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59章

作者:烽火戏诸

  程荃虽然随意翻看印谱,出剑却半点不含糊,而陈平安虽然重新当起了包袱斋,出剑也更无半点凝滞。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边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过一页,不曾想程荃的眼角余光,发现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着自己,然后后者会心一笑,大概是说我懂,肯定看破不说破,程前辈不用有半点难为情。程荃也就无所谓了,伸手摩挲着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让这位老剑修唏嘘不已。

  “蹇驴破帽旧衣,青山绿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灯火花瓯佳人。”

  他程荃与那赵个簃,两人争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欢谁,她只说谁先跻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欢谁。

  当时是程荃境界更高,资质更好,所以程荃说她肯定是喜欢自己。

  赵个簃却一直说当年是她的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励我赵个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争了无数年。

  曾经剑气长城有一位名叫宋云彩的女子剑仙,风采绝伦。

  她与程荃、赵个簃都出身于同一条陋巷,在三人皆是上五境剑修、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岁月里,那条同时涌现出三位剑仙的小巷子,名气大到了连倒悬山、更远的雨龙宗、再远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听闻。

  程荃将那本皕剑仙印谱丢还给陈平安,随口说道:“以后当了剑修,就别太入世了。”

  陈平安收起印谱,今天两桩包袱斋买卖都没成,还白搭进去两壶仙家酒酿,可既然程荃说了剑修一事,加上事不过三,就是个好兆头,笑道:“借前辈吉言,然后成了剑修再说。”

  两两沉默,各自出剑。

  齐狩有些羡慕那个二掌柜,真是与谁都能聊。

  一个时辰后。

  程荃突然说道:“在我看来,撇开什么拳法法宝,你小子颇有急智,这才是最傍身的本领,我若是让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边款不变,只是需要你将那印文换一换,你会刻下什么内容?要我看,皕剑仙印谱加上那些扇面题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文字,读了些书,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圣一脉的弟子,一肚子学问,不该仅限于此。”

  这一次轮到程荃大开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劳驾程前辈兼顾一下我的战场,当然战功还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剑帮忙阻敌,十分稳当。

  陈平安大大方方忙里偷闲,收回四把飞剑,其中三把都掠入养剑葫修养片刻,只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连印章的边款都变了。

  交给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无表情,点头道:“凑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却算不得真心喜欢的崭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陈平安不着急重新出剑,依旧由着程荃帮忙清扫战场,自言自语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陈平安以那把学生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为自己,也帮程老前辈扇风,笑呵呵道:“为前辈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质极佳不说,刀笔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价不高,一颗谷雨钱,加上程前辈是剑仙,打八折,现在又帮晚辈杀敌,五折,就只需要五颗小暑钱!”

  陈平安又低声说道:“换成是我,要什么打折,一颗谷雨钱就一颗。”

  程荃没理睬那个年轻人,老剑修神色恍惚,沧桑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当年是我们剑气长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说到这里,程荃对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比你家宁姚还要出彩些。”

  不料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平安直接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场景,根本不怵这个,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骂过去,笑道:“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问道:“你要是把境界压在三境修士,你看我骂不骂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这样不依不饶的,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齐狩有些无奈。

  那边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吵架,吵出了两百号人打群架的气势。

  所幸都没耽误出剑阻敌。

  这也正常,一位是久经厮杀的老剑修,一位是锱铢必较的二掌柜。

  齐狩唯一没想到的事情,那是双方真能骂啊。

  看样子是陈平安占了上风,因为一些个骂人言语,陈平安是用那家乡方言或是别洲雅言骂出口的。

  程荃又听不懂,还得去猜对方到底骂了什么,陈平安有些时候眼神怜悯,用那别处方言,夸人骂人夹杂在一起,偶尔再用剑气长城的言语重说一遍,程荃要想针锋相对,就又得猜那话语真假,所以有些处境艰难,一身与赵个簃相互砥砺多年出来的骂架功力,难免大打折扣。

  很热闹。

  范大澈来给陈平安送酒的时候,头皮发麻。

  范大澈只来了一次就不敢再来,让暂时撤出战场休息的董画符来送酒,董画符倒是喜欢这份热闹劲儿,坐在一旁,竖耳聆听,既能养剑,又能看热闹,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新学问。何况董画符的火上浇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独有天赋。

  一旬过后,两军对垒从无休战,程荃与陈平安再一次迎来休战。

  其实齐狩才是最饱受煎熬的那个人。

  陈平安经常拿他说事情,一口一个我那齐兄弟如何如何,什么年纪轻轻,三十郎当的小伙子,就已经是元婴剑修了,程老儿你要点脸的话,就赶紧离着齐狩远一点。程老儿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听说本命飞剑也才两把,齐兄弟是几把飞剑来着?关键是齐兄弟的每一把飞剑,那都是千年不遇万年未有的极高品秩,你程老儿怎么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气,一上头,别说是骂齐狩,连齐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放过。

  这会儿程荃笑道:“陈老弟,与你切磋过后,老哥我再与赵个簃那个娘们唧唧的家伙吵架,稳了。”

  陈平安摇晃折扇,微笑道:“容老子说句公道话,我一个人能骂你们两个。”

  程荃瞪眼道:“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是吧?再来过过招?!”

  陈平安看似沉默,却聚音成线,与程荃悄悄言语。

  程荃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点头,对齐狩说道:“那个眼睛长脑门上的齐家小崽子,程爷爷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桩机缘如何?”

  齐狩装聋作哑。

  程荃手中多出两摞符箓,去了齐狩那边。

  片刻之后,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陈平安身边,而是最早女子剑仙谢松花和读书人刘羡阳的城头地带。

  齐狩捻出两张符箓,分别是路引符和过桥符,仔细打量一番,两种符箓,比想象中品秩要更高,画在这些粗劣符纸之上,真是糟践了符箓,齐狩犹豫一番,终于与陈平安心声言语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程荃说齐狩那把本命飞剑跳珠,如今尚未炼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数量,还是差了些威势,然后说了些齐狩不得不认真咀嚼的前辈教诲,都是程荃与赵个簃的御剑心得,未必完全适合齐狩的出剑,可是对于很容易陷入不动如山境地的元婴修士而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程荃还建议齐狩不妨与陈平安做笔生意,不会亏,亏了就找赵个簃赔钱。

  陈平安笑道:“帮人就是帮己。”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至于要不要给蛮荒天下一个小小的意外,随你。我从来不做上杆子的买卖,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挣钱的开心,花钱的高兴。”

  齐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简单,又复杂。

  简单,是因为那把将来有望跻身仙兵的跳珠飞剑,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实无误、剑意不减半点的飞剑,既然数量够了,那就添补一点额外的东西,如同为本命飞剑再增加一种本命神通。

  复杂,则是这个轻描淡写的所谓“添补”,过程极其繁琐,需要有人为每一把飞剑辅佐符箓,飞剑与飞剑之间,环环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结成符阵,最终所有跳珠飞剑,变作一座大符阵。

  除此之外,齐狩更有隐忧,担心得不偿失,会让那陈平安在这个过程当中,对自己的本命飞剑跳珠,太过熟悉。

  毕竟这把飞剑跳珠,比那祖传的半仙兵佩剑“高烛”,更是齐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与人搏命,还是战场杀敌,当齐狩能够驾驭一千把名副其实的跳珠飞剑,是何种景象?

  与他对敌之人,又是何种感受?

  就像齐狩自己所说,离开了城头,他与陈平安,就是敌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以齐家的雄厚底蕴,只要想到了这一点,在你那把跳珠飞剑的品秩登顶之前,从我这边学走了这门符箓神通,你只要能够依葫芦画瓢,砸钱而已,却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大收获?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独有神通,比较亏,还是齐狩多出一份实打实的战力,比较赚,齐兄啊齐兄,自己权衡去吧。”

  齐狩低头看了眼那两叠尚未归还的符箓,皱眉道:“破境之后,如今我可以驾驭将近七百把跳珠飞剑,你这黄纸符箓,当真能够结阵?每一张符箓的价格,怎么算?一旦只是鸡肋手段,到时候与妖族上五境剑修对峙,就被随便摧破?该怎么算?最关键的,你真会倾囊相授,与我一一道破符阵全部精妙?退一万步说,我是一名纯粹剑修,大战接连,还如何自己去学那符箓,你若是只画了一张大饼,我花钱却吃不着,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啧啧道:“齐兄不够大气啊。与我合伙做买卖,不会亏,只有赚多赚少而已。这不是我随便说的,是我做了你们又都瞧得见的事实。”

  最后陈平安转过头,合拢折扇,神色惋惜,摇头叹息道:“齐兄,将我视为战场之外的生死大敌,配得上齐兄弟视为囊中物的剑仙大道吗?”

  陈平安以折扇一招,将那两叠符箓驭回自己身边,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白送一句齐兄圣人教诲,‘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程荃以心声笑问道:“生意就这么黄了?”

  陈平安说道:“人之常情,换成我,也不会随便答应。”

  程荃点头道:“符阵一事,确实鸡肋,齐狩不被你骗,还算有点脑子。”

  陈平安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这符箓之法,极其来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等会儿,照你的意思,是成与不成,你都没个保证?!”

  陈平安答道:“我与你或是齐狩,说一定能马上就成吗?再说了,画符一事,最讲天资,然后熟能生巧,天经地义啊,先浪费个几百张符箓怎么了,齐狩钱多,还怕这点损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点,就直接拿出一叠叠黄玺符纸了,那才叫神仙花钱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陈老弟,帮了人,自己练习画符,还能挣钱,一举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盘。”

  陈平安笑眯眯道:“杀猪还嫌猪太肥?”

  程荃乐不可支。

  不过陈平安最后说道:“不过看着这场天底下最大的战争,我会真心期待齐狩的千剑齐出,哪怕还不是剑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画面,都会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这句圣贤教诲,这个好道理,其实出自陈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羡慕他人之所有,同时又能反过来更敬在己者,会不会更好?

  以后这个小小的疑惑,这点微不足道的读书心得,一定要与自家先生说上一说。

  齐狩问道:“每张黄纸符箓,卖多少钱?”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起身弓腰,屁颠屁颠跑向齐狩那边,嘴上念叨着:“劳烦齐兄助我杀敌片刻,我与你细细道来。总之我可以保证,购买符箓越多,打折力度就大!你我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谊,千金难买啊!”

  然后到了齐狩身边,陈平安又转头喊了一句,“程老哥,齐兄弟这这块战场,帮衬一二,拿出一点前辈风范来。最多一时半刻,齐兄就能重返墙头。”

  陈平安带着齐狩离开墙头,一起蹲在墙角根的走马道上,将那些黄纸符箓一股脑儿堆在自己脚边,聚音成线,轻声道:“不同的符箓,有不同的价格,齐兄就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直接给出一个公公道道的打包价,打个对折,一千张符箓,一张不少,只收齐兄三颗谷雨钱。”

  齐狩就要起身离开。

  一千张黄纸材质,在浩然天下能花几两银子?撑死了几十两。

  哪怕画符所用丹砂,确实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陈平安的抠门性情,能够一口气画出千余张的仙家朱砂,品秩注定不会太好,又能耗费多少颗雪花钱?最多就是几颗小暑钱的开销。

  陈平安没拦着,只是自顾自说道:“我这套符阵,与三山九侯有关,当然不是原封不动照搬,说实话,我如今这点境界,没那本事画出来,但是符阵根本,的的确确大有来头,与之戚戚相关。除此之外,我肯定会拿出毕生的画符修为造诣,半点不藏私,能为齐兄节省一张符箓是一张,当然了,事先说好,毕竟是一座失传已久的符阵,不是简单的画符,些许损耗,齐兄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如何以符意附剑身,又是一门了不起的独门绝学。”

  齐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难在敲门砖,万金难买一术法。

  这是山上修行的规矩。

  齐狩眯眼笑道:“这一千张已经画好的符箓,如何辅佐我那把飞剑?你难道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与我做这桩买卖,所以张张符箓都是有的放矢?并且连你我当这邻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齐兄又以君子之心度圣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拿起一摞符纸,以手指抹开一张张,原来除了首尾几张,其余皆是空白,陈平安无奈道:“画符一途,是最最讲求精细的难事,上次跟离真杀了个天昏地暗,折损了太多价值连城的符箓,我受伤极重啊,连跌三境,齐兄你凭良心说,能想象这份遭罪吗?在那之后,我一直是分身乏术,又要练拳,又要修补境界,这些符纸,都没来得及画呢。所以先前忘了说,这画符的工费,以及失去那么多杀妖的战功……”

  齐狩冷笑道:“程荃帮你杀妖,战功跑不掉。”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就只谈辛苦画符的工费,我们浩然天下,都有润笔费这个讲究,齐兄意思意思就行,两三颗小暑钱,毛毛雨。”

  齐狩说道:“剑气长城没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那三颗谷雨钱,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齐狩道:“你存心杀猪?”

  “齐兄,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说自己是冤大头也好啊。”

  说完这个,陈平安难得爽朗大笑起来,拍了拍齐狩的肩膀,“想起一个好聚好散还会念着重逢的老朋友了,齐兄一定会跟他一样,可以运气极好,活到最后。”

  齐狩肩头弹开陈平安的手,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抬起头,盯着齐狩,微笑道:“果然没有看错齐兄,无需在战场上分生死。”

  齐狩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你猜。”

  齐狩笑了起来,“你就不怕我是将计就计?别忘了,跳珠飞剑极多,你当下依旧不知道我到底有几把,你难不成能一直盯着我那处战场的所有细节?”

  陈平安点头道:“我闲着没事,我还很在行。”

  齐狩想起一事。

  从家族老祖那边,听说剑气长城所有剑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剑仙的各自出剑留力。

  这绝对不是老大剑仙愿意做的事情。

  愿意投敌,胆敢叛变,随便。

  只要隐藏够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没能藏好,给老大剑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个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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