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李槐转头望向林守一,“阿良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林守一正在闭目养神,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山风的徐徐而来,对李槐的问话,置若罔闻。
李槐贼兮兮望向阿良,试图从斗笠汉子的脸色眼神当中找到蛛丝马迹。
阿良板着脸正色道:“是好话。”
李槐瞥了眼阿良横在腿上的绿鞘长刀,又看了眼他腰间的银色小葫芦,问道:“阿良,竹刀给我耍耍?”
阿良摇头道:“你不适合用刀。”
李槐皱眉道:“那我适合啥兵器?”
阿良脸色严肃,“你可以跟人讲道理啊,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李槐叹息一声,垂头丧气道:“不行的。”
本来就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为何?”
李槐抬起头,望向别处,绿树葱葱,偶有春花绚烂一闪而逝,孩子轻声道:“我嗓门太小,我娘说过,吵架的时候谁的嗓门大,谁就有道理。可是在家里,我爹不爱说话,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软绵脾气,闷葫芦得很,所以家里出了事情的时候,只要我娘不在,爹和姐两个人,就只会大眼瞪小眼,能把人急死。其实我也不喜欢跟人吵架,可是有些时候,坐在墙头看着娘亲跟人粗脖子红脸,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吵不动架了,咋办?我们家本来就穷,连屋子破了个洞也没钱修,我爹没出息,我姐长大后,又是注定要嫁人的,到时候如果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我们家岂不是要被外人欺负死?”
林守一神意微动。
阿良打趣道:“啧啧,屁大年纪,就想这么远?”
孩子无奈道:“没办法啊,我娘总说家里就只有我是带把的,齐先生教过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所以我必须未雨……那个啥了。”
阿良笑着帮忙说出那两个字:“绸缪。”
李槐摇头,“林守一,齐先生说过君子是要如何的?”
林守一睁开眼睛,缓缓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槐指了指阿良,“阿良你啊,就是半桶水瞎晃荡。”
林守一有点想要坐到陈平安李宝瓶那边去,最少耳根清净。
阿良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我呢,昨天就跟那个棋墩山土地爷谈好了,分别之时,作为补偿,他和那两头孽畜会拿出一份赠别礼物,之前看到那只长条木匣了吧,江湖人称横宝阁,跟竖立起来的百宝架,有异曲同工之妙,里头装着的全是值钱宝贝,本来说好给你们人手一件,你李槐当然也不例外,现在嘛,没了。”
李槐不为所动,只是一板一眼说道:“阿良,我知道你肚子里有一百条大船!”
阿良愣了愣,“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守一看似随意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阿良一巴掌摔在李槐脑袋上,爽朗大笑。
山龟一路拣选僻静山道跋山涉水,轻松惬意,使得一行人优哉游哉,到了一些风景秀美的地方,阿良便让陈平安略作休憩,在此期间,陈平安路过一片竹竿碧绿如玉的小小竹林,就提着那只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两棵竹子,分成一截截长短不一的竹筒,装入背篓,李槐知道缘由,高兴得乱蹦乱跳,嚷着要背书箱喽。
那三只山龟趴在远处,看着草鞋少年砍伐竹子的时候,拳头大小的黄色眼珠子,充满了钦佩。
阿良在旁边喝着酒,看着手脚利索的忙碌少年,乐呵道:“眼光倒是不错,只可惜狗屎运……还是没有。”
上路之前,红棉袄小姑娘跟朱河提出,她要跟朱鹿单独坐在一起,朱河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叮嘱女儿一定要照看好小姐,朱鹿点头。朱河便去和陈平安坐在同一块龟背上,少年将一节节翠绿欲滴的竹筒,又劈剖削成竹片竹篾,如今欠缺麻绳,所以要竹箱真正成形,最早也要到了那座红烛镇之后了。
朱河捻起一片竹子,发现入手极轻,却颇为坚韧,想起棋墩山年轻土地手中的那根绿竹杖,顿时心中了然,方才那片不过一两亩大的竹林,肯定不是寻常竹子,说不定正是棋墩山灵气所聚的泉眼地带之一。
朱河是打心眼喜欢自家小姐的,忍不住提醒道:“这些竹子大有来头,如果是一般的柴刀,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所以等到这两只书箱做成之后,我家小姐说不定会郁闷的,因为到头来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
陈平安愕然,就转头望向身后驮着阿良三人的山龟,试探性问道:“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关系?”
阿良点头道:“算是他的老底子,汲取山地灵气,百年才能生出这种翠绿沁色,再过四五百年,才有希望凝聚出一点点青木精华。不过没事,你砍掉的两棵竹子,只是两百来岁的年龄,还不至于让那家伙心头滴血,最多一阵肉疼而已,屁事没有。”
陈平安叹了口气,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绿竹的念头。
阿良问道:“怎么?嫌两根少了?要不要帮你挑几根好点的竹子?”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朱河好奇问道:“来回一趟,不到半个时辰,又不麻烦。”
陈平安看了眼脚边的背篓,拥簇着一根根竹片一枝枝竹篾,犹有挺大的余地,不过少年仍是摇头道:“赶路要紧。”
朱河对此不以为意,笑道:“习武一途,重在‘磨砺’二字,不跟人过招,没有人喂拳,练不出大名堂,所以有空的时候,我们切磋切磋,丑话说在前头,说是切磋,可我除了保证不会打伤你,此外出手,绝不含糊,所以你做好鼻青脸肿的心理准备。”
陈平安满脸惊喜,咧嘴笑道:“朱叔叔你只管使劲揍。”
不到正午,山龟就已经走了小半程山路,众人在一条瀑布下的水潭旁,分工明确,熟门熟路地烧火煮饭,陈平安就把小竹箱的事情跟小姑娘说了一下,听过了他悄悄告诉她的理由后,小姑娘笑得合不拢嘴,最后脸上满是自豪,拍了拍身旁每天形影不离的小竹箱,跟她小师叔说,天底下最好的书箱就在这里,而且她还给它取了个绰号,叫绿衣。
吃过了饭,阿良把陈平安喊到幽绿深潭的水畔,瀑布水量不大,故而寒气不重,两人并肩前行,阿良犹豫了一下,问道:“按照你之前的说法,你如今在龙泉县西山一带,拥有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和真珠山,总计五座大小山头?”
陈平安疑惑点头,没有任何隐瞒,缓缓道:“其中落魄山最值钱,宝箓山也不错,其余三座很一般,尤其是真珠山,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山包。”
阿良手心轻轻拍打刀柄,思考片刻后,说道:“如今这些山头的真正价值,在于灵气蕴藉,远胜外方天地,所以我们这一路行来,不单单是那五位化形妖物循着铁符河,试图进入你们家乡,近水楼台汲取灵气,其实还有许多刚刚懵懂开窍的山魈精怪,正向那边飞奔而去,不过最终有哪些幸运儿能够成功占据一隅,得看它们各自的造化,到底有没有大道机缘了。”
阿良喝了口酒,继续说道:“也别以为有了精怪入山,就是家里遭贼,就像这座气势不俗的棋墩山,那土地为何任由两条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成长壮大?原因很简单,他被摘去正统身份后,棋墩山想要留住灵气,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帮着他坐镇山头、压胜阴煞和吸纳气数。”
陈平安问道:“阿良,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请那位棋墩山土地,或是两条蛇蟒,去往我的山头?有点像是……帮我看家护院?”
阿良蹲下身,随意捡起一颗石子,丢入水潭,笑着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敕封山水正神,是近期大骊朝廷的重中之重,涉及王朝气数,绝对不容外人染指插手,所以你家乡那些山头,到底有哪几座山峰能够拥有朝廷认可的山神,必然是大骊皇帝御笔钦点的某些死人,准确说来是英灵,棋墩山的土地,去了你的山头,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怎么回事。”
“再说了,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宝箓山,运气很好,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户,建立山神庙,竖立起泥塑金身,有资格享受香火。但是这里的一方土地,未经钦天监严密审查,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只有留在棋墩山,说不定还有几分希望,毕竟这几百年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没有闯下什么祸事,说不定大骊皇帝会对他网开一面,在将棋墩山升格的同时,将他顺理成章地一并提拔为山神。所以就算你求他去,他也不会答应的,香火神位一事,对于这些山水神灵而言,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攸关,甚至更重要,因为这条道,只要走出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陈平安蹲在阿良身边,试探性问道:“是要我拉拢那两条蛇蟒?”
阿良丢着石子,笑道:“是有些难以抉择,那两条畜生虽然出身不差,但是这些年来作孽不少,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准许它们去落魄山或是宝箓山,它们能够保证不吃人吗?”
阿良愣了愣,揉了揉下巴说道:“吃人?一般情况下,有那么充沛的灵气,修行还来不及,不过蛇蟒终究属于蛟龙之属,生性冷血,偶尔吃饱了撑着吃人尝尝鲜,也说不定。比如什么山野樵夫之类的,运气不好的话,遇上出洞觅食的它们,就难说了。”
陈平安又问,“那能不能一开始就跟它们说好,在我的山头修行,可以,但是不准吃人,阿良,这样行不行?”
斗笠汉子反问道:“你就不怕它们嘴上答应,回头进了山,见着了人,一口就是一条人命?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
陈平安神采奕奕,缓缓说道:“阿良你不是说红烛镇有驿站嘛,驿站可以传递书信,我可以写一封信给阮师傅,将宝箓山在内三座山头,多租借给他五十年,如果万一阮师傅嫌少,我可以再加五十年,然后让阮师傅帮我盯着那两头畜生,只要敢伤人,就一拳打死算了,省得留在这棋墩山害人,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到时候我让那条有望成为墨蛟的黑蛇,去落魄山待着,年复一年帮我积攒家底,阿良你说过,如果一条蛇蟒,成功走江化龙,那么它最早走江的发源地,冥冥之中也会得到很大的福运,对吧?我甚至还可以厚着脸皮,恳求阮师傅答应我,让它借住在宝箓山,你想想看,万一连白蟒也能走江的话,那我可不就是赚大了,正好我愁着买了山头之后,一直心里没底,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驻山头的话,估计就会觉得这些山峰没白买,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铜钱落进自己的口袋,哗啦啦的……”
阿良一脸呆滞看着滔滔不绝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心情复杂地问道:“陈平安,你就这么喜欢赚钱啊?”
陈平安满脸震惊,反问道:“天底下难道有不喜欢挣钱的人?”
阿良扶了扶斗笠,不想说话,省得对牛弹琴。
这个男人叹了口气,笑道:“本来还以为你小子会义正言辞拒绝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阿良掬水洗了把脸,转头笑道:“比如会说那两头孽畜杀都来不及,我陈平安虽然穷,但是我老陈家的家风很正,怎么可能愿意让他们进自己家门,噼里啪啦,一大通,我原本已经做好挨训的打算了。”
陈平安神色安静下来,捡起一颗石子,轻轻抛入水潭,沉默片刻,突然转头拍了拍阿良肩膀, “阿良,你还是太年轻啊。”
斗笠汉子挑了挑眉头,“呦,看来心情真是不错,都会开玩笑了。”
陈平安也学汉子挑了挑眉头, 竟然给人感觉也挺贱兮兮的。
阿良哈哈大笑,站起身。
陈平安跟着起身,突然想起一事,忧心问道:“阿良,关键是那两条蛇蟒真的愿意挪窝吗?”
阿良笑呵呵,就是不说话。
陈平安看到斗笠汉子,手心抵住了刀柄。
阿良拍了拍刀柄,玩笑道:“所以你也赶紧习武练拳,以后再学剑,因为你愿意讲道理,别人不讲道理的时候,就用得着这个了。”
陈平安不置可否。
两人一起走回原地,阿良好奇问道:“之前为什么不多砍几棵竹子?这样的好东西,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以后你有钱也买不着。”
陈平安随口答道:“以前有人说过,人要知足,见好就收。”
阿良哭笑不得,“就这么句屁话,你还真听进去了?”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难得这么懒散闲适,脑袋摇摇晃晃,如山林修竹随清风微晃,少年轻声道:“因为我从小到大,就没听过什么大道理啊,所以好不容易听到一两句,想忘记都难。”
远处朱河突然喊道:“陈平安,咱们找个空地搭搭手?”
少年撒腿飞奔而去,“好嘞!”
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
竹子一旦抱团成势,只要不经受太多的天灾人祸,很容易成为竹海。
可棋墩山这片不为人知的小竹林,千百年来始终长势缓慢,哪怕一代代山君和土地小心呵护,始终无法迎来丰年景象。
此时棋墩山年轻貌美的土地爷,将那根绿竹杖插入脚边的地面,蹲在那两棵被砍断的绿竹旁边,欲哭无泪,悲哀颤声道:“没这么欺负人的,再大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啊,哪有这么欺负主人家的,一刀破开阵法,露出这方风水宝地,这跟你们登门做客,眼见那主人家的小闺女,长得亭亭玉立,容颜秀美,便剥去主人家闺女的衣裳,有何两样?有何两样啊?”
由仙人抓取棋墩山土精、云根所生的黑蛇白蟒,盘踞在竹林外围,两双阴森眼眸之中,浮现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灾乐祸。
一个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调侃道:“那你家的闺女也太多了点,以后嫁妆都要赔死你。”
年轻土地悚然起身,哪里还有半点悲苦愤恨神色,跟那斗笠汉子作揖赔罪道:“让大仙见笑了,小的是在这一亩三分地穷苦惯了的,眼窝子浅,比不得大仙游历天下,饱览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这片竹林对小人而言,实在是压箱底的可怜家当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两根青竹,仍是情难自禁,悲从中来,想来也是人之常情,还望大仙恕罪,原谅小人的无心冒犯。”
去而复还的阿良斜靠一根翠绿修竹,抬头看了眼茂盛竹叶,收回视线,问道:“这片竹子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从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来?然后被你做成了这棵绿竹杖?因此惹恼了某位仙人,一气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轻土地这次是当真被震撼到了,脸上的谄媚讨好之意,不浓反淡,悄悄站直腰杆,堂堂正正作揖行礼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国末代皇帝敕封为山神,负责棋墩山周围千里地界,后来改换王朝,大骊宋氏崛起,吞并了神水国,在下因为某事惹恼了宋氏开国皇帝,我从山神之位被降格贬为一山土地,统辖之地减少到三百余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
他提了提手中灵气盎然的绿色竹杖,苦笑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桩风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绿竹,做了这根山杖后,不曾想没过多久,又惹恼了种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谈笑之间,就把我这位从土里来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里去。”
阿良斜靠绿竹,换了个自认为更潇洒的姿势,啧啧道:“听上去有点惨。”
年轻土地悻悻然。
先不理会这位身世悲惨的土地爷,阿良转头望向竹林外边,视野当中,随他一起回来的陈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识趣地远远避开,尤其是那头心有余悸的白蟒,眼神极为警惕,阿良笑道:“我这个朋友要跟你们谈笔买卖,你们自己商量价格,谈妥了以后就是朋友,谈不妥也没关系,买卖不成仁义在……”
说到这里,阿良笑着扶住腰间竹刀。
阿良从两条庞然大物的身躯上收回视线,有些好奇:“那两条畜生终究不是真正的蛟龙之属,尤其是黑蛇,怎么就成就了墨蛟雏形,生出四趾龙爪?它们是不是有奇遇?”
自称魏檗的年轻土地小心翼翼回答道:“确有奇遇无误,只是具体为何,小的并不清楚,只猜测与那座骊珠洞天有些关系,它们定是无意间吞食了什么古怪东西,而这种东西对蛇蟒鲤鱼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边境临近的红烛镇,是水路接通三江汇流之地,其中有条大江叫冲澹江,如今有一条鲤鱼,生出了两缕货真价实的金色龙须,让人艳羡不已,而这条锦鲤在百年之前,曾经顺着河流、溪涧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来到棋墩山,我亲眼见过它,照理来说,便是再给它四五百年光阴,也绝无可能生出如此品相惊人的龙须。”
阿良点点头,恍然道:“这么说的话,那我有点苗头了。”
年轻土地瞥了眼斗笠汉子的腰刀,试探性问道:“大仙是如何晓得这根青竹杖的根脚?”
阿良脸色古怪,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道,“我年轻的时候,游览过一趟竹海洞天,与那竹夫人有些许交情,交情不深,一般,很一般……”
听到竹夫人这个称呼,魏檗露出满脸神往之色,需知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的唯一一位山地神灵,极少露面,外界传言她体态修长,犹胜男子,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的祖师爷,曾经立志要走遍四座天下,记录全天下的风土人情,其中专门就点名写到了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
虽说同样是作为山神地灵这一脉的神祇,可魏檗与之相比,无论身份还是修为,相差太远,让魏檗连自惭形秽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内心深处唯有敬仰,竹夫人的诸多事迹颇有流传,以至于连东宝瓶洲也不陌生。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座小洞天,之前悬浮在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千里山河的辽阔版图,却只是所有小洞天最小的一座。
小洞天往往被练气士俗称为秘境,用以区分大洞天,秘境内往往灵气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辖境地界残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旧址废墟,或是龙宫古战场等地构成,来历驳杂,甚至还有名为岛屿洞天的秘境,拥有许多在历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岛,竟是在一条远古巨兽吞岛鲸的腹内。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名列前茅,盛产各种妙不可言的竹子,为历朝历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制成的种种法器,风靡天下。
洞天之内,只存在一个地位超然的仙家势力,便是历史悠久的青神山,相传开山老祖曾经向儒家那位至圣先师请教学问,便携带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为赠礼。之后它在儒家圣地“道德林”茁壮生长,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渐消亡。相传此竹能够记载君子的功德、过失,是市井俗语“功德簿”的来源之一。
在阿良和年轻土地闲聊的时候,陈平安坐在一块山石上,手里拿着那把半截柴刀,不远处是两颗惊悚恐怖的巨大头颅,与少年对视的头颅之后,蛇蟒身躯如两条山路弯曲蔓延出去,最终消失在山野树林之中,时不时传来树木被尾巴扫中崩裂的声响。
陈平安一路行来,除了跟李宝瓶读书认字,再就是跟她学大骊官话,进展不错,咬字发音当然还带着浓重的小镇乡音,可寻常的交流,大致意思还是能够说个五六分明白,陈平安就把自己在大骊龙泉县拥有五座山头的情形,跟原本如临大敌的蛇蟒说了一遍,希望它们能够搬家去往落魄山,当然没有忘记把圣人阮师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们交代清楚。
很明显,蛇蟒对骊珠洞天坐镇圣人这个身份的轻重,远比陈平安更有概念,就连始终眼神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变了变眼神。一开始白蟒仅是听闻大骊龙泉县这个县名后,就微微有所意动,之后听说大骊朝廷已经派遣了钦天监青乌先生和礼部官员,共同勘察六十余座山头,大骊皇帝准备敕封不止一位的正统山神,白蟒双眼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兴奋激动,忍不住蛇信狂吐,呲呲作响,结果被黑蛇用头颅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静下去。
陈平安看蛇蟒并未当场拒绝提议,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虽然对于修行一事,了解很少,但是无比确定棋墩山比起我家的那些山头,灵气肯定远远不如,你们在我家地盘上修炼一百年,说不定比得上这里的好几百年,而且阿良在来的路上,跟我说了些蛟鱼蛇蟒走江化龙的内幕,这条水路会走得很艰险,许多山神江神会故意刁难拦阻你们,所以我相信如果你们能够早早跟阮师傅、还有大骊当官的人,打好关系,以后那条路说不定能顺畅许多。”
这些言语,前半段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后半段则是阿良自诩为泄露天机的锦囊妙计。
陈平安沉声道:“有个教我烧瓷的老人曾经说过,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坏。我看到你们之后,觉得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道理,但你们是阿良降伏的,跟我关系不大,那么阿良愿意放过你们,我不好说什么。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们敢惹上我,敢当着我面胡乱吃人……”
陈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条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了一半飞翅,昨天晚上我们的宵夜就是一大罐子炖蛇肉。”
白蟒失去了飞翅,修为折损严重,本就心疼至极,此时被少年伤口上撒盐,本性冷血的畜生,此刻如人被当面揭开伤疤,勃然大怒,高高抬起头颅,骤然间身躯紧绷,就要向前扑杀这个碍眼可恨的少年。
陈平安无动于衷。
黑蛇随之而动,不是帮着白蛇对付草鞋少年,而是对着白蟒张开大嘴,迅猛咬住对方的脖颈,往后一甩,将那条身躯只有一半的“纤细”白蛇,狠狠摔了个七荤八素。
年轻土地吓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让白蟒黑蛇安静下来,以免少年被误伤,自己也被两头畜生殃及池鱼,却听那斗笠汉子摇头轻声道:“别插手。”
年轻土地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眼汉子,只见他依然斜靠着绿竹,一只脚尖点地,站姿慵懒,双手环胸,神色平静。
本是同类的蛇蟒展开凶狠对峙。
陈平安站起身,只是没有离开石块,紧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么,白蟒终于逐渐安静下来,但是它望向少年的视线,依然凶悍异常。
陈平安就这么跟白蟒直直对视,“如今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山里开山修路,你们进入山头修行后,不可为了饱腹而杀人,当然如果是出于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进山捕杀你们,另当别论。如果你们得了好处,却坏了规矩,那么阮师傅就会出手。你们之前做了什么,跟我无关,但是如果答应进山,那么你们之后做了什么,就跟我有关。”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所以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