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总算听明白了郑大风的言下之意,就郑大风那脾气,这类调侃,越计较,他越来劲,要是隋右边在这里,郑大风估计要挨上一剑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句道教“正经”上的圣人言语,微笑道:“大道清虚,岂有斯事。”
郑大风对此嗤之以鼻。
陈平安问道:“你师父又收了两个弟子,我见过面了,那女子与你和李二一样,都是纯粹武夫,但是为何那个桃叶巷少年,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
郑大风摇头道:“老头子咋想的,没谁知道。我连李二之外,到底还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师兄师姐,一个都不清楚,你敢信?老头子从来不爱聊这个。”
陈平安问道:“现在是怎么个打算?”
郑大风一脸天经地义道:“这不是废话嘛,瞪大眼睛找媳妇啊,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个灯笼,在大街上捡个娘们回家。你以为打光棍好玩啊?长夜漫漫,除了鸡鸣犬吠,就只有放个屁的声响了,还得捂在被窝里,舍不得放跑了,换成你,不觉得自个儿可怜?”
陈平安抹了把脸,不说话。
郑大风笑问道:“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好奇道:“你说。”
郑大风指了指身后落魄山山脚那边,“我打算重操旧业,看门,在你这儿蹭吃蹭喝,如何?”
陈平安停下脚步,“不是开玩笑?”
郑大风怒了,“老子赶了一晚上夜路,就为了跑来落魄山跟你开玩笑?”
陈平安笑道:“行啊,回头我让朱敛在山门那边建造一栋宅子。”
郑大风白眼道:“山上也得有一栋,不然传出去,惹人笑话,害我找不到媳妇。”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凑近郑大风,与他窃窃私语。
郑大风听完之后,赶紧抹了把口水,贼眉鼠眼笑嘻嘻,“这不太好吧?传出去名声不太好?我还是没有媳妇的人呢。再说了,你都送给了粉裙小丫头,再跟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要回来,这多不合适。”
陈平安说道:“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别眼馋,放着山头不管,成天待在山上逛荡。”
郑大风一把拉住陈平安胳膊,“别啊,还不许我腼腆几句啊,我这人脸皮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咋就逛了这么久的江湖,眼力劲儿还是半点没有的。”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算了,粉裙女童那边的狐皮符纸,还是不去要讨要了,回头我找人,帮你找人在清风城那边再买一张。”
郑大风使劲点头,突然琢磨出一点意味来,试探性问道:“等会儿,啥意思,买符纸的钱,你不出?”
陈平安笑道:“出还是我出,就当垫付了你看守山门的银子。”
郑大风急眼了。
陈平安收敛玩笑神色,“你要真想要一个清净的落脚地儿,落魄山之外,其实还有不少山头,灰蒙山,螯鱼背,拜剑台,随便你挑。”
郑大风摇摇头:“看大门,没什么丢人的,如果我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栽了,要躲起来不敢见人,哪里去不得,还跑来龙泉郡做什么?”
郑大风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缓缓而行,抬头望向落魄山山顶,“这里,有人味儿,我喜欢。当年的小镇,其实也有,只是从一座小洞天降为福地后,没了禁制,千里山河,落地生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就是瞧着热闹而已,反而没了人气。”
陈平安这趟返回龙泉郡,经过小镇,确实有这种感受,只是心中所想,不如郑大风说得这般直接。
郑大风说道:“如果哪天我觉得落魄山也是这么个鸟样了,我会搬走的,到时候别怪我不跟你打招呼。”
陈平安想了想,“不然还是跟我打声招呼再搬?”
郑大风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拍了拍陈平安后背,“别故意弯着了,累不累。我郑大风便是个驼背,又如何?我长得英俊啊。”
陈平安挤了挤,仍是笑不出来。
郑大风当晚就住在了朱敛那栋院子,这两位同道中人,只要给他们两壶酒,几碟子佐酒菜,估计能聊一宿。
一想到有个朱敛,对于郑大风主动要求在落魄山看门,陈平安就心安几分。
估计朱敛到时候不会少往山脚跑,两个人一旦开始小酌侃大山,估计郑大风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门神将的风采吧?
陈平安返回竹楼那边,崔姓老人站在二楼,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入屋子。
陈平安头皮发麻。
仍是登上二楼。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调侃道:“不谢我送你一程,让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风景?”
陈平安与他相对而坐,板着脸道:“昧良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老人点点头,“可以理解,几年没敲打,皮痒胆肥了。”
陈平安心知不妙。
老人讥笑道:“还跑?就不怕我一拳将你直接打到神秀山?再让阮邛一铁锤把你砸回落魄山?”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
老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抛给陈平安,“你学生留给你的。”
陈平安伸手接住信封,老人随手一拳已至,哪怕陈平安其实心生感应,仍是措手不及,砰然一声,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
老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一个五境巅峰的武夫,还不如当年三境武夫来得机敏?难怪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
陈平安将那封信收入咫尺物,摘了背后剑仙,脱了靴子,身形佝偻,看似拳架松垮,拳意内敛,实则筋骨骤然舒展,关节如爆竹响动,以至于身上青衫随之一震,四周灰尘砰然散乱起来。
如果朱敛在这里,一定要大吃一惊,然后开始溜须拍马,说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为陈平安这些年“不练也练”的唯一拳桩,就是朱敛独创的“猿形”,精髓所在,只在“天门一开,春雷炸响”。
陈平安如今虽未大成圆满,却也已经极其神似打熬数十年的朱敛。
然后陈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摆出一个学自藕花福地国师种秋的校大龙拳架,出拳之姿,却是铁骑凿阵式,“来!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
光脚老人缓缓起身。
竹楼一震,四周浓郁灵气竟然被震散不少,一抹青衫身影骤然而至,一记膝撞砸向还在抬头直腰的老人脑袋。
老人轻描淡写伸出一手,按住陈平安膝盖,随手一推,将陈平安甩出去,老人依旧是缓缓起身,在这个过程当中,速度不增一分,不减一毫,就那么站直,气定神闲。
陈平安被摔出去后,却不显狼狈,反而双脚脚尖在那堵竹楼墙壁之上,轻轻一点,飘然落地,皱眉道:“六境?”
老人显然是不屑回答这个幼稚问题。
只见老人略作思量,便与陈平安如出一辙,以猿形拳意支撑神气,再以校大龙拳架撑开身形,最后以铁骑凿阵式开路,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我来教教你。”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脚后撤,双手画弧如行云流水,最终由掌变拳,摆出一个老人从未见识过的古怪姿势,“只要是五境,我怕你?!”
老人哦了一声。
一拳递出。
陈平安竟是当场晕厥过去,骂娘的言语,只能出口半句。
因为老人这一拳,分明不是五境境界,别说六境,说不定七境都有了。
老人一手负后,微笑道:“不好意思,没收住拳。”
并非是老人故意戏弄陈平安。
而是天大的实话。
这几年在这栋写满符箓的竹楼,以文火温养一身原本至刚至猛的拳意,今夜又被这小兔崽子拳意稍稍牵引,老人那一拳,有那么点不吐不快的意思,哪怕是在极力克制之下,仍是只能压制在七境上。
老人心中叹息一声,走到屋外廊道。
虽然重归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后一重,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曾经视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是真不用奢望了。
当初是他自己面对掌教陆沉,放弃了跻身十一境的那一线机会,以此换来两个年轻人的安稳,虽然不后悔,可岂会没有半点遗憾?
老人转头瞥了眼屋内的年轻人,收回视线后,想了想,又过去踹了陈平安一脚,将其打得清醒过来,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又是一脚踢中他额头,可怜陈平安又晕死过去,老人嘀咕道:“以后要是没本事跻身十一境,看我不打死你。”
老人再次回到廊道,觉得神清气爽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将孙子关在书楼小阁楼、搬走梯子的那段岁月,每当那个孙子学有所成,老人便老怀欣慰,只是却不会说出口半个字,有些最真心的言语,例如失望至极,或是开怀至极,尤其是后者,身为长辈,往往都不会与那个寄予厚望的晚辈说出口,如一坛摆放在棺材里的老酒,老人一走,那坛酒也再无机会重见天日。
老人对陈平安如何?
裴钱未必清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唯独朱敛知道。
所以朱敛才不会有向老人请教拳法的念头。
珠玉在前。
群山之巅,有一老一少,教拳与学拳,就足够了。
第462章 小街又有雨
(辞旧迎新。)
竹楼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裴钱给惊醒后,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冲出门去。
粉裙女童晚于她半步,也打开了屋门,见着了裴钱快步奔出院子的灵巧背影,粉裙女童便瞅出些异样,赶紧掠去,跟上裴钱,果然看到裴钱板着脸,杀气腾腾,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钱的脾气,赶紧劝说道:“可别冲动啊,老爷早些年在山上练拳,一直是这样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爷,而是知晓轻重利害,不愿意裴钱在竹楼那边吃亏,何况崔老先生,对老爷真没坏心。
裴钱握埋头狂奔,紧行山杖,气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这座山头都是我师父的,竹楼更是我师父的,老家伙死皮赖脸霸占着二楼不说,师父才刚刚上山,就被两三拳打晕过去,一睁眼,不过是与我们聊了会儿,没过多久,就又挨了拳头,现在又来!师父是回家乡享福的,不是给老家伙欺负的!”
裴钱越说越恼火,不断重复道:“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条跻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轻灵飘荡在裴钱身边,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们也没辙啊,咱们打不过的。”
裴钱歪头吐了口唾沫,没有放缓脚步,咬牙切齿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讲理去!我就不信邪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不厚道的客人,欺负我师父好说话不是?我裴钱可不是什么善茬!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崔东山的大师姐!”
粉裙女童倒退着飘荡在裴钱身边,瞥了眼裴钱手中的行山杖,腰间的竹刀竹剑,欲言又止。
裴钱住处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着哈欠,这点小打小闹,不算什么,比起当年他一趟趟背着浑身浴血的陈平安下楼,如今竹楼二楼那种“切磋”,就像从边塞诗翻篇到了婉约词,不值一提。裴钱这黑炭,还是江湖阅历浅啊。
郑大风在和朱敛在院中饮酒赏月,不聊陈平安,只聊女人,不然两个大老爷们,大晚上聊一个男人,太不像话。
朱敛聊那远游桐叶洲的隋右边,聊了太平山女冠黄庭,大泉王朝还有一个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边的侍女金粟,聊那个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
郑大风便聊了已经叛出神诰宗的贺小凉,不幸跌入山下泥泞中的正阳山仙子苏稼,大骊那位身材矮小却风情万种的宫中娘娘,后来扯远了,郑大风还聊到了早年给骊珠洞天看大门那会儿,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顾氏,更早几十年,还有杏花巷一位妇人,前些年才当上了龙须河的河婆,成为山水神祇后,得以返老还童,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姿容,长得真是不赖,可就是嘴巴刻薄了点,吵起架来,比他嫂子还要厉害几分。
郑大风抿了口酒,砸吧砸吧嘴,满脸陶醉,“月夜清风,与挚友畅饮,说尤物美妇,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镇一座龙窑烧造出产,几近完美,作为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按照惯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会被窑务督造官衙署的官吏,严格筛选出来,敲碎后丢在老瓷山,郑大风爱喝酒,脑子又灵光,偷偷弄来些本该搁置在大骊皇宫的瓷器,不难。对于郑大风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药铺杨老头当年估计都不稀罕搭一下眼皮子。
朱敛正提起酒壶,往空荡荡的酒杯里倒酒,突然停下动作,放下酒壶,却拿起酒杯,放在耳边,歪着脑袋,竖耳聆听,眯起眼,轻声道:“富贵门户,偶闻瓷器开片之声,不输市井巷弄的杏花叫卖声。”
朱敛听过了那一声细微声响,双指捻住酒杯,笑语呢喃道:“小器大开片,仿佛乡野少女,情窦初开,兰花香草。大器小开片,宛如倾国美人,策马扬鞭。”
郑大风听着了这些颇为醋酸的文人措辞,竟是半点不觉得别扭,反而跟着朱敛一起怡然自得。
照理说,一个老厨子,一个看门的,就只该聊那些屎尿屁和鸡毛蒜皮才对。
明月朗朗,清风习习。
对坐两人,心有灵犀。
人间美事,不过如此。
郑大风笑道:“朱敛,你与我说老实话,在藕花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没有真心喜欢过哪位女子?”
朱敛轻轻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欢女子之时,岂可不真心,岂敢不用心。只是家国江湖,处处事事,身不由己,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总觉得男女情爱,风流极致犹嫌小。纵横捭阖,功高盖世,力挽狂澜,青史留名,早年在书上一瞧见这些个词,就像……”
郑大风顺嘴接话道:“就跟一条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窥见了美人出浴图,一下子就热血上头了。”
朱敛赶紧给双方倒满酒,就凭这句话,就该满饮一杯。
两人轻轻磕碰,朱敛一饮而尽,抹嘴笑道:“与挚友酒杯磕碰声,比那豪阀女子沐浴脱衣声,还要动人了。”
郑大风问道:“如此天籁,你真听过?”
朱敛点点头,“过眼云烟,俱往矣。”
郑大风心悦诚服,竖起大拇指,“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个武夫,怎么只要厮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学,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还最耗钱财的女子,女子长得再好看,又能如何?凡俗夫子,即便如花似玉,花能开多久?人老珠黄又需要几年?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吗?能当神仙钱买法宝吗?青衣小童觉得这两人的江湖,真俗气,太无趣。
关键是郑大风也好,朱敛也罢,分明都是宝瓶洲最出类拔萃的纯粹武夫,既然如此爱慕女子颜色,又偏偏身边一个佳人也无。
世俗江湖,所谓的江湖宗师,哪怕不过六境七境,想要偎红倚翠的话,还不简单?
青衣小童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平安就能跟他们做朋友。
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楼那边,裴钱见着了站在二楼廊道的光脚老人。
老人笑问道:“怎么,要给你师父打抱不平?”
裴钱眨了眨眼睛,“老先生,咱们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汉,所以要讲道义,要知恩图报,对吧?”
老人没有说话。
他俯瞰着那个怎么看怎么都是块武运胚子的黑炭丫头,有些纳闷,屋内那小子怎么就舍得不用心雕琢这块绝世璞玉,陈平安这家伙别的不说,眼光还是有点的,不该瞧不出裴钱的天资根骨才对。怎的就由着楼底下这个小惫懒货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习武了,成天想着一夜练出绝世剑术,两天练出个天下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