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进了城,为了免得那卖炭汉子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有一起跟着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那座城隍庙。
其实陈平安看得出来,那个汉子是一位纯粹武夫,约莫是三境巅峰左右,在见到自己的身形后,汉子才故意呼吸浑浊、脚步轻浮起来,想必在银屏国江湖上,一位底子还不错的三境武夫,本该小有名气才对,至于为何成了个乡野樵夫卖炭人,拖家带口挣辛苦钱,想必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这些陈平安不会去探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双方分道扬镳之后。
汉子牵着牛车,两个孩子依旧无忧无虑,四处张望,汉子笑了笑,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远去背影,自言自语道:“连我是个江湖人都没看出来,那就该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来趟这浑水了,那些个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龙一般的存在,随便晃荡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那边。
陈平安笑了笑。
那汉子是个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说北边的那座灵宝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应该是想要让自己早些离开随驾城这座是非之地。
巧了,那耍猴老人与年轻负剑男女,都是一路,跟陈平安一样都是先去的城隍庙。
陈平安便故意慢了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然后在半路一座字画铺子驻足,在铺子里边看了一炷香的字画,没买字画,倒是花了几两银子,买了几本原本店铺用来当添头附赠的册子,专门介绍银屏国一带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书籍版刻还算精良,只不过算不上什么善本,内容讨喜而已。
收入竹箱后,离开铺子,已经不见老人与男女的身影。
临近城隍庙后,陈平安脸色有些凝重,香火袅袅,在城隍庙外的大街上,就能闻着那股香火独有的气味,但是走过的山水祠庙多了,就会知道,香火多寡浓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纯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统祠庙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创建的淫祠也罢,都要看那香火精华有几斤几两。在陈平安凝神望去之后,只见这座气势巍峨规模宏大的城隍庙,香火萦绕,像是被城隍爷用了秘法拘押起来,半点不泄露出去,这就属于僭越之举了,所有朝廷正统祠庙,山水神祇、城隍庙和文武庙在内,都要反哺一地山水,会剥离出一部分香火精华散入周边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苍生,庇护百姓,这才能够形成一个循环,而不是像眼前这座城隍庙这样,滴水不漏,悉数收入自家囊中。
陈平安轻轻叹息,其实可以理解,这是庙中那尊金身神祇用来吊命的自救之举,当下已经顾不得其它了,有些类似饮鸩止渴,长久以往,祸事只会不断累积变大。
世间人与事,理解那些脉络,不意味着认同。
陈平安没有走入这座按律司职守护城池的城隍庙,先前那位卖炭汉子虽然因为想要藏拙,故意说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亲自来过这里拜神祈愿且心诚的,不敢胡乱开口,所以对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爷,陈平安大致听了个明白,这座随驾城城隍庙的规制,与其它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楼,亦有按照本地乡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财神殿、元辰殿等。不过陈平安还是与城隍庙外一座开香火铺子的老掌柜,细细询问了一番,老掌柜是个热络健谈的,将城隍庙的渊源娓娓道来,原来前殿祭祀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将,是早年一个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勋人物,这位英灵的本庙金身,自然在别处,此地真正“监察福祸、巡视幽明、领治亡魂”的城隍爷,是后殿那位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银屏国皇帝诰封的三品侯爷。
说到这份诰命的时候,老掌柜笑眯眯问道:“年轻人,是不是想不通为何只是个三品侯爷,这位文官老爷生前可是当了正二品尚书的。”
陈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与老掌柜问来着,有说法?”
若说这浩然天下众多祠庙的规矩讲究,陈平安其实早已门儿清了。只不过想要做到入乡随俗,到底怎么个随法,自然是入乡先问俗。
老掌柜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跟香火铺子请了一筒香。
上道。
老掌柜哈哈大笑,这才开始说起里边的那点门道,“年轻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晓得这官场,很正常,官场上的爵位与官品,是不太一样的,更别提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爷们的品秩,又不一样,怎么,听迷糊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是有些复杂了。”
老掌柜开始显摆起来自己的学识,摇头晃脑道:“咱们这位城隍爷,早先在开国皇帝手上,其实才封了位四品伯爷,只是一直香火灵验,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咱们这位城隍爷追赠为三品侯爷,当时好大的排场,礼部的尚书老爷亲自离京,那么大一个官,亲自带着圣旨到了咱们随驾城,进城后,又挑了个黄道吉日,铺子外边这条街,瞧见没,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队衙役从头到尾,都先洒水清洗了一遍,还不许外人旁观,我是为了看这场热闹,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铺子里边了,这才得以见到了那位尚书老爷,啧啧,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远远看一眼,咱都觉得贵气。”
老掌柜得意洋洋,“咱们这,别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边那位自家城隍爷的待遇,已经相当于州城城隍爷了,除了京城城隍庙与陪都那座都城隍庙,诰命便再没有更高的了。年轻人,所以你请了香,去庙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头,虽说这城隍庙历来是读书人求文运更灵验些,但是咱们城隍爷官位高,本事大,想来你只要心诚一些,也会庇护一二。”
陈平安又问了些城隍庙内的文武属官,果然还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两尊、和枷锁将军一位。这些辅佐城隍爷的属官,又各有来历,老掌柜无比熟稔,说得有门有道,只是当陈平安问起可曾亲眼见过城隍爷显灵现身,老掌柜便有些哑口无言,脸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咱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够见着城隍爷的真身,便是站在了眼前,也认不得才是。
陈平安笑道:“理应如此,老话都说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想必这些神灵更是如此。”
老掌柜脸色这才好转。
银屏国城隍爷的礼制,与宝瓶洲大体相同,但仍是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两事上,便有差异。
但是银屏国当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寻常,应该是察觉到了此处城隍爷的金身异样,以至于不惜将一位郡城城隍越级敕封诰命。
陈平安离开香火铺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庙。
宁睡坟冢,不睡破庙。
即是此理。
一旦世间山水灵气转换、很容易招来福祸颠倒的局面。
陈平安走向那座火神祠,城隍庙气象尚未有崩散迹象,应该还可以维持一段时日。
火神祠那边,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庙的那种乱象,此地更加香火清明平稳,聚散有序。
但是同样没有步入其中,他如今是能够以拳意压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是涉足祠庙之后,是否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关注,陈平安没有把握,如果不是这趟北俱芦洲东南之行太过仓促,按照陈平安的原先打算,是走完了骸骨滩那座摇曳河水神庙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几座大祠庙才对,亲自勘验一番。毕竟类似摇曳河祠庙,主人是跟披麻宗当邻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门烧香,人家未必当回事,人家见与不见,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没有在祠庙现身,却扮演了一番撑蒿船夫、想要好心点拨自己来着。
陈平安又在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铺子逛荡一次,询问了一些那位神灵的根脚。
有一点与城隍庙那位老掌柜差不多,这位坐镇城南的神灵,亦是从未在市井真正现身,事迹传说,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爷更多一些,而且听上去要比城隍爷更加亲近百姓,多是一些赏善罚恶、嬉戏人间的志怪野史,而且历史久远了,只是代代相传,才会在后人嘴上流转,其中有一桩传闻,是说这位火神祠老爷,曾经与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涝不断的苍筠湖“湖君”,有些过节,因为苍筠湖辖境,有一位水仙祠庙的渠主夫人,曾经惹恼了火神祠老爷,双方大打出手,那位大溪渠主不是敌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终结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过路剑仙,劝下了两位神灵,才使得湖君没有施展神通,水淹随驾城。
陈平安想了想,便直接离开了随驾城,直接拣选了一条山岭小路,秘密去往那苍筠湖辖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实不过相当于河婆的神祇果真还在,便可以旁敲侧击一番,看看能否从中知晓随驾城的内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祸事,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则看看再说。
夜幕中,陈平安沿着一条宽阔溪流来到一座祠庙旁,道路杂草丛生,人烟罕至,由此可见那位渠主夫人的香火凋零。
而这座祠庙其实距离市井小镇不过数十里路而已。
不过陈平安先前在溪湖交汇处的一座山头上,看到一伙人正手举火把往祠庙那边行去。
陈平安便一路尾随,听他们的言语交流,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吃饱了撑着的市井少年、青壮,竟是比拼各自的胆识高低来了,看看谁进了祠庙内,真敢去调戏那位渠主娘娘。这种事情,市井乡野中其实倒也常见,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当年就有,如果有哪家孩子,谁敢在神仙坟睡上一宿,那可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了,杏花巷曾经有个同龄人,自称他在神仙坟躺了一晚上,结果在老槐树下,当他趾高气扬提及此事,一下子获得了旁边许多同龄人的仰慕,“经此一役”,他成了个杏花巷一带的孩子王,在那之后的岁月里,以欺负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为乐,当然更想着能够在过家家的时候,让那个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妇,只可惜被宋集薪大骂不已,稚圭则从来都是板着脸的模样,眼神冷漠,跟着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镇,那个同龄人则带着跟屁虫在后边朝他们这对主仆丢泥块。
事实上那一晚,陈平安刚好去那边拜菩萨,远远瞧见了那个同龄人,不过是在神仙坟外边晃了几步路,就飞奔回家了。
今夜陈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亏待自己,带足了酒肉。当这些人进了那座不过两进院落的水仙祠庙,匾额倾斜,庙内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上爬满了绿意浓浓的薜荔,陈平安就坐在庙外远处一棵大树上,视野开阔,陈平安将行山杖横放在膝,双手笼袖,举目望去,静观其变。
陈平安取出干粮,摘下装有宝镜山深涧水的养剑葫,开始吃起了宵夜,这一路奔波飞掠,可不是什么闲庭信步。
小祠庙里边,已经燃起好几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荤话连篇。
供奉有一高两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绘神像,只是岁月无情,漆彩剥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应该是随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长,璎珞垂珠,色尤姝丽。
陈平安扫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这也是那些市井浪荡子的幸运。
陈平安打算吃过了干粮,就去一趟苍筠湖,只是这位湖君在岸上并无祠庙,有些头疼。实在不行,还得露面现身,问一问那些色胆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还有什么水神祠庙。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开始炼化那几口宝镜山的深涧阴沉之水。
同时心神缓缓沉浸,以山上入门的内视之法,阴神内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书记载内容,很容易让后世翻书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为何是白马,书上就从无解释。
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见,以大鱼大蛟为候。更是让人费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庙金身,从来不算少见。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睛,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机,寂然不动。
唯有视线望向远处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牵动天地灵气细微变化的涟漪波动,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看到那边水色潋滟,一前两后三位女子,姗姗而来,为首女子,身穿彩衣,衣带飘摇,水雾朦胧,身后两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庙中的模样,只不过姿色其实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实姿色远远不如神像所绘,不知当年为祠庙渠主神像开脸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时,心中作何想。
再转移视线,陈平安开始有些佩服庙中那拨家伙的胆识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荤话不断,引来哄堂大笑,怪叫声、喝彩声不断。
年少时,大抵如此,总觉得不守规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还有那年少时,遇见了其实心中喜欢的少女,欺负她一下,被她骂几句,白眼几次,便算是相互喜欢了。
那三位从苍筠湖而来的女子,临近祠庙后,便施展了障眼法,变成了一位白发老妪和两位妙龄少女。
老妪嘴角冷笑不已,进了祠庙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壮男子见着了这鹤发鸡皮的老妪,和身后两位水灵如青葱少女,顿时傻眼了。
一时间祠庙内鸦雀无声,唯有火堆枯枝偶尔开裂的声响。
尤其是那个双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颈、双腿缠绕腰间的少年,转过头来,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边青壮男子,颤声道:“不会真是水神娘娘问罪来了吧?”
那男子摇摇头,从错愕变成了惊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个走夜路的老嬷嬷,带着俩孙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们不认识的,咱们艳福不浅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渍,由于知晓这男子的脾气秉性,真怕他喝酒上头,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劝说道:“哥,咱们可别冲动,闹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壮男子嗤笑道:“闹大了?闹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饭,刚好娶进门当媳妇。你们都别跟我抢,那俩丫头片子,我瞧着都挺中意,不过我厚道,只要左边那个,右边的,你们自个儿慢慢商量。”
老妪佯装慌张,就要带着两位少女离去,已经给那男子带人围住。
那个胆子最大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经从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双手叉腰,看着门口那边的光景,嬉皮笑脸道:“果然那挎刀的外乡人说得没错,我如今桃花运旺,刘三,你一个归你,一个归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
望向庙内一根横梁上。
坐起一人,是个粗眉壮汉,腰间挂刀,双腿挂下,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扯去身上一张黄纸符箓,被撕下后,符箓砰然燃烧殆尽。
老妪神色大惊。
那汉子笑道:“不用点法子,钓不起鱼儿。”
汉子舒展筋骨,同时一挥袖子,一股灵气如灵蛇游走四方墙壁,然后打了个响指,祠庙内外墙壁之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图则如飞鸟。
他那拨市井蠢货动身之前,就率先潜入这座水仙祠庙,画符之后,又用了独门符箓和秘术,如同龟息隐匿之术,这才能够蒙蔽自身气机,不然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吓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师门赖以成名的好手段,名为雪泥符,又名飞鸟篆,符成之后,最是隐蔽,不易察觉,真正如那飞鸿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不过除了这门符箓绝学之外,自家师门到底是一座响当当的兵家门派,而且精于刺杀,又与寻常兵家势力不太一样,故而同门师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将相公卿的贴身扈从,虽然在这十数国版图上,师门算不得最顶尖的仙家势力,可仍是没人胆敢小觑。只不过他性子野,受不得约束,数十年间,独独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没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鳅、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侠,生杀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个所谓的女侠,更是别有滋味。
汉子此刻看着那老妪和两位少女,已经视为囊中之物。
老妪缓缓问道:“不知这位仙师,为何处心积虑诱我出湖?还在我家中如此作为,这不太好吧?”
汉子伸手一抓,从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丢出,嫌弃道:“这帮小兔崽子,买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尿骚-味,喝这种酒水,难怪脑子拎不清。”
汉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妪,“我师弟与你家苍筠湖湖君,不太对付,刚好这次我奉师命要走一遭随驾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龙宫,不好找,知道你这娘们,从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怨妇,当年我那傻师弟与苍筠湖的恩怨,归根结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赶来,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还真不怵他半点。不都说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脔嘛,回头我玩死了你,再将你尸体丢在苍筠湖边,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妪脸色惨白。
两位侍女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渠主夫人还能维持障眼法,她们已经灵气涣散,隐隐约约显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荡子更是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尤其是那个站在神台上的轻佻少年,已经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瘫软。
陈平安虽然不知那汉子是如何隐蔽气机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显了,祠庙三方,都没什么好人。
那个唯一还坐在篝火旁的少年,还算剩下些良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老妪干脆撤了障眼法,挤出笑容,“这位大仙师,应该是来自金铎国鬼斧宫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开始破口大骂:“他娘的就你这模样,也能让我那师弟春风一度之后,便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早年带他走过一趟江湖,帮他散心解闷,也算尝过好些权贵妇人和貌美女侠的味道了,可师弟始终都觉得无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远处树枝上,始终双手笼袖的陈平安眯起眼。
庙门口那渠主夫人脸色难看,仍是语气谄媚道:“当年我与仙师的师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鸳鸯,而是铁了心要做一对不合规矩的神人道侣,只是被藻溪渠主那个贱婢陷害,将此事偷偷禀报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劝湖君,他仍是执意要出手伤人,才有了那么一桩误会,仙师大人明鉴啊。”
渠主夫人见那横梁上的汉子,已经开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娇媚笑道:“仙师大人,我这两位婢女生得还算俊俏,便赠予仙师大人当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怜惜一二,来年厌烦之后,能够将她们送回苍筠湖。”
汉子问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师大人瞧得上眼,不嫌弃奴婢这蒲柳之姿,一并侍寝又何妨?”
汉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两下,“这些个腌臜货,你如何处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该死,碍了仙师大人的眼,更是万死。我这就将这些家伙清理干净?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盏潋滟杯,以苍筠湖水运精华做酒水,刚好借此机会,请君宽饮开怀,我亲自为仙师大人倒酒,这两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宫廷舞姬出身,她们宽衣解带之后,起舞助兴。”
汉子依旧笑意玩味,默不作声。
这愈发让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刹那之间。
汉子毫无征兆地一刀劈斩而出。
渠主夫人吓得一缩头,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却不是取她头颅,而是去往祠庙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转头望去。
只见一棵大树那边,被刀光映照之下,树枝之上,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微微抬头,一手犹然缩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与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气撞在一起,衬托得那个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汉子心中惊讶,脸色不变,从坐姿变成蹲在横梁上,手中持刀,刀锋雪亮,啧啧称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气精纯,凝练圆满,银屏国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武学大宗师了?我可是与银屏国江湖第一人打过交道的,卯足劲,倒也挡得住这一刀,却绝对无法如此轻松。”
陈平安轻轻收起手掌,最后一点刀光散尽,问道:“你先前贴身的符箓,以及墙上所画符箓,是师门秘传?只有你们鬼斧宫修士会用?”
汉子笑道:“接下了与你打招呼的轻飘飘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装大爷?”
汉子从横梁上飘落在地,当他大踏步走向庙门口,渠主夫人和两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开的市井男子,都赶紧避让更远。
汉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报上名号!若是与我们鬼斧宫相熟的山头,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艳遇,见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侠仗义,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壮只觉得这仙师说得吓人肝胆。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却很是意外,姓杜的这番言语,其实说得大有玄机,谈不上示弱,可绝对称不上气焰跋扈。
接下来,更让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惊。
那个年轻游侠一闪而逝,站在了祠庙敞开大门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轻轻拧转,脸色狰狞道:“是分个胜负高低,还是直接分生死?!”
结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没打死我,已经快吓死我了。”
渠主夫人真是没胆子笑出声,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骤然间,渠主夫人心思急转,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宫杜俞!你是那对金铎国山上大道侣的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