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62章

作者:烽火戏诸

  董三更已经看到了飘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年轻人,依旧是气不过,继续与陈清都大声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陈清都冷笑道:“董观瀑投靠蛮荒天下,事迹败露,整个剑气长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们闹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没有?”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当年剑仙齐聚城头之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斩杀董观瀑,是陈平安亲眼所见。

  只是那个时候,陈平安想事情还十分粗浅罢了,当时终究不曾真正理解剑气长城。

  而最让陈平安觉得疑惑的一句话,是事后宁姚说那小董爷爷是个好人。

  身为剑仙,董家子弟,背叛剑气长城,是真。好人,却也是真。

  这笔账,怎么算?

  兴许对于这位老大剑仙而言,守住剑气长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剑气长城而已。

  董三更压抑住心中怒火,与陈平安说了句你师兄死不了,然后这位董家老祖就直接离开此地。

  陈平安没有走入茅屋,反而轻轻关上门。

  见过了这种波澜壮阔、剑仙大妖皆可死的惨烈战争,就会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见过了老大剑仙陈清都的种种选择,陈平安就会觉得书简湖的那场问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与当年同样的修为境界,真的能够随心所欲。

  陈平安没有在茅屋这边久留,去往宁姚他们那边。

  宁姚看了眼晏啄,然后对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晏啄眼眶通红,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仙李退密,死了。

  这个老头子,曾是晏啄年少时最恨之人,因为许多脍炙人口的糟心言语,都是被最瞧不起他这位晏家大少的李退密亲口道出,才会被大肆渲染,使得当年的晏家小胖子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啄父亲、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气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发难,谁敢这么往死里糟践身为独苗的晏啄?

  哪怕晏啄在后来的一场场大战中,靠着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剑修,与宁姚陈三秋他们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可是身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旧不愿正眼看他晏啄,晏啄低三下四,求了数次李退密教他剑术,李退密那些年只说自己一把老骨头,穷贱命,哪敢指点晏家大少剑术,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晏啄哪里想得到,等到李退密愿意传授自己剑术了,愿意板着脸、眼中却有些笑意,与自己说几句不是坏话就是天大好话的言语了,老人就这么死了,成了战场上第一个战死的大剑仙。

  陈平安坐在晏啄身边,也没劝慰什么,这里是剑气长城,身边人是晏啄,那就不需要。

  谁都可以熬过去。

  至亲之人,死别一事,谁会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还有那暂时活着的吴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个不是如此?!

  剑仙犹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谈那些剑修?以及那么多本命飞剑崩碎、个个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剑仙最后那句话,也亏得只有自己听到。

  因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当年那隐官大人明知董观瀑是叛徒,偏偏迟迟不定罪。

  他陈清都并不会就此多说什么,拖着便拖着,董观瀑那个思虑极多的孩子,哪怕罪该当死,活着便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剑术不够,积攒的战功不够,既无法震慑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剑仙,惹来众怒,又无法凭借战功护住一个叛徒孙子的性命,故而是董三更保不住董观瀑,才使得一群剑仙去往剑气长城兴师问罪,不然隐官一脉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陈清都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孙董观瀑,或是至多丢往老聋儿那边的牢狱,仅此而已。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还好吧?”

  陈平安低声道:“很好。”

  宁姚其实有很多的问题,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平安柔声道:“什么都不用多想,都交给我去想。”

  两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啄突然问道:“有没有碍着你们俩?”

  陈平安打开折扇,却是帮着宁姚扇风,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觉点。”

  那个刚要一屁股坐在宁姚那边的董黑炭,停在那边,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势清奇。

  不曾想陈三秋坐在了晏啄身边,范大澈坐在了董画符身边,叠嶂又坐在了陈三秋旁边。

  最后,所有人一起望向远方。

  安安静静等待着下一场战事。

  庞元济长久的呆滞无言。

  被视为剑气长城下一代钦定隐官的年轻剑修,剑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庞元济身边的剑仙胚子高幼清,呆呆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终不敢说话。

  高野侯来到庞元济身边坐下,只说了两个字:“忍着。”

  庞元济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说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别这么消沉下去,反而要争取有朝一日,亲自问剑隐官,让她亲口告诉你答案!”

  庞元济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隐官一脉从今天起,就算真正断了香火。”

  不曾想两人身后,有个悄悄来到此地的小姑娘,双手抱胸道:“我来接过香火,就这么说定了啊。”

  庞元济惨然一笑,转过头,问道:“绿端,当初为何不离开剑气长城?郭稼剑仙,与那陈平安,其实都希望你离开。”

  郭竹酒眼神明亮,摇头道:“再敬重仰慕我爹与我师父,那也是他们的想法啊,身为剑修,难道不该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庞元济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竖起大拇指,大笑道:“绿端,这话说得好!”

  郭竹酒看着高野侯,无奈道:“夸我作甚,你得夸我师父教徒有方,这就叫一夸夸俩,你不太上道唉。”

  高野侯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绿端丫头打交道,能占上风的,估计就只有宁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个没忍住,破涕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个小姑娘,怜悯道:“哭哭笑笑的,脑阔儿坏了吧,原来是个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气笑道:“这会儿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摇摇头,学自己师父双手笼袖,走了,自言自语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长不大的小姑娘,泼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满脸涨红。

  高野侯觉得自己也愁,摊上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庞元济笑容牵强,继续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还是希望能够再看一眼师父。

  剑气长城上,与那两位剑仙张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皑皑洲剑修,亦是无限伤感。

  在家乡皑皑洲那边最是闲云野鹤的两位挚友剑仙,是公认的与世无争,结果就这么死在了蛮荒天下的战场上。

  皑皑洲最重商贾,简单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实他们这些剑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皑皑洲的异类了。

  境界最高的两位,就是慷慨赴死的张稍和李定,两人都是玉璞境剑仙。

  剑气长城这边,看待他们这些人数最少的皑皑洲剑修,从无异样眼神,但是他们自己内心深处,会不痛快。

  北俱芦洲不用去多说什么,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剑修如云的一个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有数百位剑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可是除此之外,扶摇洲,流霞洲,金甲洲,这三个洲的剑修人数,都要比皑皑洲多得多。

  比皑皑洲剑修人数更少的,就只剩下两个了,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宝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位风雪庙剑仙魏晋,一个能够与本土剑仙比拼资质和大道成就的年轻剑仙,然后有了那个不是剑修却能够赢得剑修敬重的陈平安。

  最后一个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欢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

  宝瓶洲是内乱纷扰,桐叶洲是大妖作乱。

  唯独皑皑洲,始终太平无事,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个浩然天下的天塌下来,皑皑洲都是最安稳的那个大洲,因为距离倒悬山最遥远,与那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疆域广袤、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

  可是一艘艘去倒悬山的皑皑洲渡船,生意做得无比兴隆。

  唯独在剑气长城,竟然难见同乡人。

  也对,修道事大,命只有一条,修行路上风光奇绝,安稳破境当神仙,为何要来此地送死。来了的剑修,其实根本无法苛求没来之人。

  如今张稍和李定两位本洲剑仙战死了,照理说,是一件足以让皑皑洲剑修晚辈们挺直腰杆的事情。

  但是没有半点扬眉吐气,只能是愈发让人皑皑洲剑修心中郁郁,更不痛快!

  城头某地,有一拨身穿儒衫的读书人。

  其中陈淳安神色凝重。

  陈是与最要好的刘羡阳和秦正修站在一旁,陈是忧愁不已,轻声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对不起那么多已经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剑仙李退密,皑皑洲的张稍和李定。如果换成我是那位老大剑仙,早就道心崩溃了。”

  刘羡阳蹲下身,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剑仙剑修,都习惯了老大剑仙坐镇剑气长城,实在是太久了,很难有人真正去想象这位前辈的内心,是什么感受。”

  秦正修沉声道:“万年以来,加上当下这一场,总计九十六场大战。没输过。”

  刘羡阳说道:“战场在南边大地上,也在北边的人心里。所以一直赢,也在一直输。”

  陈淳安突然开口道:“我们浩然天下,难辞其咎,错莫大焉。”

  这位浩然天下独占醇儒头衔的老人,并非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话。

  除了刘羡阳,便是陈是这位陈氏子弟,秦正修这样的儒家君子,都有些变了脸色。

  ————

  隐官大人带着洛衫和竹庵剑仙,大摇大摆走到了那座甲子帅帐。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帐外,笑道:“不用担心在我们这边没架打,只要是飞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过力,都随便你挑,打死了,谁敢发牢骚,继续打死。”

  隐官大人点了点头,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辫儿,轻轻摇晃起来,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给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给我打杀。缩头乌龟,龟壳带肉,一并稀烂!”

  灰衣老者没有拒绝,为何要拒绝?眼前这个小姑娘,简直就是蛮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种子,大道之契合,无与伦比,待在陈清都身边,对她而言,无时不刻都是煎熬,剑气长城从来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笼。隐官大人身为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岂会没有本命飞剑?但是她每逢大战,几乎从未祭出飞剑,最多就是提一把剑坊长剑,砍断了再换拳。

  灰衣老者极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成长起来的隐官大人,不曾诞生在蛮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个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变一变。

  这位蛮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边只有一人跟随,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

  洛衫望向这个在蛮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剑仙,问道:“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剑,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汉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剑仙和娘们的份上,与你废话一句,我杀谁,不杀谁,都不需要与外人讲理由。”

  洛衫刚要说话,已经被竹庵剑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谨,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规矩,你们是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千年之内,不会有半点水分。刘叉如果对你们出剑,就算是问剑托月山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那个大髯汉子。

  刘叉默不作声。

  随后灰衣老者轻描淡写说了一番言语,既是对身边名为刘叉的男子所说,也是对洛衫和竹庵剑仙所说,更是对甲子帅帐的诸多大妖说的,“我们蛮荒天下,的的确确就是个没有教化的蛮夷之地,既不是剑气长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规矩,不多,就那么几条,条条管用,忤逆者皆死。”

  隐官大人一本正经道:“对了,我那傻徒弟庞元济,就算他自己可劲儿找死,你们都别打死他。我还想着他以后与我问剑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无奈笑道:“这种小事,就别与我念叨了,你让洛衫和竹庵分别将甲子帐和戊午帐走一遍,应该就都就有数了。”

  隐官大人问道:“那我干嘛?”

  灰衣老者说道:“被陈清都笑称为老鼠窝的地儿,井口底下,还剩下些该死却侥幸没死的大妖,你要是闷得慌,就去杀光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更早破境。”

  隐官大人眨了眨眼睛,“你是怕我与陈清都里应外合?被我打烂你们的腚儿?”

  去了那个老鼠窝,打杀那拨苟延残喘的飞升境大妖,境界稳步提升的同时,其实又是一种与蛮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从此与整座天下性命攸关。

  她想要破开飞升境瓶颈,成为与那个老瞎子一个境界的不朽存在,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天地是熔炉?修道是行那窃贼勾当?飞升境也难逃这种枷锁,想要真正破开这道关隘,就得有壮举,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炼化大天地的一部分!炼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圣、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隐官大人笑容灿烂,拔地而起,化虹远去,直奔那个老鼠窝。

  在剑气长城,她能够炼化什么天地?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是陈清都,陈清都就是剑气长城!

  但是蛮荒天下却不同,因为那位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炼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犹有机会,说不定将来还能与这尊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刘叉皱眉问道:“一定要这么让出道路给她吗?”

  “一个剑道,一个学问,两份最大的便宜,够你和周密吃饱了,好事总不能都被你们俩占尽。”

  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再死一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礼圣应该就要出山了。”

  “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读书人所谓的每逢乱世,必有豪杰挽天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叉问道:“那白泽?”

  灰衣老者讥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顶,两不相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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