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董水井将陈平安送到那户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后双方分道扬镳,董水井说了自家地址,欢迎陈平安有空去坐坐。
陈平安看着年轻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气勃勃。
根据董水井的说法,龙泉郡城,如今只需要看住在哪条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浅了。
陈平安所在这条街道,名为嘉泽街,多是大骊寻常的殷实人家,来此购买宅邸,地价不低,宅子不大,谈不上实惠,难免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说了,如今嘉泽街北边一些更富贵气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户人家,正是泥瓶巷的顾璨他娘亲,看她那一买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势,她不缺钱,只是来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衣锦还乡的妇人,有钱也买不着,听说如今在打点郡守府邸的关系,希望能够再在董水井那条街上买一栋大宅。
妇人曾经带着那几位婢女,去风凉山那边烧香拜神,路过了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听说董水井曾经也上过学塾后,便与年轻人聊了几句,只是言语之中的倨傲,董水井一个做生意的,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开门迎客百样人,自然不以为意,但是气坏了店里的两个活计,董水井也就任由妇人显摆她的风光,还反过来询问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脚地儿,若是攒了些银子,说是她与郡守府关系很熟,可以帮忙问问看。董水井只说有了住处,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没关系,妇人的眼神,当时便有些怜悯。
后来太守府一位管着一郡户籍的实权官员,亲自登门,问到了董水井这边,能否卖出那栋闲置的大宅子,说是有位顾氏妇人,出手阔绰,是个冤大头,这笔买卖可以做,可以挣不少银子。董水井一句已经有京城显贵瞧上了眼,就婉拒了那位官员。可卖可不卖,董水井就不卖了。
顾氏妇人,想必如何都想不到,怎的她明明出了那么高的价钱,也买不着一栋空着的宅子。
如今在龙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来越厚,人脉越来越宽,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小,短短一两年,好像郡城就没了这么一号大地主。
其实这才能够说明,董水井是真有钱了。
在规模不大的那栋宅子那边,陈平安与门房禀明情况,说自己从落魄山来的,叫陈平安,来接岑鸳机。
门房将信将疑,陈平安只得递出那份通关文牒,但是没有交给门房,只是摊开了一些,给门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贯,不然其余那些两洲诸国的钤印官印,太吓人。
门房这才去禀报。
很快四人一起赶来大门这边。
见到了在门外牵马而立的陈平安,他们赶紧跨过门槛。
三男一女,中年人与他两儿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着约莫五六岁,亦是十分英俊,按照朱敛的说法,其中那位少女岑鸳机,如今才十三岁,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着已是十七八岁女子的模样,眉眼已开,容颜确实有几分相似隋右边,只是不如隋右边那般清冷,多了几分天然妩媚,难怪小小年纪,就会被觊觎美色,连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陈平安再次自报名号,用大骊官话,而不是龙泉当地方言。
那位中年男子作揖道:“岑正拜见落魄山陈仙师。”
直腰后,男子道歉道:“事关重大,岑正不敢与家族他人,擅自提及仙师名讳。”
陈平安摇头道:“无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少女,“可有言语要与家人说?到了落魄山后,你便不可能随随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书信往来,也会有些山头规矩要讲。所以你有话要说,我可以等你说完。”
岑鸳机摇摇头。
陈平安牵马转身,“那就走了。”
既没有登门喝口热茶,也没有给岑家男人吃什么定心丸,陈平安就这样带着少女离开街道。
到了另外一条街道,陈平安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让少女看着马匹,在门外等候。
少女默默点头,这座府邸,名为顾府。
如今在龙泉郡城名气挺大,听说是一位极有钱的妇人,并且在大骊靠山极大。
门房一听说“陈平安”三个字,赶紧领着貌不惊人的青衫年轻人,直接入了府。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养尊处优的妇人,喝了一杯茶水,又在妇人的挽留下,让一位对自己充满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缓缓喝尽茶水,与妇人详细聊了顾璨在书简湖以南大山中的经历,让妇人宽心许多,这才起身告辞离去,妇人亲自送到宅子大门口,陈平安牵马后,妇人甚至跨出了门槛,走下台阶,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婶婶真的不用送了,妇人这才罢休。
一男一女渐渐远去,妇人看了眼那个不知根脚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转头瞥了眼身后大门那边,她从青峡岛带回的貌美婢女,姗姗而行,走回大门,拧了婢女耳朵一下,笑骂道:“不争气的玩意儿,给一个乡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龄婢女其实姿色颇为出彩,便有些无辜。
陈平安带着名为岑鸳机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并无言语交流。
少女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这个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只是她看来看去,也没看出门道。
便有些失望。
本以为是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风流的儒雅男子。
哪里想到,会是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瞧着也没比她大几岁嘛。
一路上,陈平安走在前边,松开马缰绳,反复思量着崔东山留给自己那封信的内容。
事关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顺着某条脉络,能延伸出去千万里,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位脚力不济的少女。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他们已经身在大山中,才过转头去,看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头紧蹙,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
陈平安停步转身,歉意道:“对不起,想出神了。”
岑鸳机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发。
她心中愤愤,想着这个家伙,肯定是故意用这种蹩脚法子,以退为进,故意先糟践自己,好假装自己与那些登徒子不是一类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尽量跟在朱老神仙身边,莫要遭了这个陈姓年轻人的毒手!
只要见到了老神仙,她应该就安全了。
陈平安见她不说话,只得问道:“会骑马吗?”
她摇头。
会也不骑!天晓得这个看似憨厚实则油滑的浪荡子,是不是借此机会,偷看一些男子都想看到的画面?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计肤浅的色胚子,实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断告诫自己,岑鸳机,你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哪里想到这个少女,想岔了十万八千里,便说道:“那咱们就走慢点,你要是想要休息,就告诉我一声。”
瞧瞧,先做恶人,再来柔情,环环相扣,层出不穷的手段。
少女愈发肯定,这个家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总觉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转过身,牵马而行,陈平安揉了揉脸颊,怎的,真给朱敛说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务必小心招惹风流债?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要不要先让岑鸳机独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则去趟小镇药铺。
一见到那人喝酒,少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她有些欲哭无泪,该不会是这个家伙要打着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陈平安吃一堑长一智,察觉到身后少女的呼吸絮乱和步伐不稳,便转过头去,果真看到了她脸色惨白,便别好养剑葫,说道:“停步休息片刻。”
岑鸳机一看到那家伙喝过了酒,放好了酒葫芦,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声,掉头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择路。
陈平安挠挠头,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只得牵马缓行,总不能将她一个人晾在深山中,就想着将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让她独自回家一趟,什么时候想通了,她可以再让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陈平安刚要提醒她走慢些,结果就看到岑鸳机一个身形踉跄,摔了个狗吃屎,然后趴在那边嚎啕大哭,反复嚷着不要过来,最后转过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陈平安,大骂他是色胚,不要脸的东西,一肚子坏水的登徒子,她要与他拼命,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陈平安蹲在远处,捂着额头。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脚,无奈道:“魏檗,帮个忙!我知道你在看着这边,看笑话看够了吧?”
转瞬之间。
一袭白衣、耳垂金环的魏檗潇洒出现,山间清风流转萦绕,衣袖飘摇如水纹。
陈平安再也不看那个少女,对魏檗说道:“麻烦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将我送到真珠山。这匹渠黄也一并带到落魄山,不用跟着我。”
魏檗忍着笑,打了两个响指。
陈平安独自一人,已经来到真珠山之巅。
魏檗则陪着那个伤心至极的少女来到落魄山的山脚,那匹渠黄率先撒开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惊魂不定,还有些晕眩,弯腰干呕。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头望向落魄山高处,微笑道:“岑鸳机,能够把陈平安当做浪荡子,你也算独一份了。”
少女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你是?”
寻常人,哪里有资格知晓一位大骊山岳正神的名讳。
魏檗却笑而不语,率先登山。
少女犹豫了一下,拉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这位白衣神仙的身后。
到了朱敛和郑大风的院子,魏檗幸灾乐祸,将此事大略说了一遍,郑大风捧腹大笑,朱敛抹了把脸,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岑鸳机见着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异。
陈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镇,这次总算没有吃闭门羹,被那个名为石灵山的少年领着走到了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抽着旱烟,依旧是在那儿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来由想,老人这般场景,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了?
当年自己选中落魄山后,为何说及姚老头后,眼前这位老人,会流露出那副模样神色?
陈平安心间有太多问题,想要跟这位老人询问。
因为杨老头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愿不愿意说破,或者说肯不肯做买卖了。
但是到最后,陈平安开口所说,不过是一句:“郑大风以后怎么办?”
杨老头淡然道:“等等看。”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坐着。
老人也不赶人。
最后下起了蒙蒙细雨,很快就越下越大。
陈平安跟那个不情不愿的药铺少年,借走了一把雨伞。
陈平安站在药铺门口的屋檐下,驻足看了许久的冷清街道,然后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第463章 十年之约已过半
离开了杨家药铺,去了趟那座既未毁弃也无启用的老旧学塾,陈平安撑伞站在窗外,望向里边。
耳畔似有琅琅书声,一如当年自己年幼,蹲在墙根旁听先生讲课。
离开了学塾,去了龙尾溪陈氏创立的新学塾,远比旧学塾更大,陈平安在牌坊楼外停步,转身离开。
走过家乡俗称螃蟹坊的那处地方,陈平安仰头望去,绕行一圈,四块圣人亲笔的匾额,儒家的当仁不让。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气冲斗牛。
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被大骊朝廷以秘术,层层拓印,剥离了所有曾经蕴含字中的精气神,这几桩机缘,又不知花落谁家。
期间仰头看着那个“希”字,想到崔东山在信上所说,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绪悠悠。
之后经过了那座铁锁井,如今被私人购买下来,成为禁地,已经不许当地百姓汲水,在外边围了一圈低矮栅栏。
陈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铁链的蜂尾渡青年,宫柳岛刘老成的弟子,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温和的黑衣青年,不单单是自己如此觉得,就连裴钱都觉得那个青年是个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后来陈平安之所以胆敢涉险登上宫柳岛,多亏了他,总觉得能教出这么个弟子的野修刘老成,不至于坏到烂肚肠,事实证明,陈平安赌对了,不过与刘老成的勾心斗角,每每事后想起,仍是会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站在围栏外看着那口水井,有点像是当初在倒悬山,远远看着那道去往剑气长城的“天门”,那里有一个坐在石碑顶部的抱剑汉子,一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陈平安远游各地,觉得唯一能够跟脚下这座小镇比拼藏龙卧虎的地方,估计就只有倒悬山了,作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笔。
陈平安仰头望天。
收回视线后,去远远看了几眼分别供奉有袁、曹两姓老祖的文武两庙,一座选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坟,都很有讲究。
陈平安没有靠近祠庙,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么去的老瓷山,相距极远,不过在修缮一新的神仙坟那边,陈平安逛了很久,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已让大骊的能工巧匠,修旧如旧,一尊尊一座座,重新树立起来,不过尚未彻底完工,还有许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据说大骊朝廷打算还要继续扩建文武庙,然后将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一座祠庙内,到时候此地的文武庙,虽是县城祠庙,却会是整个大骊最恢宏壮观的文武庙,届时必然会香火鼎盛,络绎不绝的达官显贵,前来烧香敬神。
最早其实是陈平安托付阮秀帮忙,出钱做此事,修缮神像,搭建屋棚,不过很快就被大骊官府交接过去,此后便不允许任何私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陈平安当年还丢入过三颗金精铜钱,陈平安虽然如今急需此物,却没有半点想要追寻线索的念头,若是还在,就是缘分,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给稚童、村民无意间撞见了,成了他们的意外之财,也算缘分。不过陈平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前些年当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柜,刮地三尺,就为了寻觅祖传宝贝和天材地宝,然后拿去牛角山包袱斋卖了换钱,再去龙泉郡城买豪门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个个过上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般做,就是错了,只是觉得即便要卖,也该晚一些出手,价格只会更高,同样是一件仙家器物,晚卖几年,翻几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斋为何要与清风城许氏一样,当初主动撤出龙泉郡,放弃一座耗资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为大骊宋氏作嫁衣裳?
陈平安一开始,是觉得包袱斋押注错了,押注在了朱荧王朝身上,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当初低价收购了太多的小镇宝贝,所赚神仙钱,已经多到了连包袱斋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步,所以当宝瓶洲中部形势明朗后,包袱斋就权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为各处铺子,向大骊铁骑换取一张护身符,又等于和大骊宋氏多续上了一炷香火,长远来看,包袱斋说不定还会赚更多。
陈平安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与官家做偏门生意,来钱快,去也快,终非正道。至于如何做不偏财的买卖,如今陈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龙城孙嘉树、珠钗岛刘重润这几位,比较清楚里头的规矩,将来有机会可以问一问。
神仙坟格局变了许多,故地重游,许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却已经有了凉亭、观景台。
陈平安在一座翘檐小亭子中歇脚。
匠人的众多帮手当中,夹杂着不少当年迁徙到龙泉郡的卢氏遗民,陈平安当年见过许多刑徒,因为落魄山建造山神庙和烧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当年,如今在神仙坟忙碌打杂的这拨遗民,多是少年和青壮,依旧言语不多,只是身上没了最早的那种心死如灰,大概是年复一年,便在苦日子里边,各自熬出了一个个小盼头。
于禄,谢谢,一位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位山上仙家的天之骄子,不能说是漏网之鱼,其实是崔瀺和大骊娘娘各自拣选出来的棋子,一番幕后交易往来,结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书院的学子,于禄跟高煊关系很好,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一个流亡他乡,一个在敌国担任质子。
至于谢谢,前些年确实是给崔东山欺负得惨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会插手他陈平安和裴钱的事情,陈平安也不会仗着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就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