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44章

作者:烽火戏诸

  陈熙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清,感慨道:“亏得陈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婴剑修也要舍了身躯,才能有那一线生机,只是如此一来,还怎么继续打。”

  齐廷济望向远处,“陈平安的拳意,要登顶自己巅峰,就得有个收与放的过程,那个崽子同样没闲着,更是个会制造机会和抓住机会的,不然一上来就耍这一手,没这么轻松,其余大半剑意都要拦上一拦。好在陈平安也不算太吃亏,这种借助天地大道砥砺拳法真意的时机,不常见。这座终究只是被借去暂时一用的剑阵,支撑不住太久的。”

  陈熙摇头道:“别忘了对方如今是什么身份,傍身的好东西,不会少的。”

  离真在战场上闲庭信步,笑道:“一招过去了,由着你总这么瞎逛荡不是个事儿,别以为离得我远了,就可以随便布置符阵,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烦人的。真当我只有站着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滚落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法印,被他一脚踩穿泥地高台,摔在下边的地上。

  随后又丢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无鞘断剑,锈迹斑斑,剑光浑浊。

  孩子再从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珑的青铜宝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宝塔濒临破碎,缝隙明显,显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无所谓了,宝塔坠落,只是因为极其沉重,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见踪迹。

  离真行走不停,一次次皆是如此,每摔出一件仙家宝物,就被他一脚踩得留在原地,边走边丢还边说道:“我每一脚下去,都是个小小的破绽,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飞剑破不开剑阵,最少可以趁机驾驭飞剑,钻个地儿,看能不能从下往上,戳我一戳,你倒好,不领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丢出的清明黄纸多,还是我的宝物帮你清扫坟头更快。”

  离真其中一次丢出一只卷轴,发现摔在地上却没打开,其实无碍宝物运转,孩子依旧是蹲下身,将其摊开开来,是一幅残破不堪的十八剑仙画卷。

  离真这才起身继续行走,抬脚缓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数丈。

  每当离真有所动作之际,距离最近的剑阵长线便自行绕开这个孩子的手脚,离真根本连心意微动都不用。

  离真就这样随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丢下一件宝物,最后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来丢人了,离真终于站定,伸出双指,捻住一条始终悬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倾斜剑意长线,轻轻捻动,嗡嗡作响,微笑道:“原来的刑徒观照,到底是怎么个剑术登天,如今确实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早年又是与陈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剑往高处走,人力胜天。可惜又记不住了。”

  那一袭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总算是不跑了,也对,觉得没必要了。

  离真都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傻还是蠢了。

  就因为自己身边的这座剑阵即将消失?对方真以为剑阵是为了护住自己不挨飞剑、符箓?

  离真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离真见他没想要开口的意思,无奈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许多从浩然天下流传到蛮荒天下的书上,高手之争,都很光明磊落的,你报一句拳法称呼,我喊一声剑招名号,那些蝼蚁旁人们只负责哇哇叫好,啧啧称奇,多热闹,然后压箱底的本领一使出,便要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无声处更胜有声。你再看看你,对得起那么多城头观战的剑仙吗?就因为你当个哑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劲儿。”

  离真言语之初始,剑阵就已经开始涣散不定,那些纵横交错的精粹剑意开始黯淡无光,只不过并非就此重归天地,而是好似化作云雾灵气,缓缓掠入孩子的窍穴当中。

  离真打了个饱嗝,吐出的云雾,皆是原先相对浑浊的旧有剑意,然后被排挤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剑仙看到这一幕后,转头望向老大剑仙。

  陈清都摇摇头,笑道:“该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离真笑问道:“剑阵没了的过程里边,小破绽六个,小破绽两个,你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觉得我话有点多,我觉得你烦,你觉得我更烦?”

  离真收敛笑意,眼神寂然,打了个响指,“巧了,我也布阵完毕,上五境剑修都得够呛,所以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间,在离真行走过的路线上,出现了一长串的众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断断续续,但是最终牵连成线,淡金色文字如那书写在金色符纸上的一个个符箓真言,内容皆是那离真先前的琐碎言语,有些说出口,但是透过那一闪而逝的光景,明显离真也有诸多心声言语,得以显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铜宝塔、生锈断剑、仙人画卷在内的众多宝物坠地处,文字攒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闪电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圈,一举囊括方圆百里之内的双方战场。

  比剑气长城更高处,云海齐聚,雷声大作,与大地雷池遥相呼应。

  与此同时,五雷法印开始缓缓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转的百丈宝塔。

  断剑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着那条雷池边缘依次排开。

  画卷上十八位剑仙缓缓走出,哪怕被天地与剑意镇压,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每一位“剑仙真意”形成的它们,依旧剑气沛然,贴地御剑悬停,如同一条剑气运转的天然轨迹。最终十八位芥子剑仙,分别负责镇守一件件宝物。

  因为众多被离真看似随便摔出袖子的坠地宝物,皆有不同的异象。

  为何话多,自然是实在宝物太多。

  修为暂时还不够高,就只好用法宝、半仙兵和仙兵来凑了。

  离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开口言语,神色平静,看着那个与自己为敌的年轻人。

  一只手的手心虚握,手中剑丸,滴溜溜旋转,没有半点宝光流转的气象,却是一件仙兵。

  另外一只手亦是如此虚握如拳,却无仙兵品秩的剑丸,而是一道后世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

  剑气长城,以及比剑气长城建造出来之前更加久远的时代,剑仙从来喜好人力胜天。

  那有劳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过后是地劫。

  地劫之后,离真还有一份见面礼,以蛮荒天下剑修身份,与剑气长城剑修问剑。

  所以离真身后出现了数位身高数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缥缈,飘忽不定,唯有手中长剑,剑意凝聚,剑光夺目。

  居中一位剑仙,独独高出其余剑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为身形稳固,正是远古时代的人族剑仙,观照。

  离真皱了皱眉头。

  只见那位青衫客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热,一袭青衫,不再卷起袖管,身处天地劫数凝聚而成的罡风当中,大袖飘摇,双袖鼓荡如装满了清风,显得极为宽衣大袖,如同开出了一朵太过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莲花,他笑眯眯问道:“就这些了?”

第615章 离真死了

  离真眉头舒展,小小意外,无碍大局走势。

  离真率先走出那座以十八件山上宝物作为阵法枢纽的雷池,剑意显化而成的观照,紧随其后,其余黑衣仙人依次跟随走出。

  离真转头说道:“好一个阴神远游的障眼法,这座雷池,天地两劫,算是送你了。”

  代价不小,十八件宝物,十八处阵眼,天劫地劫过后,会毁弃大半法宝品秩的物件,其中两件半仙兵,五雷法印与仿白玉京宝塔,不会就此销毁,却也会“跌境”,沦为法宝品秩。

  只不过他是离真,老祖的闭关弟子,所以这点代价,完全可以承受。

  只是小意外一个接一个,先是此人顶替宁姚离开城头,然后始终没有近身厮杀,白费了那座杀机重重的剑意牢笼,如今竟然连他都骗过了,只留下个出窍远游的阴神,独自扛下足可重伤玉璞境剑修的雷池大劫,终究让离真心中不喜。

  年仅十二岁,言行跋扈,目中无人,絮絮叨叨,脚踩大妖头颅,站着不动让他一招。

  此人竟然都没有上钩。

  换成任何一位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除去宁姚之外,原本都该死得不能再死了。

  离真忍不住再次转头望去。

  那青衫男子,在被离真道破玄机后,也不再掩饰,双脚离地,衣袖飘摇,稍稍远离地劫带来的,只见他手腕翻转,手持一把合拢起来的玉竹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衣衫出现一阵涟漪震动,身上青衫随即褪去了障眼法,变成一袭雪白长袍,那人与离真对视一眼,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只困住了我这小小阴神,心疼不心疼?这就走了?不留在雷池当中,死死盯住我的烟消云散?不担心天劫打我不死,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一手持扇,然后抬起一只手,手心有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残迹,如些许青泥沾手。

  一张符箓而已,就换了离真那么多半仙兵和法宝的跌境和损毁。

  关键是让真身离开了一处必死之地。

  城头上的剑仙,大多松了口气。

  壮烈而死,终究还是死。

  离真笑道:“阴神还是阴神,终究不是什么障眼法,没了就是没了,你的修士境界似乎不高,何况三十岁之下,再高能高过宁姚和庞元济?便是有那至宝傍身,真有万一,给你运转古怪神通,抵挡天地大劫片刻,不也是个死。说不定还要白白送我一桩福缘。别人送我,我还未必乐意收,但是从你身上抢,就是件破烂法宝,我都会觉得很有意义。”

  离真逐渐远离雷池,边走边转头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什么时候剑气长城又出了你这么个有趣家伙,但是我知道剑气长城的宁姚,听得到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主动替陈清都还礼,宁姚不拦着你,陈清都还敢押重注,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必须要死,付出点代价怎么了。说不定杀你,比杀那宁姚,半点不差。”

  离真指了指高处的剑气长城,“代价?以后整座城头都是我的修道之地。”

  离真望向那位白衣飘荡的年轻人,挥挥手,“走好。”

  阴神崩散,从此魂魄不全,对于修士而言,就算是落下神仙难救的病根了,战力更要大打折扣。

  那阴神微微一笑,双袖一震,符箓如行云如流水,铺天盖地,先前丢出的符箓都被离真的宝物碾压震碎,没关系,我符箓有点多。

  五行符箓,雷法符箓,雪泥符,《丹书真迹》上的阳气挑灯符,齐景龙传授的引渡符,学生崔东山传授的搜山符,不下二十种。

  先前符箓无法结阵,自然是遗憾事,但是依旧可以借助众多符胆灵气残余的流转,帮着观察天劫地劫细微处的气机流转。

  离真突然停步问道:“先前你那心存死志的那副模样,是故意引诱我早早丢出这座阵法?”

  那白衣阴神微笑道:“你猜。”

  离真好心提醒道:“好好消受那天地两劫难,记得别忘了,十八位看守宝物的芥子剑仙傀儡,等到两劫启动,它们就空闲了,每一次出剑,都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倾力一击。”

  离真望向一处,“是不是可以现出真身了?”

  先前离真在岳家剑仙的脑袋上,动了点小手脚,那张帮对方隐匿气息的古怪符箓没了后,藏在哪里都没用了。

  离真视线所及处,涟漪如水纹荡漾开来,走出一个双手袖管卷起的青衫男子,身边飞旋有两把北俱芦洲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松针,咳雷。

  两把飞剑一闪而逝。

  离真不再言语,身后两位剑意凝聚而成的黑衣仙人掠去,剑光如虹。

  陈平安一脚踏地,在原地凭空消失,躲过了两道剑光,又有两位黑以剑仙,其中一位持剑站在离真身前,另外一位身形消散不见踪影。

  唯独那位剑意凝聚最为实质、近乎真人的高大“观照”,始终站在离真身后。

  境界不高的剑修,同时又是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离真心中的不快清减几分。

  大妖重光低头弯腰,站在灰衣老者身后,欲言又止。

  灰衣老者笑道:“蛮荒天下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离真此次吃点小亏小苦头,无妨。现在论胜负,还早得很。”

  只有吃过了苦头,才会知道专心练剑。不再内心深处,排斥“观照”的身份。

  大妖重光谄媚而笑,只是瞬间悚然。

  不是离真必赢的结果吗?

  灰衣老者说道:“不会输就是了。”

  大妖重光汗流浃背。

  灰衣老者笑道:“离得这么近,站了这么久,大道气息也给你挣了不少,就当是先前两场小打小闹的封赏。”

  大妖重光弯腰后退,悄然离去。

  城头上,左右没有出剑劈砍那座天劫云海。

  三十岁以下的剑气长城年轻剑修,无一例外,都是天才中的天才,这就是剑气长城数千年唯有的大年份。

  上一次出现如此大年份,正是剑气长城战事最为惨烈的那一次,以至于城头之上,只剩下陈清都一人镇守。

  但是这一次,剑气长城三四十年以来,对这些孩子,呵护极好。当然代价就是多死了许多替孩子们护阵的地仙剑师。

  庞元济说道:“换成是我,天落五雷,地发杀机,肯定躲不掉,就只能硬抗,会死。”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轻声道:“我只会死得更快吧,死于那座剑阵。”

  董画符说道:“那小畜生是托月山主人的闭关弟子,除了宁姐姐,咱们谁输了,都是正常的事情,不用多想什么。你瞧瞧咱们,谁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的半仙兵、法宝?所以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对付这种有钱有势有靠山的,就不能‘我吭哧吭哧去单挑送人头’,‘要让对方来单挑我们一群’,到时候大家分账,个个富得流油。”

  庞元济说道:“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我们也要看到那小畜生,光是能够一鼓作气驾驭这么多件宝物,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此次与陈平安捉对厮杀,也亏得是陈平安,对方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套才没有立竿见影,下次战场对阵,我们要特别小心这种人。”

  一个与宁姚、陈三秋以及叠嶂酒铺关系都不太好的年轻剑修,说了句公道话,“比那心脏手黑,那小畜生找错人了。”

  宁姚抬头望向那座云海天劫,默不作声。

  换成是她,挡下不难,但是影响深远,会很麻烦。

  陈清都笑道:“宁丫头,如果换成是你下场,自然不会有那赌约。而且既然陈平安被我拉到了城头上,就不会有这‘如果’了。”

  陈清都想起一桩难得记住的旧事,“吴承霈曾经质问阿良,天底下到底谁不能死,与姓氏与家族,到底有无关系。”

  “阿良也没辙啊,这种问题回答起来最麻烦,所以后来只好跑了一趟托月山和曳落河。”

  陈清都笑了笑,转头望向宁姚,“我自然看重你与陈平安,可我还真不觉得你们就死不得。说开了去,有点复杂,宁丫头,懂我的意思?”

  宁姚点头道:“懂。但是我很不高兴,不为自己,为陈平安。”

  左右冷笑道:“不高兴之人,还得算我一个。”

  陈清都却笑容更多,与宁丫头说话就是省心,左右这般直爽,也很好,“这就好。省得万事不上心,不高兴才好,不然左右就是前车之鉴,练什么剑,为何练剑,生死为何,一直鬼打墙。直到今天,才稍微像一名真正的剑修。”

  陈清都置若罔闻,自言自语道:“真正的剑修。”

  真正剑修,会为人间出剑,可忘生死,超脱生死。

  这件思虑越深便极难做到的大事,也是不经意间就可以做到的小事。

  又其实是许多中五境剑修可以做到、上五境剑仙反而越来越做不到的怪事。

  人间越来越不美好,心灰意冷不愿意。人间世道越来越美好,便要难免舍不得,剑术不高,舍不得也没办法,还不如为自己为他人一死了之,剑术够高,便有本事给自己找那万般理由不死,这亦是天经地义的人之常情,苛求不得。

  人心此物,不愧是当年神祇设置出来最有意思的一座牢笼。

  至于另外一座牢笼,是人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观感,远古圣贤,分开天地,后世苍生,得了无形庇护,只是岸上观景,故而总是差了点意思。所以任何一个人,真正证道之前,哪怕是那飞升境,难免有那人生虚妄之感。这是一个三教、诸子百家圣贤万年以来,都在孜孜不倦试图寻觅出一个最终破解之法的天大难题。

  仙人境修士的求真,儒家的以浩然正气底定人心,佛家的破我执,道家的返璞归真,都是在此事上下苦功夫。

  每个人都在辛苦求活,每个人又都在默默求死,何其矛盾。故而才需要追求人生天地间,形如日中景,心如天上月,一切观彻,澄澈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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