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814章

作者:烽火戏诸

  自然没人相信。

  张嘉贞在闹哄哄的喧嚣中,看着那个怔怔出神的陈先生。

  好像这一刻,陈先生是想要与那人喝酒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头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画面。

  齐景龙与曹晴朗并肩而行。

  陈平安为之痛饮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壶,站起身,朗声道:“诸位剑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间沉默。

  咋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二掌柜要请客?!

  不料那家伙笑道:“记得结账!”

  ————

  此后三天,姓刘的果然耐着性子,陪着金粟在内几位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悬山形胜之地,白首对上香楼、灵芝斋都没啥兴趣,哪怕是那座悬挂众多剑仙挂像的敬剑阁,也没太多感触,归根结底,还是少年尚未真正将自己视为一名剑修。白首还是对雷泽台最向往,噼里啪啦、电闪雷鸣的,瞅着就得劲,听说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这儿炼剑来着,可惜那些姐姐们在雷泽台,纯粹是照顾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时分,然后转去了麋鹿崖,便立即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起来,麋鹿崖山脚,有那一整条街的铺子,脂粉气重得很,哪怕是相对稳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铺子那边,也要管不住钱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唉。

  齐景龙依旧慢悠悠跟在最后,仔细打量各处景点,哪怕是麋鹿崖山脚的店铺,逛起来也一样很认真,偶尔还帮着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来了,最少有两位桂花小娘,对姓刘的有想法,与他言语的时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专注。

  白首就奇了怪了,她们又不知道姓刘的是谁,不清楚什么太徽剑宗,更不知道什么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怎么看都是只个没啥钱的迂腐书生,怎么就这么猪油蒙心喜欢上了?这姓刘的,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该不会就是让女子犯痴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觉得可以与他用心学习剑术了。

  不管如何,终究没有意外发生。

  齐景龙也不会与少年明言,其实先后有两拨人鬼祟跟踪,却都被自己吓退了。

  一次是流露出金丹剑修的气息,暗中之人犹不死心,随后又多出一位老者现身,齐景龙便只好再加一境,作为待客之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首看似抱着后脑勺,不厌其烦跟在她们身边,后来还要帮着她们拎东西,实则身为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却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谨慎看待四周动静。

  齐景龙其实有些欣慰。

  诸多本心,细微体现。

  符家人,反正在他齐景龙这边注定掀不起风浪,那么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无忧,全然不在意,优哉游哉,挑三拣四,或是满腹牢骚,逛遍倒悬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剑宗,又有多少嫡传弟子,拜师之后,心性微妙转变而不自知?言行举止,看似如常,恭谨依旧,恪守规矩,实则处处是心路偏差的细微痕迹?一着不慎,长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别处?齐景龙在太徽剑宗和翩然峰,在自家修行之余,也会尽量帮着同门晚辈们尽量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了大道根本,依旧无法多说多做什么。

  所以齐景龙不太喜欢“神仙种”和“先天剑胚”这两个说法。

  金粟她们满载而归,人人心满意足,返回桂花岛,走完这趟短暂游历后,饶是金粟,也对齐景龙的印象改观许多,离别之际,诚心道谢。

  齐景龙将她们一路送到捉放亭,这才带着白首去鹳雀客栈结账,打算去春幡斋那边住下,然后回了客栈,少年幸灾乐祸了个半死。

  因为客栈里边,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极美,正是水经山仙子卢穗,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第八位,被誉为与太徽剑宗刘景龙最般配的神仙眷侣。

  卢穗柔声道:“景龙,春幡斋那边听说你与白首已经到了倒悬山三天,就让我来催促你,我已经帮忙结账了,不会怪我吧?”

  齐景龙心中无奈,笑着摇头,好像说了怪或不怪,都是个错,那就干脆不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候,齐景龙便有些想念陈平安。

  客栈掌柜大是奇怪,春幡斋亲自来请?

  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衫外乡人,架子有点大啊?

  春幡斋、猿揉府这些眼比天高的著名私宅,一般情况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领衔的队伍,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齐景龙与客栈掌柜笑着道别。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上,笑着点头,自己一个小客栈的屁大掌柜,也无须与这般神仙中人太客气,反正注定大献殷勤也高攀不上,何况他也不乐意与人低头哈腰,挣点小钱,日子安稳,不去多想。偶尔能够见到陈平安、齐景龙这样浑身云遮雾缭的年轻人,不也很好。说不得他们以后名气大了,鹳雀客栈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

  只不过想要在藏龙卧蛟的倒悬山,有点名气,却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与卢穗热络闲聊,白首可是对水经山很向往,那边的漂亮姐姐贼多。

  少年其实不花心,只是喜欢女子喜欢自己而已。

  卢穗显然也比平日里那个冷冷清清、一心问道的卢仙子,言语更多。

  白首就大为惋惜,替卢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刘的竟然这都不喜欢她,活该打光棍,被那云上城徐杏酒两次往死里灌酒。

  春幡斋的主人,破天荒现身,亲自款待齐景龙。

  卢穗在一旁为两位年龄悬殊的剑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为何,白首对太徽剑宗没什么敬畏,对姓刘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见到了掌律师祖剑仙黄童后,白首便开始慌张起来。

  其实这次远游剑气长城,要见宗主韩槐子,白首更怕。

  这会儿见到了与自己师父相对而坐的春幡斋邵云岩,白首同样浑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位传说中的剑仙啊。

  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站在山巅的大人物啊。

  至于为何自己师父也是剑仙,朝夕相处,一口一口姓刘的,白首却完全没这份担惊受怕,少年从未深思。

  只是看着眼前的师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岛小修士那边是如何,到了春幡斋见着了剑仙主人,好像还是如何。

  双手接过卢穗笑着递来的一杯茶,白首低头饮茶,便渐渐心静下来。

  齐景龙提及预定养剑葫一事。

  邵云岩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还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

  齐景龙道谢。

  白首听着谷雨钱之前那个数字,当场额头冒汗。

  邵云岩说道:“买卖之外。太徽剑宗不欠我人情,只是齐道友你却欠了我一个人情。实话实说,假定十四颗葫芦,最终炼化成功七枚养剑葫,在这千年之内,皆是早有预定,不可悔改。只是先前其中一人,无法按约购买了,齐道友才有机会开口,我才敢点头答应。千年之内,偿还人情,只需出剑一次即可。而且齐道友大可放心,出剑必然占理,绝不会让齐道友为难。”

  齐景龙笑道:“可以。”

  然后齐景龙犹豫了一下,“若是养剑葫在七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预定一枚?”

  邵云岩微笑道:“只能是价高者得了,我相信齐道友很难得偿所愿。”

  还一些实在话,邵云岩没有坦言罢了,哪怕多出一枚养剑葫的预定,还真不是谁都可以买到手,齐景龙之所以可以占据这枚养剑葫,原因有三,春幡斋与他邵云岩,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剑修的齐景龙,未来大道成就。第二,齐景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剑宗宗主。第三,邵云岩自己出身北俱芦洲,也算一桩可有可无的香火情。

  这些话之所以不用多讲,还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地蛟龙,心中明了。

  齐景龙说道:“确实是晚辈多想了。”

  邵云岩笑道:“托齐道友的福,我才能够喝上卢丫头的茶水。”

  卢穗是水经山宗主最器重的嫡传弟子。

  而邵云岩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卢穗的师父。

  当年春幡斋内的那根先天至宝葫芦藤,是两人一起机缘巧合得到,甚至可以说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终两人却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走到一起,成为神仙道侣。对于葫芦藤的归属,她更是从未改变主意,她越是如此,邵云岩越是心中难安,故而对于她的得意弟子卢穗,膝下无儿女的邵云岩,几乎视为自己女儿。再者,卢穗对刘景龙痴心一片,与当年邵云岩与卢穗师父,何其相似?

  白首有些小小的别扭,这个邵剑仙,为何与那陈平安差不多,一个称呼齐景龙,一个称呼齐道友。

  关于此事,白首在翩然峰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好像姓刘的,最早在山下本姓为齐,后来上山修道,在祖师堂那边记名,却是写了刘景龙。

  邵云岩喝过了茶,谈妥了那枚养剑葫的归属,很快便告辞离去。

  卢穗依旧留下煮茶。

  白首看着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赏心悦目。

  卢穗微笑道:“景龙,可曾看出倒悬山一些内幕?”

  齐景龙点头道:“捉放亭、师刀房在内八处风景形胜,是一座大阵的八处阵眼。倒悬山不单单是一座山字印那么简单,早已是一件层层淬炼、攻守兼备的仙兵了。至于阵法渊源,应该是传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处,在于以山炼水,颠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转天地的神通。”

  卢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刘的,很快就低头去盯着火候,依旧难以掩饰那份百转千回的女子心思。

  齐景龙却自顾自沉思于倒悬山大阵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给姓刘的一锤儿砸脑阔上。

  卢穗仿佛临时记起一事,“我师父与郦剑仙是好友,刚好可以与你一起去往剑气长城。与我同行游历倒悬山的,还有珑璁那丫头,景龙,你应该见过的。我这次就是陪着她一起游历倒悬山。”

  齐景龙点点头。

  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将杯中茶水一口闷了。卢仙子怎么来的倒悬山,为何去的剑气长城,你倒是开点窍啊!

  还点头,点你大爷的头!

  这种事情,真不是他白首胳膊肘往外拐,我那陈兄弟,真要甩你姓刘的十八条大街!

  算了,等见到了陈平安再说吧。

  到时候他白大爷委屈一点,恳请好兄弟陈平安传授你个三五成功力。

  卢穗却已经习惯了,为齐景龙添茶水的时候,轻声说道:“水精宫那边,听说来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是以最强六境跻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边破的瓶颈,受过曹慈不少指点。此次前来剑气长城,那位女子,是想要去城头,学先前曹慈在那边练拳几年。”

  齐景龙微笑道:“我有个朋友如今也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说不定双方会碰上。”

  白首现在一听到纯粹武夫,还是女子,就难免心慌。

  卢穗好奇道:“是那个宝瓶洲的陈平安?”

  上次在三郎庙,齐景龙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为了陈平安,齐景龙才会在三场问剑之前,跑去恨剑山和三郎庙购买东西。所以卢穗对此人,记忆极其深刻。

  齐景龙笑着点头。

  卢穗笑道:“我都对这个陈平安有些好奇了,竟然能够让景龙如此刮目相看。”

  齐景龙依旧没说什么。

  白首忍不住说道:“卢姐姐,我那好兄弟,没啥长处,就是劝酒本事,天下第一!”

  齐景龙转头,面带笑意,看着白首。

  少年一身正气,斩钉截铁道:“这陈平安的酒品实在太差了!有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愤难当!”

  卢穗哭笑不得,景龙怎么找了这么个混不吝的弟子。

  ————

  城头之上。

  剑仙苦夏正对林君璧、严律一行人,传授剑术,苦夏所授,正是剑气长城准许外来剑修研习的一门剑术。

  人人坐在蒲团之上,竖耳聆听苦夏剑仙的指点。

  苦夏先阐述了一遍剑道口诀的大意,然后拆解一系列关键窍穴的灵气运转、牵引、呼应之法,讲述得极其细微,然后让众人询问各自不解处,或是提出自以为是关隘处的症结,苦夏大多是让资质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会补充一二,查漏补缺。

  这门上乘剑术之的古怪之处,在于唯有置身于剑气长城这座剑气沛然的小天地,才有显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强行演练,只是收效极小,对于有机会接触到这门剑诀的外乡剑修而言,多是不缺上乘剑法道术的宗门子弟,意义不大。简而言之,这门剑术,太过讲究天时地利,想要裨益剑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这般身负一国气运的天子骄子,依旧只能在城头之上,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精进道行。

  苦夏其实心中颇有忧虑,因为传授剑诀之人,本该是本土剑仙孙巨源,但是孙巨源对这帮绍元王朝的未来栋梁,观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种死脑筋的,起先不愿退而求其次,自己传道,后来孙巨源被纠缠得烦了,才与苦夏坦言,绍元王朝如果还希望下次再带人来剑气长城,依旧能够住在孙府,那么这次就别让他孙巨源太为难。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传弟子蒋观澄,心中叹息不已。

  既忧愁这个弟子的直肠子,又觉得剑修学剑与为人,确实无需太过相似林君璧。何况比起蒋观澄身边某些个小鸡肚肠、充满算计的少年少女,苦夏还是看自己弟子更顺眼些。苦夏之所以选择蒋观澄作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过蒋观澄的登高之路,确实需要磨砺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团上,双手摊掌叠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见的谪仙人风范。

  严律一直在学林君璧,极为用心,无论是小处的待人接物,还是更大处的为人处世,严律都觉得林君璧虽然年纪小,却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严律以前看人,很简单,只分蠢人和聪明人,至于好坏善恶,根本不在意,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为我所用者,便是最多与之笑言的心中陌路人。

  此次同行剑修之中,其实没有蠢人。只分足够聪明和不够聪明的。

  不够聪明的,像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蒋观澄。还有那个对林君璧痴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够聪明的,像那些当初为林君璧仗义执言的“蠢人”,看似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为这群人不知晓轻重利害?事实上所求为何?不过是想着在林君璧这边,说些讨巧的漂亮话,惠而不费,内心深处,说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一个不小心,年少轻狂,被众口一词,添油加醋,林君璧就要意气用事,与那陈平安不死不休是最好,哪怕退一步,双方最终撕破脸皮,结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陈平安那边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损,也是一个不差的结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个林君璧,对于这帮人而言,损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经愿意去做,更何况还有机会去利己。

  毕竟在绍元王朝,利益关系,盘根交错,此次携手游历,林君璧实在太过出彩,冥冥之中,就算是他们这些绍元王朝的修行晚辈,都察觉到一个真相,一旦让林君璧顺利登顶,未来百年千年,绍元王朝的所有剑修,都会面临一种“一人独占大道”的尴尬处境。

  绍元王朝的林君璧,就会像是中土神洲武学路上的曹慈。

  与之同道者,皆是可怜人。

  在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梦,又是另外一种人,相对更加少些算计。

  可严律反而不太喜欢跟这类人过多往来。

  严律内心更喜欢打交道的,愿意去多花些心思笼络关系的,反而不是朱枚与金真梦,恰恰是那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与身世不输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拢道心坚定、剑意纯粹的金真梦,需要付出严律许多不愿意、或者说不擅长付出的东西。

  林君璧在充当半个传道人的同时,早已分心别处。

  这处城头之上,每隔一段路途,便有剑仙坐镇一方。

上一篇:剑来(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