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418章

作者:烽火戏诸

  石柔微微讶异,手持这条品相极高的缚妖索,一掠而去。

  陈平安轻拍养剑葫,心中默念道:“先不急着出来,你们可是我的杀手锏,确定了妖物真身在这个方向突破,你们再出来不迟。”

  藏书楼那边,婢女蒙珑跃跃欲试,眼神炙热,“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公子,让奴婢出手吧?在这狮子园待着,闷死人了。”

  独孤公子提醒道:“现在青鸾国有很多人盯着狮子园,所以你不许使用本命飞剑,怀璧其罪,我可不想惹来一堆麻烦事。再就是别在狮子园踩坏太多建筑。”

  婢女有些失望,不过总好过当杵在原地当木头人好些,她脚尖点地,飘向栏杆站定,嘴中念念有词,一手掐诀,一手向前一伸,一双灵秀眼眸中,金光点点,最后轻喝道:“出来!”

  一尊身高三丈的金甲神灵,轰然落地,尘土飞扬。

  这尊神人除了身材巍峨外,高大身躯缠绕五条灵气汇聚的彩带,头戴冠冕,一条手臂的金色甲胄上,瘴气横生,另外一条手臂金甲篆刻有各种鬼魅面孔的狰狞图案。

  只是神灵始终闭眼。

  似乎得到蒙珑的命令。

  这尊罕见夜游神每次向前行走,虽然双眼紧闭,依旧可以刻意绕开了狮子园各个建筑,行走之间,大地震动。

  一脚就将一名躲避不及的黑袍少年踢得粉碎。

  五条仙师淬炼而成的彩带,如五条蛟龙离开龙潭,长不过两丈,但是游曳迅猛,轻松洞穿那些俊美少年的身躯。

  夜游神一臂横扫,一巴掌拍烂一位在屋顶上空飞掠的妖物幻象。

  蒙珑换了姿势,坐在栏杆上,不屑道:“这么不堪一击?”

  孤独公子解释道:“那妖物已经将一点神意灵光分散,能够有此矫健身形,相当不错了。”

  大概是亲眼见过了夜游神灵碾压狐妖的画面,胜负悬殊,危险应该不大,故而在狮子园别的地方登高望远的师徒二人,以及道侣修士,这才有意无意,刚好比藏书楼这边慢了一拍,开始各展神通,斩妖除魔。

  老人肩头那只火红的小狸,跃向空中,身躯一颤,蓦然变大无数,当它落在一处屋脊上,已是体型巨大如牛的一头火狸,浑身火焰飘荡。

  而高大少年一挥手臂,碧绿如竹叶盘踞手臂的那条蛇,亦是一扑而去,变成了一条长达两丈的巨蛇。

  各自扑杀那些向狮子园外疯狂逃窜的黑袍少年。

  那对道侣修士,两人结伴而行,拣选了一处花园附近,一人驾驭背后长剑出鞘,如剑师驭剑杀敌,一位双手掐诀,脚踩罡步,张嘴一吐,一口浓郁灵气激荡而出,散入花园,如雾气笼罩那些花草树木,转瞬之间,花园之中,蓦然掠起一道道手臂身高的各色精魅虚影,追上黑袍少年后,那些精魅便砰然炸碎。

  陈平安,石柔,藏书楼各据一方,加上师徒和道侣总计四人,守在狮子园四方。

  陈平安站在墙头上出拳,石柔以金色龙须缚妖索抵挡。

  只是妖物幻象实在太多,狮子园外墙四方,仍是有将近四十余位黑袍少年,不断撞向那堵外墙有金色符箓蛟龙游曳的墙壁。

  藏书楼那位独孤公子不许蒙珑使用本命飞剑,而他自己又袖手旁观。

  所以漏网之鱼不少,可即便如此,那尊夜游神实在太有威慑力,许多原本奔向藏书楼那边高墙的妖物幻象,临时更换了逃跑路线。

  藏书楼这个方向,反而是撞墙最少的。

  西边虽然“人多势众”,有四位修士坐镇,却是撞墙最多的险峻地带。

  而石柔这边,略微有些手忙脚乱,她终究不是那种擅长厮杀的鬼物,而崔东山赠予的压箱底,她哪敢现在使用,所以将近十位黑袍少年撞在了墙壁上,然后被外墙那条金光长河消融,一些侥幸挣脱开的幻象,继续再撞,视死如归。

  石柔应对得所幸没有太大纰漏。

  陈平安出拳看似不快,却阻挡得最为游刃有余。

  以六步走桩在墙头上辗转来回,两袖翻转,拳罡浩荡。

  只是那条以雪白墙壁作为河流的金色蛟龙,已经金光黯淡几分,至于四周墙壁更是被撞出无数窟窿“小门”。

  陈平安像是画符之后,再次应付这些眼花缭乱的黑袍少年,一口纯粹真气不济,就要停步换气。

  正在此时。

  柳氏祠堂那边如有鳌鱼翻背,然后四面八方皆有地震,轰隆隆作响。

  动静以西边最为激烈。

  蒙珑猛然起身,双手掐诀,闭上眼睛,以秘术神魂出窍,依附在那尊夜游神身上,金甲神人睁开眼眸,微微屈膝,拔地而起,脚下出现一个大坑,身高三丈的夜游神,往西边飞掠而去。

  夜游神双脚踩在西边高墙花园中,深陷地面,然后蹲下身,抡起一臂,一拳拳重重砸入地下,泥土飞溅。

  硬生生打断了一条狮子园地底下的小山根。

  独孤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手。

  只见藏书楼附近有一位身高五六丈的俊美少年,破土飘荡而出,几乎与藏书楼等物,往那边墙壁一冲而去。

  那条绕墙一圈的金色蛟龙,就像这位黑袍少年的绊脚绳索,现出真身的它咆哮着继续大踏步向前,以至于别处符箓金光都被拖拽向它这个方向。

  它已经撞开墙壁,只是膝盖处仍旧有一条金色符箓绳索死死黏住。

  它高高抬起一脚,依旧无法挣脱开那碍事的绳索,便干脆继续埋头前奔。

  那条原本首尾衔接的金色蛟龙,砰然绷断,被现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着向前,曳地晃荡。

  如同一条虽未脱钩的大鱼,但是气力实在太大,以至于连鱼线鱼竿都要一并拖走。

  陈平安伸手按住养剑葫的口子,心道:“不对劲,再等等。”

  一道始终站在凉亭顶上的修长身影,白虹挂空,脚下凉亭轰然倒塌,一刀劈去。

  终于出手的柳伯奇身形已经高过藏书楼,一刀直接将那金身法相一刀斩成两半。

  她看也不看货真价实的那副惨淡金身,冷笑道:“去!”

  只见从她后背处飘荡出有一位持刀之人,与常人等高身材,身躯如那水银雷浆,手持一把竟是比人还长的黑色纤细长刀。

  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以长刀刀尖刺入一处墙壁窟窿小门处,站定不动。

  石柔咽了一口唾沫,低头望去。

  只见刀尖处戳中了一只通体雪白、巴掌大小的蠕动妖物。

  柳伯奇一掠来到石柔附近的高墙下,走向那位持刀神人,两人重新重叠,变成柳伯奇一人而已。

  只是那把极长之刀尚在,静止悬停空中,柳伯奇走到刀尖处,笑道:“抓到你了。”

  她没有立即将这头化宝妖收入囊中,转头望向远处高墙上,那个手心已经离开养剑葫的白衣年轻人,问道:“怎么说?你们人多,要不要争上一争?”

  陈平安笑道:“得了便宜,就别卖乖。”

  柳伯奇“善解人意”道:“能够抓住这家伙,你其实出力不小,我不否认,但是我可没有与人分宝的习惯,所以怕你心里不痛快,不如我们双方打过一架,来决定这只小东西的归属。我可以答应不杀人,事后你心服口服了,说不定就会暗自庆幸,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

  陈平安便沿着墙头走向那个师刀房女冠。

  绣楼处,朱敛一掠而出,站在临近柳伯奇的一处屋顶翘檐处,与女冠第一次在他们小院露面,一模一样。

  石柔走出数步,悬空而停,则先给陈平安让出墙头,等到陈平安擦肩而过,她才尾随其后。

  陈平安先对朱敛摆摆手。

  柳伯奇也来到墙头,向陈平安走去。

  柳伯奇将那把本命之物“甲作”留在原地,只是手持出鞘佩刀,獍神。

  她眼神古怪,问道:“就凭你一人?”

  陈平安伸手绕后,继续前行,已经握住了那把“剑仙”的剑柄。

  一位师刀房女冠。

  一位背了把半仙兵的纯粹武夫。

  两人相距不过五十余步。

  柳伯奇突然转头望向一座青山之巅。

  陈平安几乎同时转头,看到那边有一位老者身形正巧消逝。

  柳伯奇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看到远处柳氏族人已经快跑而来,其中就有个一瘸一拐的可怜书生。

  柳伯奇收刀入鞘,“化宝妖,我七你三。”

  见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有些恼火,“怎么,不肯要?!”

  陈平安想起她方才的视线,灵犀一动,松开剑柄,一手负后,一手摩挲着养剑葫,微笑道:“五五分账,我就答应。”

  柳伯奇眯起眼,“不要得寸进尺,见好就收是个好习惯。”

  石柔叹息一声,一脸遗憾,像是在劝说陈平安,又仿佛是害怕陈平安与柳伯奇厮杀起来,柔声道:“公子,不如就算了吧,公子终究不只是山上人,要个好名声也不错,干脆让仙长得个大便宜,事情了结,公子可还要在青鸾国待着,看那佛道之辩,又要拜访故人,名声口碑,对于那些要面子的读书人而言,很重要的。”

  陈平安一手负后,对石柔翘起大拇指。

  柳伯奇瞥了眼石柔,“你一个鬼物娘们,躲在一副糟老头子的皮囊里边,不嫌恶心吗?”

  石柔微笑不语。

  柳氏一行人越来越近。

  柳伯奇伸手一抓,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只极小的手捻葫芦,将那只蛞蝓收入黄皮小葫芦中,压低嗓音,对陈平安愤愤道:“回头分赃。”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

  柳老侍郎一大家子,自然对此次众人合力降妖,感激涕零,尤其是对柳伯奇和陈平安双方,更是感恩戴德。

  瘸子柳清山红着眼睛,单独找了个机会对那位中年女冠率先作揖,然后是陈平安他们。

  柳伯奇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狮子园晚上办了一场洗尘庆功宴,柳伯奇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偶尔夹几筷子,但是即便觉得枯燥乏味,浪费光阴,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结束。

  第二天,柳清山不知如何,是与柳伯奇并肩而立,邀请陈平安去狮子园赏景。

  陈平安婉拒无果,只得与他们一起去散步。

  途中柳伯奇冷冷瞥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视而不见。

  今天太阳正好,在得到陈平安答应后,裴钱自告奋勇,独自一人,蚂蚁搬家,在狮子园一处空地晒书晒竹简。

  忙碌完毕,裴钱蹲在地上,心满意足。

  从远处走来两人,裴钱知道他们的身份,老夫子叫伏昇,中年儒士姓刘,是狮子园家塾的教书先生。

  所以裴钱就没拦着他们靠近。

  中年儒士站在远处就停步。

  只有老先生走到裴钱身边,笑问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简上边的文字内容吗?”

  裴钱起身有模有样作揖致礼,喊了声伏老先生后,想了想,蹲回地上,摆摆手,“看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着呢,是我师父从书上辛苦摘抄下来的,要不就是远游四方,听别人说的。”

  就像最近朱敛那句随口瞎说的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

  也给陈平安一字不漏刻在了竹简上,不过裴钱最不喜欢这枚竹简,所以将它放在了最外边的地方,孤零零的。

  反正她觉得这枚竹简,比不上师父其它所有竹简。

  裴钱仰着脑袋,一丝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说好啊,给你看了这些我师父珍藏的宝贝,若是万一我师父生气,你可得扛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对我可严厉了,唉,么得法子,师父喜欢我呗,抄书啊,走桩啊,算了,这些事情,老先生你估计听不明白。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夫子嘛,估计都不晓得一个馒头卖几文钱。”

  裴钱再次郑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让我好心没好报?中不中?”

  青衫老人展颜笑道:“中!”

  于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简浏览过去,轻轻拿起,小心放下。

  这让裴钱松了口气。

  一一看过约莫半数竹简,老人笑问道:“拳头大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这套说辞?”

  裴钱毫不犹豫道:“信啊,不然我才这么点大,就每天走桩练拳、练习刀法剑术干啥?江湖很险恶,坏蛋茫茫多啊。”

  裴钱本想说些那几句关于自己远大志向的豪言,只是突然想到老魏说的,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于是她忍住不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是留在自个儿心窝子里吧。师父一个人知道就行。

  远处中年儒士习惯性皱眉。

  老人却是爽朗大笑。

  裴钱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去将附近一些竹简翻过来晒太阳,一边辛苦劳作,一边随口道:“可是师父教我啦,要说清楚这个道理,就得讲一讲顺序,顺序错不得,是做人先讲理,然后拳头大了,与仍不讲理的人讲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劝人只讲拳头硬不硬,然后噼里啪啦,一股脑忘记慎独啊、克己复礼啊、扪心自问啊啥的,唉,师父说我年纪小,记住这些就行,懂不懂,都在书上等着我呢。”

  裴钱最后盖棺定论,“所以老先生说的这句话,道理是有的,只是不全。”

  中年儒士这才脸色稍稍好转。

  老人倒是没有笑话裴钱,也没有说什么。

  裴钱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师父,学问是不是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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