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0章

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茫然起身,阮姑娘之前说她爹答应借钱给自己,不过得等一旬左右,难道是反悔了?

  青衣少女有些心虚,跟在陈平安身后。

  阮邛坐在竹椅上,让陈平安坐在之前吴鸢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声,笑道:“爹,这两张椅子是陈平安做的,还不错吧?”

  阮邛黑着脸道:“我跟陈平安谈正事,秀秀你别打岔。”

  陈平安赶紧坐端正,“阮师傅你说。”

  阮邛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大概有三四两的样子,“去小镇骑龙巷那边,给爹买一壶上好的桃花春烧,剩下的零钱你自己买些糕点。”

  阮秀有些不愿意。

  阮邛佯装收起银子,“那你去铸剑室盯着炉子火候吧,一个时辰后结束。”

  阮秀抢过钱就跑。

  等到自家闺女跑远,阮邛开门见山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铜钱?”

  陈平安脸色如常,点头道:“有。”

  阮邛似乎比较顺眼少年的诚实,脸色好转几分,“像你这样手头有三袋子金精铜钱的小镇百姓,找不出第二个。哪怕是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过两袋,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镇的小户人家,有八户用自家的宝贝各自换来一袋金精铜钱。基本上小镇的值钱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还能剩下个七八件,品相还可以。”

  “接下来小镇会有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当然,你肯定性命无忧,我之所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铜钱,既别捂在手里烂掉,也别随随便便用掉。小镇在我之前的每六十年,会开门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数量不等的人进入小镇,任由他们寻找机缘。从今往后,就没有这样的规矩了,会越来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骊小镇,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铜钱,就格外扎眼,终究会给你惹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这个人,又很怕麻烦,到时候难免要为你出头,但是我阮邛三天两头跟一群小屁孩过招,我嫌丢人。所以我就给你提一个建议,听不听,听完之后,你自己决定。”

  “在说建议之前,跟你事先说清楚一点,当下是金精铜钱最值钱的时候,却不是谁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为大骊皇帝打算要将披云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开山,卖给与大骊交好的各大势力门派。这六十一山,价格高低,因大小而异,外界之所以趋之若鹜,在于如今骊珠洞天大阵破碎,降为人间福地一样的存在,灵气虽然骤减,但是比起寻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筹,丝毫不比有正统山神坐镇的山脉逊色,况且大骊皇帝许诺此地将来会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镇,使得六十年之后方圆千里,依然风生水起,灵气充沛,所以现在‘买下山头’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今天买下山头,然后我明天死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镇老老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会莫名其妙就暴毙,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样的货色找你麻烦,如今小镇已经没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惮,需要齐静春担心的,我不用。齐静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帮你摆平,因为到了这会儿,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骊朝廷贱卖山头一事,是为了赚取大骊境外的香火情,属于亏本赚吆喝,答应买下任何一座山之后,三百年之内,哪怕买山之人死了,甚至没有子嗣继承,大骊一样在三百年之期内,绝不擅自收回山头,会任其荒废。最后,就是我这次会率先拿到三座山,风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后也能拿到几座,我们可以接壤毗邻,假设你如果无力开山获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三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红,坐享其成,子孙后代,亦是如此。”

  这是细水流长的富贵,多少世族豪阀梦寐以求。

  阮邛不屑自夸,便没有说破。

  陈平安好奇问道:“阮师傅,那些山头大致价格如何?”

  阮邛随口说道:“最小的那座山头,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骊朝廷命名为真珠山,叫价是一枚金精铜钱,不过必须是迎春钱。”

  陈平安惊讶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实连峰字也不沾边,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钱,不划算,这是因为大骊实在没办法喊价半颗金精铜钱。”

  陈平安嘀咕道:“一颗铜钱而已,再小的山头,五百年,整整三百年都归自己了,怎么想都划算啊。”

  阮邛继续说道:“中等山头如玄李山、大雁山、莲灯峰等,大骊那边估价在十到十五颗金精铜钱左右。最大的一条小山脉和其它两座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铜钱。这还是因为无人竞价一说,归根结底,大骊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们在东宝瓶洲的各条人脉,希望他们背后的真正靠山财主,能够浮水出面,主动与大骊接触。”

  陈平安皱眉道:“阮师傅,那我这个时候占这么大便宜,不是很出风头吗?不会被人记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挠挠头,没有立即答应。

  阮邛非但没有恼火草鞋少年的不识好歹,反而欣慰道:“没有得意忘形,还不错,回去泥瓶巷之后,好好想一想,争取明天给我答复,久则生变,这可不是我诈唬你,事实如此。”

  陈平安离开铁匠铺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桥那边的时候,都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少年以前也想象过以后自己有钱的日子。

  比如说能够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芦,自家院门有春联、门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补得跟屋子似的,给爹娘上坟的时候能捎一壶好酒、一包糕点,等等。

  陈平安打死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一座甚至几座大山。

第76章 背对

  陈平安临近石拱桥的时候,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继续前行,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便沿着溪水继续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为狭窄地带,助跑飞奔,一跃而过,这才走向青牛背。陈平安并不知道,自己的绕远路,刚好和阮秀错过,青衣少女拎着一壶桃花春烧飞奔过桥,这次在小镇买酒,少女经过压岁铺子的时候,低头快步走过,生怕被那些眼花缭乱的糕点勾走魂魄,因为她要开始积攒私房钱了。

  陈平安先去了趟刘羡阳家的宅子,点燃油灯,提着灯盏,走了一遍屋内屋外,确定并无缺少大小物件家当之后,才熄灯锁门,返回泥瓶巷。经过那栋塌陷出一个窟窿的老宅子,陈平安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还在,但是比起之前那趟离开泥瓶巷,已经轻了太多,陈平安忍不住偷着乐呵,兜里有钱的感觉,不坏!

  陈平安这辈子还只见过碎银子,沉甸甸的银锭,还没瞧见过一眼,更别说跟神仙一样稀罕的金子。

  陈平安回到自己祖宅,打开屋门后,跑去确定是否真的拴好院门,回到屋子后,小心翼翼点燃油灯,昏暗黄晕的灯火,映照着冰冷的黄泥墙壁。陈平安从墙脚根陶罐里掏出三只钱袋子,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分别装有二十五颗金精铜钱,二十六颗,二十八颗。

  总计七十九颗铜钱。

  关于这些来历不俗的铜钱,宁姚粗略解释过它们是世俗花钱的延伸,之所以价值连城,是物以稀为贵,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外乡人进入小镇需要铜钱作为信物。至于这个不成文规矩的由来,年代久远,宁姚又不是东宝瓶洲人氏,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三种铜钱,陈平安分别拿出一颗,放在桌上,迎春钱铸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语,镂空透雕,祥云飞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

  压胜钱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蝎、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铸有“天中辟邪”四个字,还有龟蛇缠剑的图案。

  供养钱正面是“心诚则灵”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并无精美图案,样式最为朴素。

  陈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钱,反复观看,少年实在很难想象这么小小的一枚铜钱,就能够买下整座真珠山,陈平安知道阮师傅嘴里所谓的这个小山包,姚老头第一次带他进山找土,就到过真珠山的山顶,土性可分轻重、肥瘠在内诸多种类,更复杂的是需要辨认某种泥土,天生亲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种,讲究门道很多,陈平安只学到姚老头一身“吃土”学问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头当时跺了跺脚,然后低头对在那儿扒土的陈平安说了一句话,这儿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缩在角落头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俗话把这种地方称为“螺蛳壳”。

  陈平安轻轻放下迎春钱,拿起压胜钱,只是很快就放下,少年脸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并出。少年却刚好是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说过外边许多地方,把这一天生下来的孩子视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于河中的习俗。

  陈平安摇摇头,拿起最后一颗供养钱,简简单单的正反八个字。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第一次见到宁姑娘和苻南华蔡金简,记得他们进入小镇大门的时候,每人都需要交给看门人一袋子铜钱,那么这些铜钱最后落入谁手中了?是进了大骊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去想自己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开始在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阮师傅说真珠山这座小山头,只需要一颗迎春钱,玄李山和莲灯峰这样的中等山头,大概是十到十五颗铜钱,枯泉山脉和香火山在内的大山头,则需要二十五到三十颗。

  陈平安其实稍稍琢磨,就领会了阮师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骊王朝对阮师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给他三座山,其次,阮师傅既然要什么开山立派,显然三座山最好连在一起,扎堆毗邻,否则东一块西一座肯定不像话,这恐怕也是朝廷聪明的地方,知道阮师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钱的山头,所以假装大度得很。最后,他陈平安当然需要跟着阮师傅选取山头,当然,陈平安觉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选一两座规模不大的中小山头在别处,比如真珠山这样的,就很合适,无人理会的小山包,可是陈平安就特别在乎,山头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况才一枚铜钱而已,陈平安觉得一定要把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为安!

  陈平安对阮师傅言语提及的枯泉山脉、神秀山和香火山,这一拨最昂贵的山头,不是不感兴趣,他争取在此之外,买下一座比它们差、却差得不多的大山头,预计最多耗费一袋金精铜钱,然后买下一些类似真珠山的小山头,争取花个十颗铜钱左右,其余全部都用来跟随阮师傅下注,他在哪里挑中三座大山之后,陈平安就在附近买,再买,使劲买!

  至于那座拥有斩龙台的不知名大山,陈平安已经彻底死心,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旧无人知晓,眼前摆着这么个大好机会,陈平安也绝不去买。如今小镇八方来客,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对外封禁的什么骊珠小洞天,几百里山路,连陈平安自己都能走下来,以后又能挡住谁的脚步,更何况是天上那些踩着长剑飞来飞去的神仙?

  不过在掏钱买山之前,陈平安打算亲自再进山一趟。

  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钱,结果事先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哪怕明知道是一本万利的稳赚生意,陈平安仍会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这其实就是吃苦吃惯了。

  陈平安如今有八颗并未丝毫褪色的蛇胆石,其余分别藏在自家和刘羡阳家的蛇胆石,数量不少,不知是不是从小溪里早早脱困“逃过一劫”的缘由,虽然颜色润度都有不同程度的减退,瞧着不如出水时候那么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还带着点“灵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陈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顾粲,或是福禄街的李宝瓶,就觉得肯定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陈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铜钱,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师傅请假入山,陈平安就有点头大。

  姚老头是这样,阮师傅也是,陈平安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啥长辈缘,尤其是没有什么师父缘。

  陈平安去角落蹲在箩筐旁边,盯着里边的那块斩龙台,伸手抚摸黑色石块的细腻肌理,入手微凉,他很好奇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怎么就跟宁姑娘那样踩在剑上的神仙有关系,更想不出斩龙台到底能够把一柄剑磨到什么程度的锋利。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张槐叶,当时红棉袄小姑娘从老槐树那边捡了八张,陈平安送给她三张当酬劳。陈平安仔细翻看槐叶,看似纤薄,实则颇为坚韧,只可惜失去了那种沿着叶脉灵动流走的幽绿莹光,陈平安猜测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祖宗福荫吧, 只在一些节点,会有点点绿莹残留停滞。

  陈平安把五张槐叶小心翼翼夹入撼山拳谱当中。

  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出门在院子里开始走桩。

  左右两边的邻居都已先后搬走。

  陈平安很快沉浸于拳桩之中,浑然忘我。

  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宁姚姑娘说过,练拳一百万次,才是习武的起步而已。

  陈平安哪里愿意偷懒。

  他无意间想起那个木人身上的朱点墨字,那些传说中以便气流出入的一座座窍穴气府。

  通体舒坦,滚滚发热,体内像是有一条火龙在快速游走,从头往下游去,磕磕碰碰,并不顺畅,那些窍穴就像是破败不堪的粗糙关隘,关隘之间的道路,更是绝对称不上阳关大道,有些宽大却崎岖不平,有些狭窄且陡峭,火龙经过的时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过铁索桥。

  最后这条火龙在下丹田附近的几座气府来回穿梭,似乎在寻找最适合它盘踞的窝点,作为龙宫。

  宁姚曾言武道炼体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巅峰圆满之时,自身生出一股气,如泥菩萨高坐神龛,气沉于丹田,不动如山,身体便有了一股新气象,开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许多杂质和淤积,都会被一点点排出体外。

  陈平安就走在这条路上。

  没有名师指点,也不能算误打误撞。

  靠的是勤能补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岭,以及虽然粗劣却得其法门的一种呼吸吐纳。

  八年尚未破开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宁姚的家乡,讲究一个穷学文富学武,好在武道一途,没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习,越是登堂入室之辈,越是造诣高深的宗师,越看每一步的重脚踏实地,每一层武道台阶的夯实程度,不过像陈平安这么慢的,如何丢人现眼算不上,毕竟世间无数豪横门第的年轻人,确实就被挡在第一个门槛之外,终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气的存在,但目前来看,陈平安肯定是跟武学天才无法挂钩了。

  陈平安猛然“清醒”过来,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他在院子里缓缓行走,逐渐放松身体四肢。

  陈平安低头看到墙脚斜放着的那根槐枝,突然异想天开, 想给自己削出一把木剑。

  小时候爹娘走后,陈平安每次在神仙坟那边远远看着同龄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飞纸鸢,男孩子则是用他们父亲帮忙做出来的木剑竹剑,噼里啪啦过招,打得不亦乐乎,陈平安那时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后来成为烧瓷的窑工学徒,一年到头疲于奔波劳碌,便断了念想。

  陈平安蹲在槐枝前,觉得做一把木剑肯定没问题,两把的话就比较悬。

  陈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门外,再去拿了那把进山开路的柴刀,准备动手给自己做一把木剑。

  只是当陈平安提着柴刀坐在门槛上,又有些犹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觉得老槐树不能单纯视为一棵老树而已,毕竟齐先生和槐树之间还有过一场对话,于是眼前这一截槐枝,让陈平安感到有些别扭。

  陈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墙脚根,发现自己实在没有睡意,便离开院子,锁好门后,一路走出泥瓶巷。

  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石拱桥附近,想到以后总不能次次跳河过岸,一咬牙走上石桥,再次坐在中间石板上,双脚悬在溪面上,陈平安有些紧张,低头望着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们应该无冤无仇,如果你真的有话要跟我说,就别再托梦了啊,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跟我说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钟,一个时辰。

  除了有点冷,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陈平安双手撑在石板上,摇晃双脚,眺望远方,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尽头会是在哪里。

  陈平安怔怔出神。

  刘羡阳,顾粲,宁姑娘,齐先生,姚老头,都走了。

  陈平安从来没有这么富裕阔绰过。

  但是少年也从来没有这么孤单过。

  ————

  草鞋少年背对着的石桥那边,一位衣衫雪白绚烂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双手撑着石板,双脚悬空摇晃,仰头望天。

  只是这一幕,别说是开始自说自话的陈平安,就连杨老头和阮邛也无法察觉。

第77章 进山

  阮秀跑回铁匠铺子后,发现檐下只有父亲一人坐在竹椅上,将那壶酒递过去,然后自己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爹,你们谈完事情啦?”

  阮邛打开酒壶,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头疼,是桃花春烧不假,可这哪里需要二两银子的上等桃花春烧,分明是只需要八钱银子一壶的最廉价春烧,阮邛眼角余光瞥见做贼心虚的自家闺女,双手拧着衣角,视线游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阮邛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仰头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郁闷憋屈,男人缓缓道:“谈完了,谈得还行,回头我让人去窑务衙署,找到那个叫吴鸢的大骊官员,拿新旧两份山川形势图,估计陈平安回过神后,会来跟我讨要。”

  阮秀如释重负,笑着哦了一声,双腿并拢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个大懒腰,靠在那张小竹椅光滑清凉的椅背上。

  阮邛想到自己就要在这里打开局面,万事开头难,兆头不错,心情也就好了几分,难得说了陈平安一句好话,“泥瓶巷那小子,性子简单归简单,其实不蠢的。”

  阮秀开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晓得不?”

  阮邛呵呵一笑,没说什么。

  男人只是在心里腹诽,我晓得个锤子的大智若愚。

  阮邛望着远方的小溪,双指握住酒壶脖子,轻轻摇晃,“有些话,爹不方便跟他直说,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儿你见着他,你来说。”

  阮秀好奇问道:“啥事?”

  阮邛沉默片刻,拎起酒壶喝了一小口烈酒,这才说道:“你就跟他说,龙脊山别奢望了,哪怕一些个没有根脚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开这个口,那么大一块斩龙台,风雪庙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气,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强吃了下来,这还有不少人暗中眼红,躲在幕后偷偷咬牙切齿呢。当然,你不用跟陈平安解释这些弯弯道道,直截了当跟他说明白,龙脊山不用多想。再就是此次大骊朝廷低价贩卖山峰,毕竟总共才六十多座,他陈平安最多只能买下五座山头,再多,我也很难护住他和他的山头周全。第三,爹也是刚刚下定决心,要跟大骊索要以神秀山为主的三座山,你让陈平安查看形势图的时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周边的大小山头,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让他全部砸钱买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数金精铜钱就够了。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聪明,多买一些山头围绕你爹的两山一峰,才是正途。最后呢,你还可以告诉他,如果能留下几颗铜钱,就在小镇买几间铺子,估计接下来会有很多不错的铺子要转手,因为很多在外边有关系的小镇门户,多半要迁出去,所以价格肯定不贵,撑死了就是一颗铜钱。”

  阮秀试探性问道:“爹,要不你把压岁铺子给买下来呗?我那两袋铜钱,不是你给收起来了嘛,你先还给我一颗,就一颗,如何?”

  阮邛气皮笑肉不笑道:“爹这边攒着的铜钱,你就别想了,劝你赶紧死心。对了,你可以让陈平安掏腰包嘛,现在他才是我们小镇的大财主。”

  阮秀毫不犹豫道:“那怎么行,他可穷了,十几两银子都要跟人借。”

  阮邛嘴角抽搐,实在忍不住了,转头问道:“哦,爹的钱不是钱,就他陈平安是啊?”

  阮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阮邛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还不熟?不熟你能昧着良心让自己爹喝这种烂酒,然后中饱私囊,就为了借钱给那王八蛋?闺女你觉得到底多熟才算熟?阮邛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烧酒,站起身,“反正该说的爹都说了,你自己拣选一些话头,明天跟陈平安说去。”

  男人大步离去,其实用屁股想也知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闺女明天都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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