时候整个世间蛟龙之属的大道气运,全部都要聚拢在她一人身上!助她一举破开元婴境瓶颈算什么,再破玉璞境瓶颈都不难,只要被她稳固了仙人境,她的战力就足可媲美大半个飞升境。

  执笔人,帮助点睛的那个人,是早年与她签订契约的那个泥腿子少年,稚圭离开铁锁井后,在大雪酷寒时节,第一眼见到的人,陈平安。

  只是当时的陈平安魂魄太过孱弱,一身运道更是稀薄得令人发指,她不愿意被他连累,所以选择了隔壁的大骊皇子宋集薪“认主”。

  那条被宋集薪丢到隔壁院子、都会自己跑回来的四脚蛇,为何如此被嫌弃,依旧不愿在陈平安家宅那边多待?

  同样是五份大道机缘之一,陈平安将那条小泥鳅送给顾璨,顾璨不但收下,并且接住了,没有任何问题。

  照理说,宋集薪丢了数次,本该就算是陈平安的机缘才对。

  但是那条额头生角的四脚蛇,哪敢与王朱平起平坐?!与王朱一样,认陈平安为主?!

  王朱与隔壁宋集薪认了主仆关系,不过是王朱的一点障眼法。后来被宋集薪改名为稚圭,更是大有门道。

  “稚圭”二字,本是督造官宋煜章的,其实是崔瀺交给宋煜章,然后“凑巧”被宋集薪见到了,知道了,不知不觉记在了心头,一直如有回响,便念念不忘,最终帮着王朱取名为稚圭。

  稚圭二字,与那“凿壁偷光”的典故,又有渊源。

  泥瓶巷宅子正堂悬挂的匾额,怀远堂,则是大骊先帝的亲笔手书。

  都是有讲究的。

  所以稚圭在那些岁月里,能够缓缓汲取大骊王朝的宋氏龙气。

  故而宋集薪错失龙椅,只是藩王而非帝王,不是没有理由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与定数。

  而当初稚圭在泥瓶巷遇到专程找她的陆沉,稚圭才会在下意识的言语中,搬出陈平安来挡灾,而不是宋集薪。

  稚圭站在原地,眺望那座真珠山,沉默许久。

  宋集薪走到她身边。

  稚圭以心声说了这些内幕。

  再拖下去,意义不大了,说不定就要与宋集薪反目成仇。

  不曾想宋集薪微笑道:“我不介意。”

  王朱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介意啊。”

  宋集薪哑然,随即心口隐隐作痛。

  ————

  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在云海之上,看着那些壮丽山河,啧啧道:“穷夫子搬家,搬书如搬山,架上有书方为富嘛。”

  一旁站着的读书人两手空空,并无长剑在手,因为极远处的天地中央,有一道剑光撑起了天地。

  读书人说道:“大好河山,又要厮杀不断了。”

  老秀才笑道:“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

  读书人摇头道:“圣人如此,又有几个圣人?”

  老秀才也摇头,“我倒是视线所及,处处是圣人。由此可见,你打架本事是要高些,眼界境界就要低些了。”

  读书人哑口无言,如今这座天下就他们两位,这句大话,倒也不假,果然是不占便宜白不占的老秀才。

  这话是老秀才自己说的,并非是世人诋毁。

  老秀才沉默片刻,突然来了精神,“既然闲来无事,再与你说一说我那闭关弟子吧?”

  读书人深呼吸一口气,又要讲那车轱辘话了,真不是自己耐心不好,而是再好的耐心,也经不住老秀才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通,他转过头,无奈道:“能不能别讲这个了?”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人生憾事啊!”

  读书人松了口气。

  出剑一事,都不如听老秀才耳边絮叨来得心累。

  老秀才突然说道:“我不说,你来讲?这个想法很新颖啊!”

第656章 学塾那边

  一到炎炎夏日就像撑起一把荫凉大伞的老槐树,没了,铁锁井被私家圈禁起来,让老人们心心念念的甘甜的井水,喝不着了,神仙坟少了好多的蛐蛐声,一脚下去吱呀作响的老瓷山再也爬不上去,所幸春天里犹有桃叶巷的一树树桃花,深红可爱,浅红也可爱。

  人生有聚终有散,所幸有散又有聚。

  今天的旧学塾那边,聚拢了许多离乡之后的返乡人。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石春嘉,在返回书院之前,约好了今天一起重返学塾,也没太多说头,就是去那边看看,坐坐。

  董水井托人找县衙户房那边的胥吏,取来钥匙帮忙开了门,寻常不知道董水井的能耐,不知道董半城的那个称呼,可是董水井贩卖的糯米酒酿,早已远销大骊京城,据说连那如鸟雀往来白云中的仙家渡船,都会搁放此酒,这是谁都瞧得见的滚滚财源。

  四位曾经在此求学的同窗好友,李槐和董水井一路挑水而来,扁担水桶抹布这些物什,都是从李槐祖宅里边拿来的,石嘉春手挽篮子,都装在里边了。林守一当年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衣穿不愁,不太有机会做这些活计,今天也想要挑水,结果董水井笑道李槐家附近汲水处,那边我更熟悉些。

  所以两手空空的林守一,就跟凑近了身边的石春嘉一路闲聊。

  两人的家族都迁往了大骊京城,林守一的父亲属于升迁为京官,石家却不过是有钱而已,落在京城本土人氏眼中,就是外乡来的土财主,浑身的泥腥味,石家早些年做生意,并不顺利,被人坑了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石春嘉有些话,先前那次在骑龙巷铺子人多,便是开玩笑,也不好多说,这会儿只有林守一在,石春嘉便敞开了挖苦、埋怨林守一,说家里人在京城磕磕碰碰,提了猪头都找不着庙,便去了找了林守一的父亲,不曾想吃闭门羹不至于,只是进了宅子喝了茶叙过旧,也就算是完事了,林守一的父亲,摆明了不乐意帮忙。

  石春嘉嫁为人妇,不再是早年那个无忧无虑的羊角辫小丫头,但是之所以愿意开门见山聊这些,还是愿意将林守一当朋友。父辈怎么打交道,那是父辈的事情,石春嘉离开了学塾和书院,变成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妇道人家,就愈发珍惜那段蒙学岁月了。

  能够与人当面牢骚的言语,那就是没在心底怨怼的缘故。

  林守一也没有为自己父亲和家族遮掩什么,说道:“我爹是什么性情,我家是怎么个光景,你还不清楚?当年同窗,谁敢去我家玩耍?宝瓶当年胆子大不大,你看她去过我家几次?”

  林家门风,早年在小镇一直就很古怪,不太喜欢与外人讲人情,林守一的父亲,更奇怪,在督造衙门做事,清清爽爽,是一个人,回了家,沉默寡言,是一个人,面对庶子林守一,近乎苛刻,又是另外一个人,那个男人几乎与任何人相处,都处处拎得太清楚,因为做事得力的缘故,在督造衙署口碑极好,与几任督造官都处得很好,所以除了衙门同僚的交口称赞之外,林守一身为家主,或是父亲,就显得有些刻薄寡情了。

  当年远游大隋书院,寄给林守一的家书,内容从来简明扼要,好似算账一般。

  不管林守一如今在大隋朝野,是如何的名动四方,连大骊官场那边都有了偌大名声,可那个男人,一直好像没这么个儿子,从未写信与林守一说半句得空便回家看看的言语。

  石春嘉记起一事,打趣道:“林守一,连我几个朋友都听说你了,多大的能耐啊,事迹才能传到那大骊京城,说你定然可以成为书院贤人,便是君子也是敢想一想的,还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了,相貌又好……”

  说到这里,石春嘉侧过身,打量着一袭青衫的林守一,“呦,还真俊,以前真是半点瞧不出,成天板着个脸,跟小夫子似的,可不讨喜。”

  林守一说道:“这种话,有本事当着边文茂的面说。”

  石春嘉笑道:“我也没说你比我夫君好看啊。”

  林守一摇摇头,没说什么。

  石春嘉有些感慨,“那会儿吧,学塾就数你和李槐的书籍最新,翻了一年都没两样,李槐是不爱翻书,一看书就犯困,你是翻书最小心。”

  林守一笑道:“这种小事,你还记得?”

  石春嘉反问道:“不记这些,记什么呢?”

  林守一点头道:“是个好习惯。”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后若是京城有事,我会找边文茂帮忙的。”

  石春嘉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伸手指了指林守一,“从小就你说话最少,念头最绕。”

  林守一哪里需要有求于边文茂?

  这种帮人还会垫台阶、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独有的温柔和善意了。

  在学塾那边,李槐一边打扫,一边大声朗诵着一篇家训文章的开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遥想当年,每个清晨时分,齐先生就会早早开始打扫学塾,这些事情,从来亲力亲为,不用书童赵繇去做。

  董水井笑着接话道:“要内外整洁。”

  石春嘉抹着桌案,闻言后扬了扬手中抹布,跟着说道:“即昏便息,关锁门户。”

  不远处林守一微笑道:“必亲自检点。”

  林守一仔细擦拭着窗栏,山下求学,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尝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边文茂,也回到了这座槐黄县城,小镇属于县府郡府同在,边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访一趟宝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边家与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属于大骊清流,只是边家比起傅家,还是要逊色很多。不过傅家没曹、袁两姓那那般钟鸣鼎食,终究不属于上柱国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龙泉首任县令吴鸢的文秘书郎,很深藏不露。

  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辖下青瓷、宝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属于就地升迁的青瓷郡主官,其余三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宝溪郡则被傅玉收入囊中。

  边文茂愿意投贴宝溪郡守府,却不敢去青瓷郡衙门拜访,这就是上柱国姓氏积威深重使然了。

  事实上傅玉虽然如今与袁家嫡孙品秩相当,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议事,别说傅玉,便是刺史魏礼,面对那位袁郡守,都不轻松。

  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关键。

  于禄和谢谢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后赶来学塾这边,挑了两个无人的座位。

  他们两个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外乡学子,只是不比李槐他们这么跟齐先生亲近。他们作为卢氏遗民流徙至此,只见到了崔东山,没能见到创办山崖书院和这座小镇学塾的齐先生。

  很凑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游,他们没有去学塾课堂落座,宋集薪在学塾那边除了赵繇,跟林守一他们几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带着稚圭去了后院,他坐在在石桌那边,是齐先生指点他和赵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样,站在北边柴门外边。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过桌面。

  不知道那个下棋总算输给自己的赵繇,如今远游异乡,是否还算安稳。

  宋集薪转过头,望向那个闲来无事正在掰弯一枝柳条的稚圭。

  她踮起脚尖,轻轻摇晃树枝。

  宋集薪看着她那张百看不厌更喜欢的侧脸,恨不起来,不愿意,舍不得。

  她转过头,好似完全忘记了那天的开诚布公,又变成了与宋集薪相依为命的婢女,松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摇头。

  除了李槐、宋集薪这两拨人之外,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官场大人物,大驾光临。

  勤政务实的袁郡守,风流不羁的曹督造。

  都没有携带扈从,一个是故意不带,一个是根本没有。

  事实上,这两位皆出身上柱国姓氏的同龄人,都曾是大骊京城旧山崖书院的学生。

  不过与亡国太子于禄差不多,都不曾经亲眼见过齐先生,更没办法亲耳聆听齐先生的教诲。

  曹督造斜靠窗户,腰间系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是寻常材质,只是来小镇多少年,小酒葫芦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浆可人,是曹督造的心爱之物,千金不换。

  见着了那位脱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惊讶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转,脚不离地,屁股不贴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晕头,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这槐黄县往返一趟,得耽误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与你言语,比较耽误事。”

  大骊袁曹两姓,如今在整个宝瓶洲,都是名气最大的上柱国姓氏,理由很简单,一洲版图,张贴的门神,半数是两人的老祖宗,槐黄县境内的老瓷山文庙,神仙坟武庙,两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小口,眯起眼,仿佛每当喝酒,便是人生圆满时分。

  袁郡守站姿笔挺,与那惫懒的曹督造是一个天一个地,这位在大骊官场上口碑极好的袁氏子弟,说道:“不知道曹督造每次醉醺醺出门,晃悠悠回家,瞧见那门上的老祖宗画像,会不会醒酒几分。”

  曹督造是出了名的没架子,嗜酒如命,不喜豪饮,就是小口慢饮,所以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喝,人生路就是去买酒的路,半路停步,与谁都能聊天打屁。

  所幸地址就在小镇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就是个清净衙门,天不管地不管的,名义上属于礼部直辖,京城吏部那边也无权过问。事实上礼部能不能管得着龙泉窑务督造,大骊京城官场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曹督造专门叮嘱过佐官,衙门里边所有官员、胥吏的政绩考评,一律写好或极好。

  只得了个好字的,若是送些好酒,那就极好了。

  去年到了极好的,不送些酒,今年那就不再极好了。

  窑务督造衙署的官场规矩,就这么简单,省心省力得让大小官员,无论清流浊流,皆要目瞪口呆,然后喜逐颜开,这样好对付的主官,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曹督造自己不把官帽子当回事,小镇百姓久而久之,见这位年轻官老爷真不是假装平易近人,也就跟着不当一回事了。

  黄二娘敢笑骂他,搬去了州城的刘大眼珠子之流,也敢与曹督造在酒桌上称兄道弟,回了州城,见人就说与那位曹督造是好哥们,甚至连那些穿开裆裤的屁大孩子,都喜欢与游手好闲的曹督造嬉戏打闹,若是与爹告状,多半无用,若是与娘亲哭诉,只要妇人泼辣些,都敢扒曹督造的衣服。

  曹督造早已将小镇方言说得无比地道了,若是与人以大骊官话言语,反而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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