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盘腿而坐,开始小炼两块斩龙台,打算收入两座窍穴当中,让初一和十五离开养剑葫后,以此磨砺剑锋,一点一点吃掉两座分开的斩龙台。
这块斩龙台,是剑灵姐姐在老龙城现身后,赠送三块磨剑石当中最大的一块。
一直不舍得给初一十五吃掉。
现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尤其是下定决心,要将初一十五同时炼化为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本命物,就无需任何犹豫了。
通过与柳质清这位金丹瓶颈剑修的切磋,陈平安觉得自己压箱底的手段,还是差了点,不够,远远不够。
技多不压身。
连那符箓手段,也可以拿来当一层障眼法。
穿了法袍,袖中藏一大摞寻常符箓,假扮以量取胜的符箓修士。
近身之后就是一位纯粹武夫。
厮杀之间,审时度势,找机会再变为剑修,两把速度得到极大提升的本命物飞剑,让对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最后才是那把剑仙。
陈平安在清晨时分,去了趟老槐街,却没有开门做生意,而是去了那家专门售卖文房清供的老字号铺子,找机会与一位学徒套近乎,大致谈妥了那笔买卖意向,那位年轻学徒觉得问题不大,但是他只坚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九颗出自玉莹崖的鹅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致物件,可以,三天之内,最多十天,十颗雪花钱,但是不能够在蚍蜉铺子售卖,不然他以后就别想在老槐街混口饭吃了。陈平安答应下来,然后两人约好铺子打烊后,回头再在蚍蜉铺子那边细聊。
陈平安随后去了趟路途较远的照夜草堂,见了那位春露圃两大财神爷之一的唐仙师,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传奇修士,早年资质不算出众,并未跻身祖师堂三脉嫡传弟子,最后擅长做生意,靠着丰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终跻身了金丹境,并且无人小觑,毕竟春露圃的修士历来重视商贸。
唐青青自然在场。
不过铁艟府魏白与那位老嬷嬷,已经返回大观王朝。
唐青青亲自煮茶,对坐闲聊之中,那位唐仙师得知年轻剑仙打算当一个甩手掌柜,便主动请求派遣一位伶俐修士,去蚍蜉铺子帮忙。
陈平安说九一分成,唐仙师笑着说没有这样的好事,一成分红,太多了,不过就是个蹲着店铺每天收钱的简单活计,不如将酬金定死,一年下来,照夜草堂派去铺子的修士,收取三十颗雪花钱就足够。只不过陈平安觉得还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较合理,那位唐仙师也就答应下来,反而细致询问,若是在老槐街那边不伤回头客和铺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卖出了溢价,该怎么算,陈平安说就将溢价部分,对半分账。唐仙师笑着点头,然后试探性询问那位年轻剑仙,能否允许照夜草堂这边派出的伙计,在来日入驻蚍蜉店铺后,将既有标价抬高一两成,也好让客人们砍价,但是砍价底线,当然不会低于如今年轻剑仙的标价,陈平安笑着说如此最好,自己做买卖还是眼窝子浅,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选择。
喝过了茶水,聊完了正事,说了一些你说我好我说你更好的客气话,陈平安告辞离去。
唐青青与她爹站在大门外,她疑惑道:“爹,渡船上边的事,我可是与你一五一十说清楚了的,如今咱们春露圃又那么重视他,还是一位能够让柳剑仙离开玉莹崖,亲自跑去惊蛰府邀请喝茶的高人,今儿人家找上门来,喝咱们家的茶水,多大的面子啊,爹为何还要如此斤斤计较?真要与他交好,咱们家又不缺神仙钱,直接全盘买下铺子存货不就成了,他赚了大钱,咱们稍微亏一点,又不是赔本买卖,不是更好?”
男人摇头道:“天底下没有这么做买卖的,这位年轻剑仙要是明摆着上门要钱,爹不但会给,还会给一大笔,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当是破财消灾了。但既然他是来与咱们照夜草堂做买卖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规矩来,如此才能真正长久,不会将好事变成坏事。”
男人看自己女儿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他笑道:“除了那种骤然富贵的情况不去说它,世间所有长久买卖,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各种各样的生财之道,有一点是相通的。”
男人从袖中取出一颗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铜钱,已经珍藏多年,男人将它摊放在手心,“对此物,得尊重。”
陈平安随后又去拜访了一位老妪,是金丹船主宋兰樵的恩师,老妪同样是金丹修士,不过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席之地,宋兰樵却无此待遇,简单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师堂议事,老妪与老祖谈陵在内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唐青青父亲也有一把椅子,只是位置最靠后,而宋兰樵就只能站着。
老妪见到了年轻剑仙,笑逐颜开,拉着陈平安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陈平安始终不急不躁,直到老妪自己开口,说不耽误陈剑仙修行了,陈平安这才起身告辞。
登门拜访老妪的礼物,是一件没有放到蚍蜉店铺的灵器,不俗气,却不算太值钱,但是十分讨喜。
老妪想要回礼一份,被陈平安婉拒了,说前辈若是如此,下次便不敢两手空空登门了,老妪开怀大笑,这才作罢。
等到陈平安返回老槐街,刚过晌午,便开了铺子大门,依旧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生意有些冷清啊。
来来往往,瞧着热闹,一个时辰才做成了一桩买卖,入账六颗雪花钱,有位年轻女修买走了那头月宫种的一件闺房之物,她往柜台丢下神仙钱后,出门的时候,脚步匆匆。
害得陈平安都没好意思说下次再来。
陈平安有些后悔没把柳质清再拉来当个伙计。
柳大剑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神女图,他怎么就不好意思让他来帮着铺子招徕生意了?
这是帮你柳质清修心好不好。
黄昏来临,那位老字号店铺的学徒快步走来,陈平安挂上打烊的木牌,从一个包裹当中取出那四十九颗鹅卵石,堆满了柜台。
那年轻人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问道:“真是玉莹崖之物?”
陈平安笑道:“放心,不是什么烫手东西,至于到底怎么来的,你别管。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老槐街有一座不长脚铺子的人,又有这么多贵重之物搁在里边,你觉得我会为了这点神仙钱,去试一试看柳大剑仙的飞剑快不快?”
年轻人松了口气。
他抓起一颗鹅卵石,掂量了一下,然后仔细打量一番,笑道:“不愧是玉莹崖灵泉里边的石头,石质莹澈异常,而且温润,没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难褪干净的火气,确实都是好东西,放在山下匠人眼中,恐怕就要来一句美石不雕了。掌柜的,这笔买卖我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与师父学成了一身本事,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难寻,咱们铺子眼光又高,师父不愿糟践了好东西,所以喜欢自己动手,只是让我们一旁观摩,我们这些徒弟也没辙,刚好拿来练练手……”
说到这里,年轻人有些尴尬。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实话再难听,也是实话。只是希望你练手可以,还是要多花些心思,毕竟玉莹崖老坑石头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刻坏了一颗就少一颗。”
年轻人双指并拢,手腕一拧,脸上满是自信神色,向那位年轻掌柜拍胸脯保证道:“这可是我出道以来的前几刀,不会马虎的。”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笑道:“那我就将第一颗鹅卵石送你,算是恭贺许小师傅头回出刀。”
年轻人有些腼腆,“这不太好。”
陈平安指了指那对鹅卵石,笑道:“随便挑一颗,但是必须答应我,第一颗鹅卵石雕刻之后,归你,其余的,随后下刀,也要上心。”
年轻人涨红了脸,“掌柜的,只管放心!保证颗颗都是我的十分气力,十成功力!说不定还有一两刀神来之笔,总之绝不让掌柜的蚍蜉铺子所托非人。”
陈平安笑着点头。
刻石如烧瓷拉坯。
一样讲究熟能生巧,万事开头难。
第一颗属于年轻人自己的鹅卵石,他只要卯足劲真正用心了,那么随后鹅卵石的下刀,就会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意思,哪怕稍稍分心一二,相较于先前的纯粹买卖而下刀,总体而言,所有石头的整体品相,依旧会更好,蚍蜉铺子自然可以卖价更高,轻松就找补回来一颗玉莹崖鹅卵石的损失,不出意外,蚍蜉铺子挣得只会更多。
世事从来不简单,就看愿不愿意琢磨了。
至于会不会因为来蚍蜉铺子这边接私活,而坏了年轻伙计在师父那边的前程。
春露圃多的是会打算盘的聪明人。
陈平安让年轻学徒将那些鹅卵石连同包裹一起带走,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后,只需要自己或是让朋友送来蚍蜉铺子就行,就说自己是老掌柜的朋友,到时候新掌柜不会有任何为难。或是雕一件来铺子取走一件,年轻人一番权衡利弊之后,觉得后者更加安稳,便让这位好说话的年轻掌柜放心,若是丢了某颗鹅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赔偿一颗雪花钱。
不曾想那位年轻掌柜又说,真丢了又赔不起,无妨,只要手艺在,蚍蜉铺子这边都好商量。
年轻人笑着离去。
陈平安站在店铺门口,目送那人离去。
依稀看到了一位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随后一天,挂了足足两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铺子,开门之后,竟然换了一位新掌柜,眼力好的,知道此人来自唐仙师的照夜草堂,笑脸殷勤,迎来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铺子里边的货物,总算可以还价了。
这天,依旧一袭普通青衫的陈平安背起竹箱,带起斗笠,手持行山杖,与那两位宅邸侍女说是今天就要离开春露圃。
那位金丹修士嫡传弟子的年轻女修,说谈老祖已经捎话给宅邸这边,符舟赠予陈剑仙了,无须客气。
陈平安道谢之后,也就真不客气了。
祭出符箓飞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尽头就是那棵荫覆数亩地的老槐树。
年轻青衫客站在槐树底下,仰头望去,站了许久。
许多过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
第516章 山水迢迢
一袭青衫走过了兰房国,一路北游。
兰房国盛产名贵兰花,一国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几乎只看天价兰花有几株。
除此之外,再无特殊,但是会有一些习俗,让人记忆深刻,例如妇人喜欢往江中投掷金钱卜问吉凶,国内百姓,无论富贵贫贱,皆喜好放生一事,风靡朝野,只是上游虔诚放生,下游捕鱼捉龟的场景,多有发生。更有那拉船纤夫,无论青壮妇人,皆裸露上身,任由日头曝晒背脊,勒痕如旱田沟壑。还有各地遇上那旱涝,都喜欢扎纸龙王游街,却不是向龙王爷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断鞭打纸龙王,直至稀碎。
兰房国以北是青祠国,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观如云,大肆打压佛门,偶见寺庙,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就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属金扉国,尚武之风极其浓烈,市井斗殴几乎处处可见,而且往往见血,多有富贵门户的年少恃强者,嗜好张弓横刀,成群结队,策马远游,臂鹰携妓狩猎四方,旁若无人。金扉国君主自身便是沙场行伍出身,属于篡位登基坐上的龙椅,崇武抑文,庙堂之上,经常会有文臣高官鼻青脸肿地退朝回家养伤。
在别处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国百姓眼中,亦是习以为常,什么大学士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什么礼部尚书满嘴圣贤道理讲不过大将军的钵大拳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这一路,在山崖栈道遇细雨,雨幕如帘,雨声淅沥如微风铃声。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兰花,手舞足蹈,貌似癫狂。
深夜虫鸣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摇曳。
即将进入梅雨时节了。
这天陈平安在一座金扉国郡城外的山野缓行,此处虎患成灾,所以金扉国任侠意气的权贵子弟,经常来此狩猎,陈平安一路上已经见过好几拨佩刀负弓的游猎之人,来往呼啸成风,而且大多年纪不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轻女子,英姿飒爽,弓马熟谙,年纪大一些的随行扈从,一看就是沙场悍卒出身。
陈平安前几天刚刚亲眼见到一伙金扉国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庙聚众豪饮,在祠庙墙壁上胡乱留下“墨宝”,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绘木雕神像,走出祠庙大门,将神像摔出,嚷着要与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庙远处躲清静的山神老爷和土地公,相对无言,唉声叹气。
黄昏中,陈平安没有走入郡城,而是远离官道,翻山越岭,大致沿着一条山野小路蜿蜒前行,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矫健,应该都属于江湖上的练家子。陈平安一袭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缕青烟拂过,入夜后,小径上的行人依旧没有举烛,深夜时分,陈平安骤然而停,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上,举目远眺,一座四面皆悬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巅,灯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陈平安脚下这座高山与之牵连的一座铁索木板桥,可以去往那座山顶“小镇”,夜间山风拂过,整座桥都会微微晃荡。
瞧着像是一座声势不小的江湖门派,因为附近灵气淡薄,比起银屏国槐黄国边境线略好而已,不是一处适宜练气士修行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嚼着一块干饼,养剑葫内已经装上了十数斤兰房国酒水,一路喝酒次数不多,剩下颇多。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哪怕是小炼,那两块斩龙台依旧进展缓慢,一路行来,依旧没能完整炼化。
不知不觉,对面山顶那边灯火渐熄,最终唯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天亮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往自己身上张贴了一张鬼斧宫杜俞那边学来的驮碑符,继续修行。
北游之路,走走停停,随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赶到北俱芦洲东部的绿莺国即可,绿莺国是那条大渎入海口。北俱芦洲中部地势,中央高耸,东西两向不断倾斜向海面,北方更高,整个北俱芦洲,从骸骨滩往北,大致地理形势,依次升高如台阶,大渎源头在北方,有十数条水势巨大的江河汇入大渎河床当中,造就了一条大渎拥有两大入海口的罕见奇观。
陈平安彻底小炼两块斩龙台后,化虚搁放在两处曾经各有“一缕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当中,飞剑初一十五分别入驻其中。
每次飞剑撞击斩龙台、磨砺剑锋引发的火星四溅,陈平安都心如刀割,这也是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缘由,陈平安的小炼速度,堪堪与初一十五“进食”斩龙台的速度持平。等到它们吃光斩龙台之后,才是铺垫,接下来将初一十五炼化为本命物,才是关键,过程注定凶险且难熬。
但是这种仿佛重返落魄山竹楼给人喂拳的感觉,陈平安反而觉得格外踏实。
桥上,响起一辆辆粪车的轱辘声,桥这边的高山之中开辟出大片的菜圃。随后是一群去远处山涧挑水之人,有稚童折柳尾随,蹦蹦跳跳,手中晃荡着一个做样子的小水桶。山顶小镇之中,随即响起武人练习拳桩刀枪的呼喝声。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谷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烦的。先前那些在后半夜陆陆续续返回山上小镇的身影,也大多人人包裹,期间还有人牵着驮着重物的骡马,过桥返家。
陈平安打算再在这边留两天,争取一鼓作气以那脱胎于碧游宫祈雨碑文的仙诀,彻底小炼两块斩龙台,随后再动身赶路。
包括这金扉国在内的春露圃以北的十数国,以大篆王朝为首,武运鼎盛,江湖武夫横行,到了动辄数百武夫联手围攻山上仙门的夸张地步。
广袤版图上,只有一位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能够勉强不遭灾厄,只是门中弟子下山历练,依旧需要小心翼翼。
陈平安一开始在春露圃听说此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听说北俱芦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后,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芦洲如今拥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强者,与数位山上剑仙都是至交好友,不知为何在数年前走火入魔,被数位上五境修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合力拘押起来,毕竟不能放开手脚厮杀,免得不小心伤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还重伤了一位玉璞境道门神仙,暂时被关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谢实从宝瓶洲返回后颁布法旨。
最年轻一位,刚刚百岁,是北方一座宗字头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女子剑仙,其实双方年龄悬殊,两人能够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极多。
然后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数十年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众说纷纭,有说已死,死于与一位宿敌大剑仙的生死搏杀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说去往了茶花洞天,试图大逆行事,以灵气淬炼体魄,如同年少时在海边打潮打熬体魄,然后再与那位在甲子前刚刚破境的猿啼山大剑仙厮杀一场。
最新一位,来历古怪,出手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出手,拳下几乎不会死人,但是拆了两座山头的祖师堂,俱是有元婴剑修坐镇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芦洲山水邸报才敢断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据说此人与狮子峰有些关系,名字应该是个化名,李二。
大篆王朝还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对容易见到,是位女子大宗师,是一位剑客,如今担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跻身远游境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生注定无望山巅境。
简而言之,在这里,江湖武夫嗓门最大,拳头最硬。
陈平安如今对于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实在是有些琢磨不透了。
当初想要向宋老前辈问剑的青竹剑仙苏琅,是第一个。
苍筠湖龙宫向自己偷袭出拳的,是第二个。
渡船之上铁艟府小公子魏白身边的廖姓扈从,第三个。
陈平安其实挺想找一位远游境武夫切磋一下,可惜渡船上高承分身,应该就是八境武夫,但是那位气势极其不俗的老剑客,自己拿剑抹了脖子。头颅坠地之前,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斩获”,其实也算英雄气概。
先前在金扉国一处湖面上,陈平安当时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钓,远远旁观了一场血腥味十足的厮杀。
似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楼船上发生了内讧,数十人分成两派,兵器各异,其中十余位大概能算金扉国顶尖高手的江湖人,约莫是些五六境武夫,双方打得胳膊头颅乱飞,随后出现了七八艘金扉国军方的楼船战舰,高悬明灯,湖上光亮如昼,将最早那艘楼船重重围困,先是十数轮劲弩强弓的密集攒射,等到厮杀双方武夫撂下十数条尸体,余下众人纷纷躲入船舱躲避后,军方楼船以拍杆重击那艘楼船,期间有身负伤势的江湖高手试图冲出重围,不愿束手待毙,只是刚刚掠出楼船,要么被弓弩箭雨逼退,要么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当场击杀,要么被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子剑客以剑气拦腰斩断,还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站在楼船底层,手持一杆铁枪,起先没有出手。
一些个佯装负伤坠湖,然后尝试闭气潜水远遁的江湖高手,也难逃一劫,水底应该是早有精怪伺机而动,几位江湖高手都被逼出水面,然后被那魁梧武将取来一张强弓,一一射杀,无一例外,都被射穿头颅。
在金扉国军方战船靠近后,陈平安就已驾驭一叶扁舟悄然远去。
最后一幕,让陈平安记忆深刻。
那女子剑客站在船头之上,不断出剑,无论是漂浮水上尸体,还是负伤坠湖之人,都被她一剑戳去,补上一缕凌厉剑气。
估计最后湖心楼船就没能活下几个。
能活下来的,极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内应。
陈平安最后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战船顶层,向那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抱拳行礼。
陈平安闭上眼睛,继续小炼斩龙台。
修行一事,真正涉足之后,就会发现最不值钱又最值钱的,都是光阴岁月。
至于那桩江湖事,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有出手的念头。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举目望去,桥上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是位底子尚可的纯粹武夫,约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纯粹武夫,女子站在摇晃铁索上缓缓而行,年纪不大却稍稍显老的男子担心不已,到了桥头,女子轻轻跳下,被男子牵住手。
两人沿着山路牵手而行,窃窃私语,什么都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