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与老龙城范二有些像。
似乎跟在那倒悬山拥有一座猿蹂府的皑皑洲刘幽州,也相似。
一个能够让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杜文思亲自迎接的三郎庙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泽精怪,在他眼中,当得起“大妖”“凶悍”这类措辞?
说到底,还是在善意提醒他陈平安。
有钱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就能世道太平许多吧。
只可惜书简湖黄鹤,桐叶洲大泉王朝边陲客栈遇到的皇子,还有那个风雪夜杀陈平安不成反被杀的皇子,这样的权贵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杀,也皆杀,似乎总是杀不干净的,这些顺着各自脉络走到高位的货色,只会如雨后春笋,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的,永远不止是那青草依依。
是世间齐先生这样的人太少太少,还是崔瀺这样的人必须存在?
陈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芜小路上,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却发现是那山涧水了,而不是酒。
陈平安回望一眼自己在那日照下的背影。
陈平安脚尖一点,在枯黄茅草上飞掠,直奔铜官山。
那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于那座铜官山,那头搬山猿,肉身淬炼得无比强横,使一双流星锤。
与陈平安分道扬镳的袁宣那边。
当少年发现杜文思是个言语不多的和蔼长辈后,他自己言语反而多了起来,将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说给杜文思。
期间杜文思有意无意转头一次,看了一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背影,这位在披麻宗与壁画城杨麟齐名的年轻金丹,若有所思,肤腻城那边有些状况,据说在乌鸦岭那边被一位年轻剑仙重创,范云萝差点没死在对方剑下,还是白笼城蒲禳出面阻拦,才没有惹起更大的风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与此人认识的。瞧着那人不像是个性子急躁的修士,为何如此锋芒毕露?到了鬼蜮谷应该没多久,就直接惊动了蒲禳?若是蒲禳执意杀人,鬼蜮谷没谁拦得住,宗主不行,京观城那位玉璞境英灵也未必可以。
蒲禳杀剑修,尤其狠辣,从不手软。
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风吹草动,各大城池之间的暗流涌动,便有些忧虑。
冥冥之中,风雨欲来。
杜文思已经算是披麻宗最不理会修道之外俗事的练气士,而且从宗主到同门,也有意让他不掺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颈,可如今连他都察觉到那些蠢蠢欲动,鬼蜮谷事态的严重,可想而知。
至于肤腻城范云萝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义兄,杜文思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些佩服她能够琢磨出如此想法,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红尘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山上的草木枯荣,山涧流淌,无需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计较。
陈平安缓缓而行。
思绪飘远,始终无法心静。
这个世界,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好。
但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坏。
可是每一个“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万一。
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牵肠挂肚的梦中人。
陈平安越来越明白那些为恶之人的心路脉络。
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还好。
不知不觉,陈平安眼神深沉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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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心头阴霾很快散去,他自己其实只是觉得有些郁闷而已,当他到了那座铜官山,别说搬山猿,就是一头撵山犬都没能碰到。
估计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风远游,动静太大,惊吓到了这边的精怪鬼物。
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若是平时,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给它嗅到了丁点人味儿,应该会很轻易就主动现身才对。
陈平安故意盘桓不去,可大半天功夫过去了,以寻常五境武夫的修为,四处逛荡,仍是没有一条鱼儿咬钩。
陈平安只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没点反应,就此作罢,继续赶路。
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一头都碰不着。
陈平安在入夜后,点燃篝火,坐了一宿,练习剑炉立桩。
只得离开铜官山。
铜官山上,一处腥臭无比的秘密洞窟中,透过一处巴掌大小的隐蔽窗口向外张望,一位并未选择幻化人形的银背搬山猿,虽然行走与人无异,可嘴脸体型,与那一身绒毛,仍是十分扎眼。
它招招手,身后很快凑过一位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搬山猿沙哑道:“赶紧去禀报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说这家伙真来了,确认无误,正是那个让肤腻城栽了个大跟头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条地底通道离去。
搬山猿提醒道:“记得机灵一点,拣选一条隐蔽路线,宁肯绕远路,也别撞到那人剑尖上去寻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误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将你那窝鼠子鼠孙一锅炖了。”
男子谄媚道:“绝不会误了大事。”
男子沿着那条地道,在远离洞窟的一处石壁缝隙中走出,向前一扑,恢复真身,是一头大如犬的巨大黑鼠,然后开始撒腿狂奔。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
这头鼠精看似肥硕,实则十分矫健,穿山越岭,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飞奔。
离了铜官山地界后,鼠精还骤然钻地消逝身形,约莫半炷香后,才从一里地外的树根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继续埋头赶路。
只是鼠精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后遥遥跟着一位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剑仙以及养剑葫后,往脸上覆上一张少年面皮。
鼠精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只是对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筹。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位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它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它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为的。尤其是那些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贱命一条。
山路开阔,鼠精到了自己地盘,胆气十足,刚甩起袖子要登山,就发现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身影,佝偻驼背,摇摇晃晃,像是个走路都不稳的乡野老农,鼠精大喜,屁颠屁颠跑去,高声喊道:“小的拜见老祖宗!”
老头儿腰间缠绕一根粗麻绳索,脚穿草鞋,其貌不扬,眯眼成缝,似乎眼力不济,耳朵也不灵,歪过头,扯开嗓门问道:“你谁啊?说个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铜官山那边来的,与老祖宗还沾着亲呢。”
老人哦了一声,也不拒绝鼠精的殷勤搀扶,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腐朽老态,他四处张望一番,厉色道:“不对劲,不对劲,有人味,肯定是人味儿!好家伙,真是够鬼祟的,藏得这么深,差点连我都给蒙蔽过去了。”
鼠精两腿战战发抖,差点瘫软在地。
敢情自己这一路,屁股后边就吊着个传说中的年轻剑仙?
老人咦了一声,“跑了?”
老人对那徒子徒孙怒喝道:“你这废物!给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脏东西派来的密探,坏了我们的山水大阵,你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鼠精彻底腿软,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在没忘记正事,将铜官山那边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神色变幻不定。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号捉妖仙人。
身为精怪却腰缠一根缚妖索的老不死,在那缚妖索当中,便藏有两根铜绿湖千年银鲤的蛟龙之须,捕捉寻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来,一旦敌人被束缚住,便要被活活搅烂寸寸肌肤、拧碎块块骨头,老人说这样的肉,才有嚼劲,那些点点滴滴渗出的鲜血,才有酒味儿。
老头猛然摘下那根缚妖索,丢掷而出,如蛇扭走,四处游曳,片刻后,闪电掠回,被老头握在手中,“的确跑了。”
老头腾云驾雾,不再徒步闲逛,火速去往那头搬山猿开辟出来的洞府。
数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陈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潜行。
不是什么知难而退,而是临时改了主意。
先前尾随那头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头,远远看到一支队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绑了一位大活人,是个长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脚给捆在一根竹竿上,被两位幻化人形不全的喽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怜那文弱书生给晃荡得气若游丝。
为首一位精怪,人模人样,儒士装束,附庸风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扇面绘有一枝桃花,在胸前缓缓扇动。
身旁跟着位山羊须老者,一路闲聊,他们先前便是专程去接驾的,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宠信的得力干将,经常能够从铜臭城那边拐来活人,给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爷,读书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极好,到底是怎么抓来的?给说道说道?”
持扇精怪颇为自得,缓缓道:“费了不少心思,这个愣头青在铜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与他聊了些诗词曲赋,聊得尽兴,骗他自己走出了铜臭城地界,半点麻烦都不会给咱们娘娘招惹,铜臭城那边就算事后察觉,我也不理亏。”
那文弱书生颤声道:“我是铜臭城钦点的新科进士,你们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帮忙,我帮你们多骗几人回来,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华的女子,都行……”
持扇精怪讥笑道:“咱们读书人的话,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结果如何?”
那书生默默垂泪。
青庐镇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铜臭城,鱼龙混杂,活人鬼物杂居其中,并且还能够相安无事,相对鬼蜮谷其余城池,铜臭城算是最安稳的一座,铜臭城四周地带,罕有厉鬼凶魅,城内也规矩森严,禁绝厮杀。
这与临近青庐镇有关,准确说来,是与虢池仙师竺泉有关。
而且有两万余阳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拨门派覆灭的流亡修士逃难至此,与铜臭城交了一大笔神仙钱,得以繁衍生息,数百年之后,众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内外,后来又不断有散修齐聚铜臭城,类似仙家山头附近的老百姓,与城中鬼物妖魅共处,双方都习以为常。
只不过铜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阳寿不长,往往半百岁数,就算是高龄长寿了,而铜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没有半点修道资质,仍是生得明艳动人,十分尤物,不过容颜凋零极快,往往二十五岁之后便呈现出人老珠黄的迹象,令人扼腕痛惜。
铜臭城每年都会拣选一拨约莫豆蔻年华的秀美少女,交由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担任权势阴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为拉拢手段。
铜臭城城主有个名气半点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头抛洒金钱之嬉,其中偶尔会夹杂有一两颗小暑钱。
铜臭城还有一座金銮殿,有个小朝堂,城主一口气封了百余个文臣武将,六部衙门齐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每旬都要召开朝会,有模有样。
还有科举,只是没有什么乡试会试,只有殿试,毕竟铜臭城就那么点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
城主的妹妹,她就自封了一个“点校宰相”的官衔,亲自负责科举出题和阅卷一事。
自封“君子”的持扇精怪便与山羊须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边的热闹事。
这位出了一趟远门的持扇精怪,在铜臭城那边听来些小道消息,内容十分夸张,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
他本来打算见着了避暑娘娘再显摆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过沉闷,便娓娓道来,“据说有两位水灵得不像话的外乡女修,其中一位,极有可能是壁画城那边的骑鹿神女,她俩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胆敢直直去往京观城,气势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城主胆敢拦阻。直到临近京观城,才有一位城主动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窜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飞剑。”
那山羊须老者震惊道:“乖乖,若是咱们,早给打成筛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动用一次剑床齐射,知道消耗多少神仙钱吗?换成咱们娘娘,才有这般待遇。”
持扇精怪呵呵笑道:“言归正传,千钧一发之际,不曾想一位相貌丑陋的护花使者,自称周肥,人如其名,长得相当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张大网,传闻那厮亲口所说,那张网,是由大几千颗雪花钱炼化而成。总之一股脑儿收走了那些飞剑,嗡嗡作响,跟装了一大麻袋蚊蝇似的。城池那边不甘心,飞剑又去了一拨,你们猜怎么着?”
一位喽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呗,还能咋的。”
持扇精怪一脚踹去,将其踢飞出去数丈远,然后自顾自说道:“那丑八怪男子又抖搂出一张网,一模一样,依旧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法宝,还说他别的本事没有,躺着赚钱的能耐,他自个儿都怕。这般男子,也亏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头上撒泡尿了。”
众妖哗然。
只觉得在听天书了。
山羊须老者轻声问道:“后事如何?在京观城那边,是不是打得更厉害了?双方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羊啊,你长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还想得美,这样不好,得改改。”
持扇精怪调侃之后,有些惋惜,“没啥后来了,北方诸多京观城的藩属城池便开始戒严,再无走漏风声到咱们南边,铜臭城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唉,那两位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个丑八怪的法宝再厉害,能有京观城城主的修为高?”
陈平安远远跟随。
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为何重返北俱芦洲,并且还要与那位走出画卷的骑鹿神女,携手硬闯鬼蜮谷京观城?
难道骑鹿神女在摇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转头选择了姜尚真做主人?
至于另外一位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这些,何况想管也管不着,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与京观城纠缠,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
先会一会这位避暑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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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
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那座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
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给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
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是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那边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杨崇玄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把三山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
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头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随随便便,就从雪白石崖抓起一把石块,手心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兄弟二人,双方不对眼而已,却还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
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的到处闯祸。
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只要做得到,他一定赶紧爬回去。
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唉,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那边,从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